除了對人熱情之外，羅文也喜歡學(xué)習(xí)新東西，總?cè)L試做沒做過的事情。他是國家二級運動員，每年至少跑兩次馬拉松，去了一趟南美洲很喜歡，回來學(xué)習(xí)了西班牙語，烤面包烤的很好。他作為職業(yè)大提琴手工作多年，看錄音混音有意思，他覺得好玩兒，就專門學(xué)習(xí)了兩年，后來把酒吧賣了，做了自己的錄音棚和工作室，給好幾個網(wǎng)絡(luò)劇配樂，也有聲有色。他那時候是黃欣男朋友的朋友，我們在一起聚會的時候見了面。后來他幫了我一個忙，讓我在他

    的錄音棚錄了一張鄧麗君的唱片。那是我送給歐先生的生日禮物，在我們兩個最好的時候，他收下禮物，臉埋在我的手掌里流眼淚。羅文記得我了，后來從黃欣那里知道我跟歐先生分手了，他約我出來，手把手地教我跳舞，當(dāng)時我單身一年多。

    我喜歡羅文，除了他長得好看，也是印證了歐先生之前說的話，做我們金融這一行的，總應(yīng)該保留對文藝的愛好。行業(yè)里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工作的要求下，性格都會有些相似性，要么就是錙銖必較地算計，要么就是野心勃勃地爭取，要么就是看透一切的涼薄，但是像羅文這種藝術(shù)家是不一樣的，他們對生活有愛，有熱情，在金錢之外謀求快樂本身。這是我對他最初的感受，當(dāng)時尤為欣賞，事后發(fā)覺是自己太天真了，怎么會有人不愛名利呢？卡拉揚不貪名嗎？畢加索不愛錢嗎?何況是他！

    “我什么都比他們好。”羅文低聲對我說。

    ——他們指的是他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我們在他父親家，弄堂里的兩層小樓，門窗搖晃，樓梯松動，客廳中間勉強放一張圓桌夠家里人吃飯，臥室里容不下一個人轉(zhuǎn)身，話梅核掉在二樓地板上的聲音能把在一樓睡覺的人吵醒，餐后羅文的繼母說是去廚房里面切蜜瓜，好半天都沒回來，他爸爸去看，回來說是下水的管道堵住了要通一通的，兩個男孩子都

    快二十歲了，在手機上打游戲，頭都不要抬。

    “我比他們都好?！绷_文在二樓上面那兩個勉強擠得下兩副肩膀的露臺上對我說。

    他父親和親生母親都在交響樂團工作，父親專司大提琴，母親做行政，這幢老房子是祖父家的產(chǎn)業(yè)，早年沒有破爛不堪的時候也曾經(jīng)是當(dāng)父親的引以為傲的資本，用來挾制自己那個蘇南小城出身的妻子：你瞧瞧你多少好運氣，來了上海嫁我這種世家子弟，有洋房住，你工資才幾毛錢，多做些家務(wù)還有什么想不開的… …羅文的母親是個留滬的大學(xué)生，原本心氣高傲，被丈夫這樣講心里極是不甘心，總想著怎么才能把這尊嚴給爭回來，她被調(diào)到樂器科管事，終于有了貪污的機會。

    “其實也沒拿多少錢。她的眼界胃口都不大?！绷_文說，“就是給我父親買了一輛摩托車，帶我們?nèi)コ粤藥状挝鞑停炀蜕祥T來了。我母親被判了十年。宣判沒多久我父親就跟她離婚了。他很快再婚娶了現(xiàn)在這位，生了兩個小弟弟。都特別沒出息。我母親坐牢的第四年在里面生了病，保外就醫(yī)之后沒多久就去世了… …”

    他一直是平靜的，說到這里還是眼睛紅了，我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羅文在下一秒鐘振作起來，對我笑笑：“我沒事兒。我什么都比他們好。他們除了這個不能拆遷的老房子之外什么都沒有。我生意不錯。

    賺得不少。又要跟一位漂亮的女士結(jié)婚了?！?/br>
    我一愣。

    第十八章（5）

    他從懷里拿出絲絨小盒子，打開給我看，輕聲地介紹，好像怕攪擾了那枚戒指一樣：“卡地亞。兩克拉?！?/br>
    我當(dāng)時一下子就亂套了。

    我要結(jié)婚了？我要嫁給羅文嗎？他不錯是真的，我也喜歡他，可結(jié)婚是大事情呀，我有那么愛他嗎？… …戒指挺漂亮的… … 為什么不呢？我快三十歲了，二十多變?nèi)畾q了呀，這是個坎兒… …

    他是這樣的人，見我猶豫，他就往前進一步，當(dāng)下把我的手抻過來，就要把戒指套上去。我馬上攥了個拳頭，那個，讓我再想想，讓我再想想。

    尷尬的畫面幸運地被樓下傳來的動靜化解掉了。一輛瑪莎拉蒂耀武揚威地開進擁擠的弄堂里，車子停在他家門口，苗條漂亮的女孩兒挽著個胖男人下了車進了門，我看看羅文，他看看我：“哦對了，我忘記了，我父親和他這個妻子還有個大女兒?！?/br>
    車子是胖男人買給大女兒的，兩個人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羅文幾句話就摸明白了對方的底細，胖男人不做生意，在大學(xué)里教書，做了一個app買給了投資商，賺的盆贏缽滿美人歸，那個數(shù)字有多大呢，大八位數(shù)吧，胖男人慢悠悠地說，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我那個app還沒有發(fā)展成熟，否則價格應(yīng)該會更高的。

    一直在這棟老房子里，在兩個不成器只會玩手機的弟弟前頗為驕傲的羅文有片刻沒說話，這個時

    候鄰居進來了，歡天喜地，一個男的聲音高的仿佛要把房頂都捅開似的，你們曉得伐？剛下的通知呀，這里要拆遷了！我們可是說好了，每平米補償三十萬塊，低于這個數(shù)字，我們統(tǒng)統(tǒng)不搬的！

    離開的路上是我開的車，羅文說原來真有這種事兒，真有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這些挑戰(zhàn)人想象力的數(shù)字怎么會被他們那么輕易地賺到的呢？我笑笑，你千萬不要被今天聽到的數(shù)字嚇到了，這僅僅是個開始，那個app被人以幾千萬買走，必然就會后面加個零再賣掉。三十萬一平米的拆遷補償金算什么呀，那個地點的老房子拆掉，蓋起來大廈，一間房子變成幾百間，到時候你再計算一下。一個app，一塊地皮，或者一個想法和主意，那就是個核，一旦進入市場就會像雪球一樣迅速滾動變大，這就是資本的力量。羅文扭頭看著我，由衷地欣賞，這對你來說都是見怪不怪了吧？我笑笑，我是專業(yè)人士嗎。

    那天分手的時候我把戒指還給了他。

    他沒接過去，看著我，臉上明顯的沮喪，他那張總是神采飛揚的臉，喪起來很讓人心疼的，好像你把一個最漂亮的水晶燈給熄滅了打碎了似的。

    “這事情我沒做過。”他說，“我沒有求過婚。被拒絕之后會發(fā)生什么？是不是要分手了？”

    我笑笑：“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我們不會分手的。我還想見你

    呢。”

    “哦… …”

    “讓我想想吧，好嗎？我會仔細想想的?！?/br>
    “嗯?！?/br>
    半年之后發(fā)生的兩件事情讓我最終答應(yīng)了羅文的求婚。

    我的老上司喬安娜病了。

    她下半夜在寫字間里加班，加著加著就忽然開始大口吐血，我當(dāng)時在另一個寫字間里跟瑞士的同事開網(wǎng)絡(luò)會議，收到她電話之后馬上送她去醫(yī)院，還現(xiàn)場送她500cc的血。之后一個星期，我下了班之后都來陪陪這個香港女人，她要養(yǎng)胃，不能吃東西，不能喝水，我給她下了好幾個電影看，再陪著說說話。從來很冷酷的不好接近的喬安娜這個時候難得的暴露出來脆弱的一面，她稍微好一點了就起身送我走，一直送到醫(yī)院門口。有一天她跟我說，我要是不好了，我的位置就是你的，你還不到三十歲吧？我三十八歲才坐到這個位置上。我回頭看看她說，我對升職的事情是很在乎的，所以你不要給我畫餅，jiejie你是急性胃炎導(dǎo)致消化道出血。胃是活rou你知道嗎？可以自己修復(fù)。你空腹打幾天吊瓶就好了，現(xiàn)在你說我要升職了，沒過幾天你結(jié)結(jié)實實地回來上班，你說我會不會很失落呢？她笑起來，拍拍我肩膀，說悅悅你不用安慰我的，我的病不重，但是老板們不一定也這么想，你看除了你沒人來看我，這不是我第一次住院，他們有換人的打算了。你放心，把這個位置給你，我

    一點問題都沒有，我會給你出主意，也給你介紹客戶。

    我回到家里，一直考慮著喬安娜的話，心情很復(fù)雜。她在職場經(jīng)驗豐富，非常敏感，分析得不無道理。實際上她住院期間，副總把她手里的案子都交給我辦，讓我組織會議，這也是個讓我接替她的信號。我被當(dāng)做后備干部重點培養(yǎng)已經(jīng)兩年多了，換了三個部門，做成了好幾個頗具規(guī)模的單子，讓我現(xiàn)在去接替喬安娜，我覺得自己不會太差，三十歲，我還沒到呢，還有兩個月，全球著名的沖打銀行，在滬的部門總監(jiān)，很成功很體面了。但是我沒那么高興。如果僅僅因為喬安娜生了個不大不小的急病，銀行就把她給炒掉，架空，挪位置，那他們又會怎么對待我呢？同時我也在喬安娜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當(dāng)我到了她的年齡，當(dāng)我生了跟她一樣的病，我孤身一人又得怎么應(yīng)付呢？

    事實證明我想得有點多。

    兩個星期后，病愈的喬安娜確實還是被調(diào)走了，但是坐上她的位置的并不是我，副總在會議上宣布了她的繼任者——他當(dāng)時拖了一個長音——所有人都看向我的時候，坐席間的一個陌生人被請了上去，那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兒，她接替了喬安娜的位置，成為了部門總監(jiān)，我的上司。

    會議室里靜默了若干秒，終于還是響起了掌聲，掌聲越來越熱烈，我沒鼓掌，我做不到，我當(dāng)

    時覺得腦袋里面一片空茫，好像魂兒都跳出去了似的，等我的魂兒在跌下來不得不接受眼前這一切，面對這一切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氣炸了。

    第十九章（1）

    我的新上司簡短地介紹了一下自己，也都是場面上的廢話：美國名校畢業(yè)，在紐約行任職兩年，她將被派到上海來工作當(dāng)做是自己難得的機會，希望能夠跟同事們好好合作。

    副總在辦公室里又開始跟我說天津話了：您跟我急嘛呀您，我上哪兒知道去能有空降兵來？我跟老大，跟上面一直保的都是您呀！您當(dāng)我是傻子嗎？誰給我干活兒的我不知道？！… …要我說嘛，你也別急，空降兵都是這樣，來得快，走得也快，她走了，位置就肯定是你的了… …悅悅呀，你也是，怎么這么大的脾氣，你才多大呀，別說是總監(jiān)，就是個副職給你，在中國區(qū)都沒有第二份兒呀！

    “我還得跪下來謝你嗎？”我當(dāng)時臉紅脖子粗，“誰干了我那么多的活計？誰簽了我那么多的單子？我兩年輪職四個部門，誰吃了我那么多苦？現(xiàn)在沒頭沒尾來了這么一個畢業(yè)生，把我的位置站上了？！… …不是，副總，我問您一句，這位到底是哪里好？哪里強？給我說出一條來，我立馬閉嘴，回去干活兒?！?/br>
    副總看著我，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扁著嘴巴半天，開始說英文了：“非得問我？她哪里都沒有你好，畢業(yè)才兩年，經(jīng)驗和履歷幾乎一片空白，呵呵，來了就是這個位置，這還不說明問題嗎？越是這種沒理由的事情，說明這人來頭越大，背景越深。工作多

    久了，還用我教你？！”

    我半天沒動。

    “你也是?！备笨傉酒鹕?，走到我身邊來，又說天津話了，做出那個體己的樣子，“跟我發(fā)脾氣是對的。咱們自己人。你放心，這位呆不長，她走了一定是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