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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裴延呼吸一窒，連忙跪在地上：“臣對大業(yè)的忠心，日月可表。”

    裴章俯瞰著他，冷冷道：“朕知道四叔忠心，不過四叔也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朕才是皇帝?！弊詈笏膫€字，他說的很重，好像一座大山壓在了裴延的脊梁上。

    裴延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這個天下的主人，自己的性命，靖遠侯府上下那么多條人命，都攥在他手里。他的確想幫兀術(shù)一行人，如果這是在西北，他還能想想辦法?？墒蔷┏?，絕不是他能做主的地方。

    “臣知錯?！迸嵫颖е^說道。

    裴章負手轉(zhuǎn)身，慢慢地坐在榻上。他近來怕冷又怕熱，雖然休養(yǎng)了半個月，補藥也吃了不少，但是幾年累積下來的病灶，豈是那么容易就能好的。只不過在這些臣子面前，他不能露出一點端倪罷了。

    “你回去吧?！迸嵴碌?。

    裴延行禮告退，他走出大殿，攤開手掌看了看，掌心全是紅彤彤的指印。剛才有一瞬，他從皇帝的眼睛里看到了殺意，無論他如何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自己的同袍，手底下的將士，甚至是西北地界上的普通百姓，在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面前，他永遠卑如螻蟻。他想要守護的，想要做的，都是笑談。

    裴延慢慢走出皇城，神情嚴肅。他并不喜歡這個地方，但第一次好好地審視它。夕陽的余暉灑在所有的建筑上，琉璃瓦散發(fā)出猶如金秋的麥穗一般鮮活的黃色。人的影子在石板路上被拉得很長，可這樣一個孤單的影子，在恢弘的宮宇和高聳的城墻面前，顯得太渺小了。

    遠處的天際是一片橙紅色，如同火燒起來了一般。

    “侯爺，小的就送到這里了?！钡搅藢m門處，內(nèi)侍回過頭，報以一個微笑。

    裴延點頭，從守門的禁衛(wèi)面前經(jīng)過，眼角的余光看到幾個錦衣衛(wèi)站在不遠處的廊下，仿佛在看著他。

    他昂首挺胸地走出去，青峰還是坐在馬車上等他，只是神色不太對勁。他好像動不了，裴延仔細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他腰間頂著一把匕首，馬車上有人。

    他身形一頓，低聲道：“什么人？”

    這可是皇城之外，就算有人要殺他，也不會蠢到選這么個地方。

    里面?zhèn)鞒鲆粋€很清秀的聲音：“我沒有惡意，侯爺請上來說話?！?/br>
    青峰對著裴延搖了搖頭，又是眨眼睛，讓他不要上去?？膳嵫訁s撩起下擺，一下鉆進了馬車里。馬車里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倌兒，正收起匕首，臉上笑盈盈的，好像完全無害。

    “靖遠侯不愧是靖遠侯，好膽識?！?/br>
    “你是什么人？”裴延眼神微瞇，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使了全力，“你不怕我殺了你？”

    小倌兒整個面色都變得慘白，卻仍然笑著：“侯爺知道，我不是來殺您的。我的主人想見您，而您最重視的人也在她那里。侯爺不想去見見她嗎？”

    裴延的手上更加用勁，小倌兒終于承受不住，整個人被壓在了馬車底的木板之上，能清楚地聽到他身上的骨頭發(fā)出“啪嗒”聲，仿佛要被擰斷了一樣。

    “你敢動她？找死！”

    “我家主人跟貴府的姨娘認識，只不過請她去喝茶，并無加害之心。”小倌兒一邊抽氣一邊說道，“侯爺去了便知道?！?/br>
    裴延看他毅力不同于常人，不像是尋常貨色，這才松開手，對外面的青峰說道：“甩掉錦衣衛(wèi)，按他說的走?！?/br>
    馬車穿街過巷，最后在一個弄堂前停下來。那小倌兒對青峰說：“勞這位小哥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我?guī)Ш顮斎ヒ娢壹抑魅司托辛?。?/br>
    青峰看了裴延一眼，裴延點頭，他也無二話，立刻駕著馬車就走了。這是多年跟著裴延養(yǎng)成的習慣，越是緊急的關(guān)頭，越不能拖泥帶水，感情用事。最好的辦法就是服從命令聽指揮。他相信侯爺對整件事有自己的判斷。

    那小倌兒又帶著裴延繞了幾個巷子，把裴延都走暈了，才停在一個烏木門前，敲了敲。他敲得很有規(guī)律，顯然是暗號，過了會兒，門就打開了。

    小倌兒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裴延看了看四周，這條巷弄很狹窄，還擺著很多雜物，不像是富貴人家居住的地方。但俗話說大隱隱于市，錦衣衛(wèi)倒是很難找到這樣的地方。

    他負手走進去，里面有個小小的天井，沈瀠果然坐在其中的一張?zhí)僖紊稀?/br>
    “嘉嘉?！彼辛艘宦?，放下心來。

    沈瀠抬頭看見他，連忙起身向他走過來，一下抱住他：“你沒事吧？我擔心你進宮會出事，一直在這里等消息。”

    裴延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低頭問道：“沒事吧？”

    沈瀠搖了搖頭：“我與裴夫人原本是認識的。這里頭有些淵源，稍后我再說給你聽?！?/br>
    裴延這才看向另一張?zhí)僖紊献娜恕?/br>
    一個戴著面紗的女子，眼睛十分清澈，就像春天的泉水一樣。可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那眼神十分深沉，看不清眼底的情緒，更像一口干涸的井。

    “靖遠侯，恭候多時了?！彼{煙開口。

    沈瀠原本讓易姑姑去沐暉堂稟報魏令宜，可是易姑姑走到半道上，被李福家的攔住了，給她塞了個紙條。那紙條是藍煙派人遞的，說可以探聽到宮里的消息，還能保證裴延能夠平安出來，讓她單獨上側(cè)門外的那輛馬車。

    若是換了旁人，沈瀠是絕不理會的。但是藍煙的身份太特殊，她又覺得藍煙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可能會關(guān)系到整個大業(yè)的國祚，關(guān)系到裴章和裴延各自的命運，所以她幾乎沒有多想，就來了這里。到這里以后，她本來有很多問題要問，可藍煙直接讓她等，說等裴延來了，她自己會交代。

    “裴夫人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鄙驗u直截了當?shù)卣f道。

    藍煙仰起頭，靠在藤椅的椅背上，抬頭望著天空，好像陷入了回憶：“這個故事太長了，我就撿緊要的跟你們說吧。正式介紹一下我自己，我的本名叫藍煙，原是永王之妃。”

    沈瀠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她早就知道藍煙的身份。反倒是裴延，整個人愣在那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裴延沒見過永王妃，永王和永王妃應(yīng)該在皇上登基的那一年就死了，如今忽然冒出來一個人自稱是永王妃，裴延也不會貿(mào)然相信。

    “你說你是永王妃，何以為憑？”

    藍煙站起來，從腰間摘下一塊玉佩，遞過去給裴延：“這塊玉佩，侯爺請看一看?！?/br>
    裴延把玉佩拿過來，那是一塊雕刻成狻猊模樣的薄形玉佩，形狀如獅，喜煙好坐，所以一般出現(xiàn)在香爐上。先帝的頭九個兒子，每個人在出生的時候，都會得到先帝所贈的一塊玉佩。所謂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只裴章沒有。

    也許他的出生對先帝來說是個意外，也許他不被先帝所喜，所以先帝沒有為他準備。裴章每每跟沈瀠說起此事，都有些意難平。

    沈瀠沒有親眼見過這一套玉佩，只單從這玉的成色還有雕工上發(fā)現(xiàn)了問題。裴延給她的那塊裴家的傳家寶，似乎跟這塊極其相似。

    她的手下意識地按住香囊，藍煙已經(jīng)說到：“怎么樣？侯爺應(yīng)該覺得不陌生吧？先帝得美玉，總共雕刻十塊，前九個皇子每人分得了一個，只當今皇上沒有。還有一塊最大的，也是先帝最滿意的，應(yīng)該被先帝給了侯爺?shù)纳浮！?/br>
    “你說什么？”裴延難以置信地問道。

    藍煙點了點頭：“您沒有聽錯。如今在侯府里的那位王氏，并不是您的親生母親。您的親生母親，就是當年被先帝囚禁的裴氏。她瞞著先帝生下了您，但為了證明您的血統(tǒng)，還是把那塊玉留給了您。一塊龍形玉佩，應(yīng)該在您身上吧？”

    裴延倒退了一步，渾身僵硬，大腦里面頓時一片混沌。

    沈瀠雖然也很震驚，但像她這樣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凡事都會看得淡一些。她問藍煙：“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又為什么要告訴我們？老侯爺至死都沒有說出真相，這世上應(yīng)該沒有人知道真相了，連皇上都查不出來，你是如何知道的？”

    藍煙笑了笑：“你還記得，你讓你母親查侯府當年的事吧？那件事自然也是通過我的手，我沒有告訴她全部的實話，因為時機還未到。狗皇帝一意孤行，扣下了韃靼的使臣，邊境的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侯爺難道打算什么都不做，就這么袖手旁觀么？”

    “你跟皇上有仇？”裴延慢慢從震驚中平復(fù)下來，反問道。

    “沒錯，我跟他之間，有血海深仇！”藍煙憤而摘下面紗，她的臉上傷痕累累，疤痕交錯，就像樹皮的褶皺一樣，“如果你們知道我經(jīng)歷過什么，就會明白我為什么非要他死不可?！?/br>
    當年永王被判流放，藍煙誓死相隨。到了半路上，永王的舊部設(shè)法營救，將永王和藍煙劫走。本以為逃出生天，沒想到一群錦衣衛(wèi)隨后而至。他們不僅殺了救永王的人，還當著永王的面輪番凌辱藍煙，毀去她的容顏。永王不堪妻子受辱，發(fā)瘋一樣地撞向那些錦衣衛(wèi)，身中數(shù)刀，最后掉落懸崖而亡。

    藍煙被折磨了一夜，第二日，也是奄奄一息。那些人都以為她活不成了，就把她也扔下了懸崖。沒想到懸崖下面有個小平臺救了藍煙的性命，那是山里的獵戶無意中發(fā)現(xiàn)，并鑿出來休息的。而且那個獵戶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她，并把她救了回來。

    最初她也是要隨永王去的，但想到還要向裴章復(fù)仇，就隱忍下來，聯(lián)合九王殘余的勢力，一直等到今天。

    沈瀠萬萬沒有想到，裴章竟然會指使錦衣衛(wèi)做如此禽獸不如的事情，難怪藍煙要復(fù)仇。如果當初她知道此事，一定會阻止。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了，沒有任何語言能夠撫平這個女子身上所背負的傷痛。就連她自己當初在長信宮飲盡孤獨的那些歲月，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狗皇帝始終未對侯爺放心，他處心積慮想要消除侯爺在西北的影響力，甚至日后有可能殺了侯爺，永除后患。他對自己的骨rou兄弟，尚且不會手軟，難道侯爺要做魚rou，任人宰割嗎？當年老侯爺就是得罪了先帝，才得到那樣的下場。相信不用我說，侯爺也知道，老侯爺和世子是怎么死的。難道侯爺還要重蹈覆轍么？”

    裴延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手因為太用力地握緊，手臂上的筋rou都變得很僵硬。

    沈瀠不動聲色地擋在裴延和藍煙之間，鎮(zhèn)定地說道：“你將自己和侯爺?shù)纳矸荼M數(shù)告知我們，無非是想說你手里也有籌碼，不擔心我們泄密。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要刺殺皇帝，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需要從長計議。古來，就沒有幾人成功過。今日侯爺受到的沖擊太多，需要時間，請你不要步步緊逼?！?/br>
    藍煙看了沈瀠一眼。她把沈瀠帶到這里來，就是怕裴延不受挾制，不肯來。原本她也沒把這個女孩放在眼里?？稍谒f了這么多的驚天秘密以后，這個女孩還能如此淡定，條理清晰，她就有些好奇了。

    據(jù)她所知，那位陳氏不過是漕幫出身，沈家也并沒有多么厚愛這個姑娘，何以她在面對他們這些人時，能如此泰然自若，毫不意外呢？就像早就知道他們的身份一樣。

    這倒是奇事。

    而且藍煙莫名地能從她身上看到一個人的影子，雖然很不可思議，但她就是有那樣的感覺。

    “你可認識嘉惠后？”藍煙忽然問道。

    沈瀠心里“咯噔”一聲，慢慢地搖了搖頭。

    藍煙凄涼地笑了笑，轉(zhuǎn)過身，重新戴好面紗：“也是，你應(yīng)該從沒見過她，但你說話的神態(tài)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她。說起來，她算是被我間接害死的，我派了一個人臥底在宮中，伺機動手。可是狗皇帝身邊被那些訓練有素的內(nèi)侍守得固若金湯，只能在后宮動手腳。我跟嘉惠后之間本無仇無怨，往年宮中大宴，還常坐在一起閑談，沒想到最后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她應(yīng)該恨我吧？日后到黃泉之下，我再向她請罪……今日就到這里，我會再跟你們聯(lián)絡(luò)?！?/br>
    藍煙揮了揮手，小倌兒立刻進來，把兩個人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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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

    小倌兒很巧妙地把兩人送到青峰所在的地方，然后就告辭走了。

    裴延沉默不語，先是扶著沈瀠上了馬車，然后自己也坐在沈瀠的身邊。兩個人一時無話，各自都有心事。

    沈瀠一直覺得一個人的壽數(shù)無論如何努力，都有天注定，加上她當時病入膏肓，死只是早晚的問題，所以她從未深究過自己的死因。今日聽到藍煙所言，她出奇的平靜，并無多少意外的感覺。

    就算沒有藍煙，她在深宮之中也只會熬死，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何況裴章對永王夫妻做了那么令人發(fā)指的事情，藍煙想殺他也是情理之中，自己不過做了替死鬼。換了沈瀠自己，經(jīng)歷過那樣的事，可能早就崩潰或者自殺了。

    她轉(zhuǎn)過頭看著裴延，問道：“侯爺在想什么？我覺得那位永王妃說的話，未必全信。”

    裴延露出愿聞其詳?shù)谋砬?。他現(xiàn)在的思緒有些混亂，很多事情堆疊在一起，他暫時分不出真假。何況他擅長的是行軍打仗，熟讀兵法，在人情世故方面，真的宛若一個孩子，也沒人教過他。

    “她應(yīng)該就是永王妃，這個身份不會作假，作假對她也沒什么好處。何況她自認為手里握著侯爺?shù)拿孛埽愿覀兘粨Q秘密，這很公平?！鄙驗u細細地給裴延分析。她當然知道藍煙的身份無疑，但那是因為她曾是嘉惠后，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很難隨便相信一個皇族的身份。

    皇族向來是高高在上，離普通人的生活太遠了。試想如果裴章變成一個乞丐的打扮，在街上跟人說，他是皇帝，估計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以為他瘋了。剩下一些好心的人，應(yīng)該會丟給他兩個銅板，可憐可憐他。這就是那所謂的可笑的身份，如果沒有鮮亮的衣裝，前呼后擁的奴仆，誰會承認那些所謂的高貴。

    “至于她所說的侯爺身份，我倒覺得不可盡信。也許她只是想利用侯爺幫她達成目的?！鄙驗u繼續(xù)說道，“玉佩的事，只是她的一面之詞。錦衣衛(wèi)號稱無孔不入，難道她比錦衣衛(wèi)還要了得，能查到皇帝查不到的東西？如果皇上知道，侯爺是先帝的孩子，恐怕早就留不得你了吧?！?/br>
    裴延緩緩地點了點頭。先帝不知道他姑母生下孩子的事，裴章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了，不會不派人調(diào)查。如果有任何蛛絲馬跡證明，他可能是先帝的兒子，裴章早就容不得他了。

    父親把玉佩交給他的時候，什么都沒有說。這塊玉佩應(yīng)該就是裴家的傳家寶，母親和長嫂都認識。裴延把沈瀠摟到懷里，靠著她的頭頂，輕輕地蹭了蹭。

    “嘉嘉，我不該把你卷到這場血雨腥風里來。你現(xiàn)在懷著身孕，需要好好休養(yǎng)，我先送你去保定府吧？宋遠航夫妻在那里，有他們照顧你，我也好放心?！?/br>
    沈瀠拽著他的衣袖，搖了搖頭。他們好像總是在分分合合，她最開始也沒有抱定要跟這個男人廝守一生的決心?？墒亲叩搅私袢?，她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人已經(jīng)成為了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無論發(fā)生任何事，她都愿意跟他一起承擔。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把他看成了是自己的丈夫，可不是當初她必須使勁渾身解數(shù)討好的侯爺。

    人生最難抗拒的感情，大概就是日久生情吧？當初她跟裴章是如此，現(xiàn)在跟裴延又是如此。

    “聽話。你只是暫時去保定避避風頭，那個永王妃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她是個瘋子，應(yīng)該什么都做得出來。今日她輕易就能將你我?guī)У竭@里，明日或許會直接把你推到火坑里，用以要挾我?guī)退瓿伤男脑??！迸嵫拥统辽硢〉纳ひ?，卻透著十分堅定的力量。

    沈瀠松開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沒有再堅持。如果她是一個人，絕對不會聽從裴延的安排。她自認不是朵弱不禁風的小花?？墒沁@個孩子，卻是老天賜給她最大的禮物，她不想它有任何的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