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遠抿了抿嘴：“如果皇上是個昏君，造反又怎么樣？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讓侯爺和弟兄們守在西北數(shù)年，吃盡苦頭，隨便派個人來，就殺了我們兩員大將。這回更好，韃靼的事情一解決，就想著對付侯爺了！”

    沈瀠不由地打了個寒顫，仔細想想裴章的行事作風，的確很有可能會對裴延下手。原來他把山西的布政使叫來，派徐器去莊子上，又把周圍衛(wèi)所的兵都調(diào)過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為他的計劃布局。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不得不去面對他。

    她在這個人手里，葬送了青春，葬送了心，再也不想失去別的東西。

    “相思，我們走?！鄙驗u咬了下嘴唇，去拉相思的手臂。

    “你要干什么？”相思問道。

    “我要去見皇上。你會騎馬，直接送我過去?！?/br>
    “你瘋了？”相思拉住她，“那可是皇上！這世上的人是生是死全都在他的一念之間?，F(xiàn)在侯爺?shù)那闆r不明，你這樣過去，不是多賠進去一個嗎？”

    “不，你不了解皇上。如果我不去，侯爺真的會出事的！”沈瀠吼道。

    相思被她吼得一愣，可又覺得哪里不對。自己是不了解皇上，難道她就很了解嗎？說的好像她去了就能救下侯爺一樣。可是不知為何，見慣了她平日那副云淡風輕，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樣子，這樣的反而更加真實。

    好像扔掉了一張面具，終于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沒有時間了，你到底去不去？”沈瀠不耐煩地問道。

    相思瞄了喬叔一眼，喬叔看到沈瀠的態(tài)度那么堅決，知道勸是勸不動她的，就對陳遠和昆侖說道：“你們送她們過去吧。萬不得已的時候，也能救一下侯爺。”

    “喬叔，就我們幾個，真，真的要去?。俊标愡h不確定地問道。兩個弱質(zhì)女流，加上他們，還想從皇上手里劫人？他自己都不相信。

    不等喬叔說話，沈瀠已經(jīng)拉著相思往下走。陳遠和昆侖只能跟了上去。

    *

    這天早晨，裴章忽然提出要出城打獵。裴延覺得奇怪，這個季節(jié)獵物很少，而且大同這邊剛經(jīng)歷過大地動，動物都受了驚嚇，不敢出來。他把這些情況都跟裴章說了，裴章還是堅持要去，裴延只能點了一隊府兵隨行保護，跟著出了城。

    在林間搜尋了大半日，只打到幾只野兔?；实鬯坪跻矝]了興致，吩咐眾人打道回府。

    可就在要進城的時候，徐器忽然出現(xiàn)，在裴章耳邊說了幾句話，裴章就要隊伍停下來，連大內(nèi)官都沒有帶，與裴延單獨去了城樓上。

    城樓最近剛剛修繕，還架著一些木制的支架，磚石堆在角落里。從城樓上俯瞰下去，一條彎彎曲曲的官道綿延至遠處的丘陵。裴延站在裴章的后面，看到風吹起皇帝身上的衣袍，袖子鼓起來，露出里面清瘦的腰身。

    皇帝好像比上次見到的時候更瘦了，連兩邊的臉頰都凹陷了下去，整個人也顯得老了些。

    裴章久久不語，仿佛只是專心地在看遠處的丘陵和景色。

    “皇上？”裴延啞著聲音叫了一聲。他們今日出來太久，他還顧不上喝水，整個嗓子都在冒火，像是干涸的土地一樣。

    “朕記得當年太.祖建國之時，整個山西轄二十六處衛(wèi)所，連京城都處于山西的管制。后來衛(wèi)所雖然削減到十幾處，但是這里仍然是大業(yè)的門戶，是京城的防線。記得皇祖父說過，只有牢牢地守住這里，才能守住大業(yè)的浩浩江山?！?/br>
    裴延不知道皇帝突然提這些事做什么，耐著性子認真聽著。

    “朕雖然讓四叔守在這苦寒之地數(shù)年，但每年的嘉賞從未少過。四叔的軍功不輸給先帝時期的那些公侯，可以載入國史，為何要私販鹽引斂財？”裴章轉(zhuǎn)過來，直視著裴延，目光中含著一抹厲色，“朕早就言明，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v然四叔為國鞠躬盡瘁，可青史留名，但貪贓枉法之人，朕絕不姑息。”

    裴延立刻跪在地上，抱拳道：“皇上，臣不知道您所言……”

    “日前，大同知府告發(fā)四叔手底下的莊子里有人私自販賣鹽引，朕不信，讓徐愛卿親自到莊子上暗訪。今日，徐愛卿從莊上帶回來的人里，有人招供了?！迸嵴逻z憾地搖了搖頭，“四叔還有何話可說？”

    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裴延幾乎完全反應(yīng)不過來，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皇帝早就想把自己的手里的兵權(quán)收回去，但苦于找不到機會。這次韃靼的事情一解決，就迫不及待地要對自己下手。所謂的鹽引，不過是個幌子，就是用來治他罪的借口而已?；实畚⒎鲅玻瑢⑸轿鞯牟颊购椭車l(wèi)所的兵調(diào)過來，不是為了馮邑，不是為了救災(zāi)，而是拿下他！

    不愧是在皇室的爾虞我詐之中成長起來，最后贏得九王奪嫡勝利的人。這招瞞天過海，騙過了所有人，包括他。眼下他毫無準備，已被扣上罪名，只能任人宰割。

    裴章的嘴角凝著一抹勝券在握的微笑。他等這一日等得實在太久，如果不把這根芒刺拔掉，他就無法安睡。他正要叫人把裴延押下去，忽然大內(nèi)官走上城樓，說道：“皇上！下面來了幾個人，非要見您?！?/br>
    裴章冷冷道：“朕幾時變成什么人想見就能見的了？你是干什么吃的！”

    大內(nèi)官一抖，跪下道：“小的不敢。只不過來的人有些特殊，是靖遠侯的妾室。那名妾室在那不停嚷嚷著，有冤情。不少百姓都圍了過來。小的怕事情鬧大，只能上來稟報?！?/br>
    裴延的心里“咯噔”一聲，動了下，聽到皇帝說道：“一個女人，不會將她拿下嗎？”

    “她身邊有高人保護，禁衛(wèi)一時奈何不得。大同剛發(fā)生了地動，民心正是不穩(wěn)的時候，她這么鬧下去，恐怕……”

    裴章冷哼了一聲：“好大的膽子！把她帶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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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城樓底下原本只有禁衛(wèi)軍和裴延帶來的一隊府兵守著，往來的百姓也不會想到天子和靖遠侯就在城樓上。

    沈瀠趕到以后，二話不說就要往城樓上闖，言談之間與他們起了沖突，在陳遠和昆侖的保護下倒也沒吃什么虧，只是鬧出動靜，吸引不少往來的百姓圍觀，紛紛猜測此間發(fā)生了何事。

    徐器本來靜等著皇帝將裴延拿下的命令，這件事本來就是巧立名目，所謂的私販鹽引不過是為了明面上好交代而已。他們怕西北民心震蕩，夜長夢多，本欲將裴延秘密收押。但沈瀠跑出來一鬧，此事就不得不擺到了明面上。

    徐器對著沈瀠幾人喊道：“大膽刁民，圣駕在此，你們要造反？”

    “民婦有冤情要申，請求面圣！”沈瀠大聲說道。

    百姓在旁，議論紛紛。徐器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懂得利用民心，恰是皇上最忌憚的。他覺得自己先前小看了這個丫頭片子，轉(zhuǎn)而說道：“你不過屈屈一介庶民，皇上豈是你說見就能見的？”

    “民婦不算庶民，是靖遠侯的家室。事涉侯爺，民婦非見皇上不可！請徐都督放行！”沈瀠義正言辭到。

    周圍的百姓也開始幫她助陣：“侯爺怎么了？”

    “對啊，侯爺犯了什么錯？”

    “皇上為什么要跟侯爺過不去？”

    人聲此起彼伏，徐器只覺得頭疼。他做不了主，只能命官兵攔著人，趕緊讓大內(nèi)官上去稟報。

    沒過多久，大內(nèi)官便從城樓上跑下來，說道：“放開他們?；噬闲?，你跟我來吧?！彼聪蛏驗u，顯然是只讓她一個人上去的意思。

    沈瀠拉平身上的衣裳，大步往前。相思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腕，想叫她別去?？伤仡^，給了一個安慰的眼神。

    相思心里真有些佩服她了。換了是自己，這種情形之下，未必有勇氣單獨走上城樓。就算再怎么喜歡侯爺，人在生死和皇權(quán)面前，也會本能地畏懼。

    “小心?！毕嗨驾p聲說了句。

    沈瀠點了點頭，跟著大內(nèi)官踏上城樓。

    這里的城樓不像京城那么高，階梯被風沙吹得有了裂痕，每一層都不是那么平整。她記得裴章登基的時候，他們一同登上過京城朝陽門的城樓，兩邊還有闕樓，像只巨大的飛鳥張開雙翼，迎著朝陽。他們在城樓上俯瞰整座京城，接受萬民的朝賀。

    人山人海，山呼萬歲。

    當時裴章握著她的手，嘴角帶著志得意滿的笑意。他說：“嘉嘉，這天下，朕將與你共享?！蹦且豢蹋驗u是心疼他的。畢竟苦熬了那么多年，終于站在了萬人之上?？缮驗u并沒有享受到權(quán)勢帶來的快樂。她被繁重的禮服還有那震耳欲聾的喊聲壓得喘不過氣來。

    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注定，她并不適合跟裴章并肩站在一起。

    沈瀠登上城樓，再次看到那個曾經(jīng)握著她的手，說要跟她共享天下的男人。前兩次，她抱著逃避的心情，不敢面對他，也不敢面對自己。她害怕自己的心里還有過去的影子，還放不下這個人。

    可今天聽說他把裴延扣下的時候，她毅然決然地跑來見他，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放下了。這個人以及過往，在她心里，僅僅止于一個名字和一段回憶，不再有什么意義。

    沈瀠幾步走到裴延的身邊，直直地跪了下來。

    裴延側(cè)頭看她，對裴章說道：“皇上，一切罪責由臣承擔，與她無關(guān)。請皇上放她走?！?/br>
    “侯爺不要說話！”沈瀠喝了一聲，仰頭直視裴章的眼睛，“敢問皇上，侯爺所犯何罪？”

    裴章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冷冷道：“朕還沒見過像你這樣膽大包天的女人。朕要治什么人的罪，難道還要向你交代么？”他本來只想拿下裴延，并不想動這個女人。因為她身上那些與皇后相似的地方，他甚至還想過給她安排一個好的退路。但她這樣不知天高地厚，挑戰(zhàn)他皇帝的威嚴，他就容不得她了。

    “皇上無需向民婦交代，但侯爺鎮(zhèn)守西北多年，深受軍民的愛戴。韃靼的事情剛剛解決，百姓剛剛從地動中恢復過來，皇上就要治侯爺?shù)淖铮慌乱鸱亲h嗎？”

    “放肆！”裴章喝了一聲。

    裴延一把捂住沈瀠的嘴，低聲道：“嘉嘉，你不要再說了！”他知她素來有些膽大妄為，卻不知她膽大到如此地步。站在她眼前的男人，可是天下的至尊，他皺一皺眉，就要有人人頭落地。

    裴章注意到裴延對沈瀠的稱呼，一時之間錯愕，以為自己聽錯，身子下意識地往前傾了傾。難道又是個巧合？她叫嘉嘉，她居然也叫嘉嘉！這天底下，敢這么跟他說話，又不怕他的女人，只有她！

    沈瀠拉下裴延的手，索性站了起來：“今日，就算皇上要殺我，我也要說清楚?；噬嫌X得韃靼的危機解除了，侯爺已經(jīng)沒有用處，所以憑一個知府的片面之詞，就將侯爺定罪?；噬先绱诵赌ⅢH，可想過邊境二十四衛(wèi)所的將士可能會寒心？如果再有外敵來犯，還有誰能替皇上守住江山？忠臣良將，若是看到侯爺?shù)南聢?，會不會兔死狐悲？?/br>
    裴章還處在極度的震驚之中，根本沒注意到沈瀠說了什么。

    她說話的神態(tài)，還有維護裴延的樣子，忽然讓他想起了某年入宮，定王和永王故意刁難自己，皇后挺身而出，怒斥了他們一頓。那個時候，她雖是王妃，但實際上因為嫁給他這個不起眼的皇子，在皇室里沒什么地位。真正讓她有底氣的，是安國公之女這個身份，連定王和永王都不敢太為難她。

    她把兩個皇兄罵了個狗血淋頭，像護犢子一樣將他擋在了身后。那個纖細卻含著強大力量的身影，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可眼前的女子怎么會是他的嘉嘉呢？她護的是另一個男人。

    裴章就這樣定定地看著她，記憶排山倒海般地壓過來，讓他一時忘了自己是誰，身在何處。他的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呼吸困難。他希望她是嘉嘉，因為他做夢都想再看她一眼，聽她跟自己說話?？伤植幌Ｍ?，因為她這樣奮力地維護裴延，代表自己在她心中已經(jīng)無足輕重。

    沈瀠說完之后，重重地喘了口氣。裴延立刻拉著她跪下來，若不是當著天子的面，真想直接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再說話。若是他一人，沒什么可懼的。皇室的人說翻臉就翻臉，在父親那會兒，他們裴家已經(jīng)吃過虧了。不過這兒總歸是在西北的地界，皇上就算要拿他治罪，也沒那么容易。

    “你干嘛不讓我說?！鄙驗u不滿道。

    裴延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對裴章說道：“皇上，她年紀小，天真無知，請您……”

    “你叫嘉嘉?！迸嵴聸]有理會裴延，而是直直地看著沈瀠，“朕的皇后，恰好也是叫這個乳名?！?/br>
    裴延聽罷，難以置信地看著沈瀠。巧合，竟然又是一個巧合？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沈瀠的手，握得很緊，因為皇帝的這句話，讓他瞬間有了危機感。

    沈瀠被裴延握著，手心仍是一片冰冷。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在她心頭反復地割著。

    長信宮的夜太冷了，她怕黑卻見不得光，只能一個人躲在被子里，默默地流淚。時至今日，他有什么資格叫她，又有什么資格懷念？！

    她平靜地說道：“能與嘉惠后同名，是民婦的榮幸。不過民婦粗鄙，恐怕不及先皇后萬一。”

    大內(nèi)官在旁邊看著，默默地替沈瀠捏了把汗。敢這么跟皇上說話，這女子是瘋了不成？但大內(nèi)官也知道，就憑她跟皇后的乳名相同，皇上就不會殺她。

    裴章心中震蕩難平，看到眼前的女子眼中毫無半點光芒，仿佛他就是個陌生人。不可能是他的嘉嘉！只是性情有些相似，乳名相同罷了。若真是嘉嘉，應(yīng)該恨他，怨他，哪怕跳起來打他幾下，他也會緊緊地擁她入懷。嘉嘉已經(jīng)死了！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跟她相提并論。

    “皇上若是明君，民婦還有幾句話想說?！鄙驗u不理會裴延的阻止，繼續(xù)說道。她太了解裴章的性格，這人天生有反骨，喜歡有人逆著他。越是乖乖順從越?jīng)]有希望。

    裴章心中因為愧疚和思念生出了幾分惻隱之心，淡淡地說道：“朕若不聽，倒成了昏君？你講?！?/br>
    裴延本來不打算讓沈瀠再開口，但無奈這丫頭今天跟脫韁的野馬一樣，根本不聽他的。

    “皇上要治侯爺?shù)淖?，總得講證據(jù)。那個大同知府自身難保，隨便攀咬侯爺幾句，充其量是想轉(zhuǎn)移視線，甚至想借此為自己脫罪?；噬蠎?yīng)當知道，西北這里的鹽引，是朝廷對民的惠政，本身就賣不了很高的價格。而且隨便打聽就能知道，侯爺拿到手上的鹽引，都是折價賣給商人的。他若是想斂財，直接用原價賣出即可，何必再讓手下的人冒著巨大的風險，去私販鹽引？”

    裴章覺得她說的有道理，本來也沒有深究過馮邑的話，只是尋個由頭將裴延拿下，順便收回兵權(quán)。他說道：“就算馮邑有為自己脫罪之嫌。但徐器從莊子上抓回來的人里，的確有人招供自己販賣鹽引。”

    “那徐都督可有說，那人供詞的全部？她是否指出由侯爺指使？還是被旁人利用？”

    裴章看了大內(nèi)官一眼，大內(nèi)官回道：“這，徐都督倒沒有說?！?/br>
    “既然案情疑點重重，皇上為何不派人好好審理，待證據(jù)確鑿，再定侯爺?shù)淖镆膊贿t？侯爺鎮(zhèn)守西北多年，勞苦功高，這次大同地動，也是出錢出力。此刻城樓底下就圍著不少的百姓，他們都在看著皇上會如何處理此事?！?/br>
    “大膽！你在威脅皇上嗎？”大內(nèi)官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