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小了，她不能吃?！苯瓭M直截了當問道，“隊長叔，我找您有個事兒。我聽說，生產(chǎn)隊缺個會計”

    “嗯，缺?！崩详犻L看了看她，慢條斯理解釋道，“這不是以前的會計姚其福，去年冬病倒了嗎，年紀大了怕是干不成了，這差事就丟下了。村里有文化的少，會計的活關(guān)系整個姚家村生產(chǎn)大隊好幾百口人呢，文化不夠、人不踏實沒法干，一時半會就沒找到合適的?！背閮煽跓熆戳丝唇瓭M，“你問這個，是有啥想法”

    “隊長叔，您看生產(chǎn)隊照顧我，孩子小，我去年一半年都沒上工，今年我要是再這樣，年底我該當超支戶了，再說村里人有意見，也讓您為難?！?/br>
    “這個活兒，你能干”老隊長想了想說，“小孩大一點，你一直不干集體的農(nóng)活是不合適，也會有人嘚啵。”

    可是就他們兩夫妻養(yǎng)孩子那個態(tài)度，讓她帶娃下田，風吹日曬的一準不干，老隊長想了想說：“要不，村里育紅班缺個人手，你過去也是頂半個工?！?/br>
    育紅班一堆孩子吱吱歪歪的，cao心頭疼，累人還照顧不好自家孩子，江滿沒打算，她想干會計，就是圖的個輕省。

    明白老隊長的擔心，別人眼里她小學都沒畢業(yè)，又是個女的。江滿就笑道：“隊長叔，我雖然是小學文化，可姚志華也教過我寫字算賬的，你要是怕我干不好，您先讓我試試”

    “叫我說，你讓暢暢媽試試，全生產(chǎn)隊誰家出過大學生了旁人也不該提啥意見?！标犻L嬸在旁邊說。

    “那你……就試試”老隊長磕磕煙袋鍋，笑道，“沒會計，我正發(fā)愁呢，那我明天把開春添置農(nóng)具和買肥料、農(nóng)藥的賬目拿給你，你先給規(guī)整規(guī)整?！?/br>
    第二天送來的賬目，亂七八糟幾張紙，夾雜著拼音和錯別字，看得出生產(chǎn)隊幾個干部的文化水平了。

    江滿一邊看著暢暢玩，一邊就快速整理了一份細賬和總數(shù)目，想想是不是也太快了，故意等到下午，給老隊長送去。

    “這是你寫的”老隊長看完了有些驚訝，笑道，“你寫的字比姚其福好認。賬目看著也齊整，我讓幾個小隊長再報一遍?！?/br>
    老隊長是“大隊長”，姚家村生產(chǎn)大隊劃分成五個生產(chǎn)小隊，老隊長當晚把五個小隊長叫過來，還叫了民兵連識字的姚大軍，七個人頭趴在一起算了一晚上，賬目清楚，都能看懂，也沒找到半點錯處。

    于是第二天早晨，老隊長打發(fā)人來叫江滿，笑呵呵說：“我看就這么定了，你這賬目做得清楚，到底是志華教過的。誰要提意見，我就把這賬本拍他臉上去?！?/br>
    江滿心里：……讓姚志華白占了功勞。

    完了領(lǐng)她去看大隊部“辦公”的地方，其實就是兩間大屋三張木桌子，指了張桌子給她，抽屜掛著鎖。

    其實平常根本沒人在大隊部辦公，頂多一年幾次分糧食結(jié)算的時候，所有干部要聚到一起結(jié)算核對，平常也就是負責出納開支，統(tǒng)計社員出工。各個小隊長把出工情況記在小本子上，每隔一旬（十天）報上來一次，江滿整理統(tǒng)計。

    對她來說，基本沒多大事兒，帶著孩子玩著就做完了，隔三差五有人拿著條子來找她，開支報帳領(lǐng)錢，簽字摁手印。

    往后誰也不能說她沒干活、白吃生產(chǎn)隊的口糧，還混了個“大隊干部”身份，普通村民都得高看一眼，在江滿看來挺劃算的。

    這年代生產(chǎn)隊干部基本上沒工資，會計跟育紅班老師一樣，頂半個人的工分，別人當會計都是照樣下田干活，照樣掙工分，等于多賺了半個人工?？梢哉f時下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就都是“兼職”干部，也就江滿是“專職”。

    她算了下，有這半個工，夠她年底不超支了。

    “哎呦，江會計?！毙ば懔嶂形缡展せ貋?，笑嘻嘻過來打趣她，“白天上工老隊長宣布了，說你當會計了呢?！?/br>
    江滿笑著拉開門：“沒人說什么吧”

    “說什么說你不愧是大學生媳婦，大學生教得好唄?！?/br>
    “怎么又是他的功勞”江滿白眼，“暢暢小，我也沒法下田干活，這不是好歹有個事干嗎?！?/br>
    “挺好的，事不多不耽誤你帶孩子，偶爾還能發(fā)點兒干部福利，你們娘兒倆生活就足夠了?！毙ば懔嵝χ鴩诟浪?，“開支領(lǐng)錢你多留個心，生產(chǎn)隊啥樣人都有，以前姚其福干的時候，就有過糾扯。”

    “嗯我知道了，一分一毛留手續(xù)?！苯瓭M點頭。

    兩人剛進屋坐下，門口有人喊了一聲：“江滿同志在家嗎”

    江滿出去一看，綠衣使者郵遞員，從自行車前梁掛著的郵件袋里掏出一封信遞給她，又從后邊鐵筐子里拿出一個挺大的郵包。

    “得簽收，有印章嗎”

    “怎么又寄掛號信”江滿意外了一下，搖頭，“沒印章，我簽字摁手印吧。”

    “像你家這樣經(jīng)常收掛號郵件的，得刻個私章方便?！编]遞員拿了兩張紙和印泥出來，指點著叫她摁手印。

    “也沒經(jīng)常啊，以前就一回?！毕氲揭χ救A說以后給孩子寄奶粉，現(xiàn)在她當會計也需要，江滿決定有空還是去鎮(zhèn)上刻個私章。

    “有我家的信嗎”肖秀玲跟著走過來。

    郵遞員搖頭：“今天你們村里沒別人家的，還有生產(chǎn)隊的報紙，大隊部沒人，先給你行不行”

    肖秀玲也沒說什么，就轉(zhuǎn)身說回去做午飯了。江滿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信和郵包，老覺得心里有點歉疚似的，匆匆回了屋。

    她把暢暢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邊先拆開了信。信紙挺厚的，疊成長方形，打開居然夾著三張十塊的錢。

    江滿意外了一下。

    “你爸哪來的錢，他又發(fā)表文章了今天真是掙錢來財?shù)暮萌兆影??！苯瓭M笑嘻嘻把錢給暢暢看，“小姑娘，給你買rou吃啊?！?/br>
    哎，往后小孩能吃飯了，得多給她燉點兒骨頭湯、魚湯啥的補營養(yǎng)，rou糜粥也能吃了。

    江滿老覺著，孕期營養(yǎng)就不夠好，身體又受過大虧，老是擔心小孩有個先天不足啥的，孩子嘛，先不管她聰不聰明有沒有出息，首先得養(yǎng)得健健康康的吧。

    “咿呀，啊，唔啊?！睍硶成熘鴥芍恍∨质謥碜ュX。

    江滿可不敢給她，給她大概就往嘴里塞，趕緊把錢收好，隨手塞了個紅布縫的棉花球給她玩，自己把信紙打開。

    嗬，姚志華那口氣簡直得意得不行了，隔著信紙都好像能看到他那張興奮的臉，說他寒假前投稿的那篇小說，在國內(nèi)某知名文學刊物發(fā)表了，兩萬多字，稿費一百四十七塊。

    那種得意的感覺大概就是，瞧見沒，你男人掙大錢了，能養(yǎng)活老婆孩子了。

    江滿也驚訝了一下，一百四十七，趕得上普通工人階級小半年工資了。

    姚志華說，本來打算把錢寄回來的，可是掛號信也不敢夾那么多錢，怕萬一丟了，直接郵局匯款，郵遞員把匯款單送去，一準又搞得很多人知道，也不太好。

    他只說不太好，未盡之意江滿卻一下子明白了，讓老宅那邊知道姚志華寄回來一百多塊錢，還不知道要怎么作妖呢。

    “這錢留著花，該買的東西你就買，大人小孩別給受了委屈。”信里寫道，“下次再拿了稿費，我回去就買個自行車給你。”

    江滿拆開包裹，翻了翻頓時有點無語。四包奶粉，兩瓶麥乳精，一小包大白兔奶糖，還有一雙黑色搭扣半高跟的經(jīng)典女皮鞋。

    姚志華對皮鞋的執(zhí)念是有多深。

    這樣一雙單皮鞋，估摸著少說也得十塊錢左右?；钤谶@年代江滿居然有些舍不得了，夠她跟暢暢吃多少回rou、做幾件衣裳的呀。

    她穿到腳上試了試，挺合適的，可是她整天帶個孩子，也沒啥機會穿出去顯擺。

    “我說怎么這么大一包呢。”江滿撇撇嘴，對暢暢說，“瞧見沒，你爸就是典型的窮人乍富?！?/br>
    暢暢：“咿呀?！?/br>
    江滿拿了一包奶粉放到小孩跟前：“瞧瞧，你以后不愁沒奶粉吃了?！?/br>
    暢暢：“咿呀，嘎嘎嘎?！?/br>
    “聽見吃就高興了呀?！苯瓭M忍不住捏捏她rou嘟嘟的腮幫子，“小笨蛋，就會嘎嘎嘎，笑什么呀笑，叫mama?！?/br>
    “啊，嗯啊，嘎嘎嘎。”

    江滿“mamamama”地教了半天，把大白兔奶糖分出一半，一手抱起暢暢：“你說你爸笨不笨，這個糖你也不能吃，你能吃糖還早著呢，我們送去給楊楊哥哥吃?！?/br>
    她抱著暢暢去了隔壁，把糖送給小陸楊，結(jié)果小孩一句話惹得兩個大人心里又不好受。

    小陸楊說：“這個糖好吃，我爸給我寄過好幾回的。”

    肖秀玲神色一黯，隨即笑道：“別吃多了，一天只能吃一顆，不然蟲子咬你的牙?！?/br>
    小陸楊被送進了生產(chǎn)大隊的育紅班，育紅班大約相當于后來的學前班，所以小陸楊年紀在里邊算小的，放了學就自己一路跑回家來，主動跑到江滿家報到，每每踮著腳尖，拍著大門喊：“嬸子開門，我放學了?！?/br>
    肖秀玲在江滿家放了把鑰匙，不過江滿都沒給小孩開他家的門，小陸楊放學回來，江滿就把他留在自己家里，家里有啥東西先給小孩吃點兒，先墊墊肚子，實在沒現(xiàn)成的東西吃了，江滿就給他沖一碗麥乳精，肖秀玲一會兒也就該收工回來了。

    肖秀玲為此很是過意不去，再傳導到她爹娘，肖大叔和肖大嬸每次來，差不多就把江滿家里的零散活兒給包了，肖余糧來給jiejie撿柴劈柴，順手就把江滿家的柴也劈了一垛。

    第55章 馬不知臉長

    初夏四月， 姚二嫂生下第三個孩子， 還是個女孩。

    江滿抱著暢暢去看姚二嫂，一路都在關(guān)心自家女兒新長出來的小牙。小姑娘剛長出兩顆米粒似的小白牙。

    這是江滿搬出來之后， 第一次回到老宅。老宅已經(jīng)變了個樣子，姚二嫂那邊拉了圍墻， 另開了一個大門，她賣給姚志國家的那兩間房子， 也從中間建起了一道石頭土坯的圍墻，另開了大門。原本一排房子， 現(xiàn)在變成了三家，兩邊大門都是新的，把姚老太家的舊大門擠在中間，灰突突的很有幾分破落戶的味道。

    江滿抱著孩子經(jīng)過時，中間的大門吱呀一聲，姚香香走了出來，迎面看見江滿， 表情一變， 立刻一轉(zhuǎn)臉， 把大門咣當一關(guān)又進去了。

    江滿只當她知道自己臉丑不敢見人。

    有趣的是她當了個生產(chǎn)隊會計，老大老二兩家對她居然客氣了許多。尤其姚志國，在村里偶遇了兩回， 還主動擠出笑臉跟她打招呼， 看起來很是尷尬。

    江滿自己總結(jié)了一下， 為什么說不能只當個家庭婦女， 比如她吧，自從貪圖一半工分當了這個生產(chǎn)隊會計，不管她樂不樂意，跟村里人接觸就比以前多多了，算不算走出家庭

    而姚老太和姚香香自從挨了一頓棍子，大家秉承“老死不相往來”原則。這不，姚香香遇上她就這德性，對此江滿很是滿意。

    “三嬸來啦”姚招娣出來開門。

    “招娣，幫嬸子接一下。”江滿一手抱著孩子，騰出胳膊來把挎著的籃子給姚招娣。

    姚招娣忙說：“嬸子，你咋給我們這么多雞蛋呢，還有掛面，咋還叫你花錢呢?！?/br>
    江滿拿來二十個雞蛋，兩把掛面，掛面本來想拿四把的，想想再有三個月大嫂又該生了，兩家給的不一樣又得落人話柄。她也不是財主，她的雞蛋還是花錢買的呢，也就干脆算了，只拿了兩把。

    “給你娘坐月子吃?！苯瓭M問，“招娣，還有誰在家，誰照顧你娘呢”

    “姥姥。我爹也在家?！币φ墟氛f，“姥姥說她先幫著照顧幾天，往后我照顧我娘。”

    這小孩才九歲吧，怎么說話像個上年紀的老大人。江滿抱著孩子走到院里，姚志軍從屋里迎出來，一臉沒精打采，扯著嘴笑了下：“她三嬸來了”

    “二哥在家呢。”江滿笑道，“我來看看二嫂和小寶寶。那啥，二哥我抱著孩子，你幫我抓把麥草，我烤一烤。”

    “哪那么多講究，沒那么金貴，這兩天來的人都沒烤，他三嬸你快進去坐?！?/br>
    招娣扯扯她的衣角：“三嬸，你進去吧，我娘說不講究?！?/br>
    江滿猶豫了一下，抱著暢暢進去。東邊兩間屋，中間是相通的只隔著梁頭，姚二嫂躺在里邊床上，頭上包著紅頭巾，閉著眼睛一臉虛弱。

    “嬸子好?！苯瓭M壓低嗓門跟招娣姥姥打招呼，“二嫂睡了”

    她話音剛落，姚二嫂就睜開眼睛：“她三嬸來了招娣，趕緊拿板凳給你三嬸坐?！?/br>
    “二嫂，我把你吵醒了?！苯瓭M抱著暢暢走到床邊，“我來看看你和小侄女?！?/br>
    “沒事兒，我根本就沒睡。”姚二嫂把身邊的襁褓掀開，江滿仔細端詳一下看，笑道：“長得像二嫂，幾斤呀”

    “五斤六兩。”

    “比我們暢暢生的時候重，看著都胖一些，這孩子趕明兒長得一準好看。”

    “有啥用啊。”姚二嫂愁眉苦臉地靠在床頭棉被上，“又是個女孩，三個女孩，我們是注定被人家笑話了?！?/br>
    “二嫂這話說的，你可不該有重男輕女的想法。”江滿安慰道，“女孩怎么了，各人過各人的日子，誰知道將來誰啥樣啊，誰又知道將來哪個有出息、哪個能孝順”

    “話是這么說，你二哥……”姚二嫂用下巴指指外面，“從這個生下來就沒個笑模樣，隔壁兩個老的，她爺爺連過來看一眼都沒來，她奶一聽說是個女孩，當場就罵罵咧咧。后邊老大家的倒是來了，呱啦呱啦跟我說她倒是想要個閨女，怕三個兒子養(yǎng)不起，還叫我別太難過?！?/br>
    招娣姥姥在一旁嘮叨：“你說我閨女咋攤上這么個婆婆，當著我的面呢就罵罵咧咧，嫌棄是個女孩，讓我給攆了。要不是顧忌我閨女月子里別鬧起來，我當時就想抽她。你們家那個大嫂，娶了媳婦隨婆婆，也不是個好相處的?！?/br>
    “嗐，嬸子，二嫂，你們理會這些呢。”江滿嘁了一聲，“我們暢暢長這么大，還不知道她爺爺奶奶是黑是白呢，耽誤我們暢暢吃了還是喝了二嫂，你可別理會這些，你把身體養(yǎng)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