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興許就是為了這一句“味道不錯”就讓男人——都城高門崔家的庶長子崔焱自此就心甘情愿地為了這個女人跑前跑后忙上忙下。也忘了自己當(dāng)初聽說一個娘們兒空降至此成為他的頂頭上司的時候,心里是多么的憋悶和委屈。 他的幾個軍中好友都看不慣他為那個長著怪異翅膀的女人打圓場背黑鍋,也勸了他好幾回莫要再與這個女子牽扯,他就是笑得一臉無所謂: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這個醋瘋子碰到了一個聊得來的,再殷勤一點兒也是應(yīng)該?!?/br> 也不是沒有庸人譏諷他這個庶子為了能扒上寧州公主連臉面都不要了,對于那些酸言俗語他更是從不放在心上,依舊勤勤懇懇地給路參將做著“你管殺,我管埋”的細(xì)致活兒。 “前幾日不是與你說了,這一次送祭品去海邊的差事許是會落到你的頭上。你不想做就由我去周旋。不要總是硬邦邦的頂著將軍的話去說,虛與委蛇幾天便好,白龍營那邊的幾個參將早就四下活動,他們自然有人能頂了這次的差事。” 面對著那一堆骨頭,他苦口婆心地說著,回答他的是那白色的翅膀突然打開,在猛烈的風(fēng)中,它們巍然不動地為崔焱擋住了大半風(fēng)力。 巨大的骨翅的縫隙中伸出了一只手,手指頭輕輕夠了幾下,只有崔焱明白那其中的含義——果醋拿來。 他乖乖地把自己的醋袋子遞了過去。 “世間總有些事不該做,既然知道了不該做,我就不會去做,這次虛應(yīng)了就會再有下一次,索性一次就絕了別人的心思,我也清靜?!?/br> 一邊輕松地拔開水囊的木塞,那坐著的年輕女人語氣輕輕、語意卻帶了點擲地有聲的味道。 崔焱嘆了一口氣:“你不去做自然有別人去做?!?/br> “總有一天,這種事情就不會再有了。”看著遠(yuǎn)處那叢被風(fēng)吹著的綠,路喬舉高了水囊,往嘴里倒了一口果醋。 “你也莫要太絕對了,有那幾百人作為祭品,總是能換的咱們這些人過得更舒服一點?!?/br> 聽見這一句,路喬沒說話,她只是又喝了一口果醋只是,只是抓著帶子的那只手握得更緊了。讓隔著骨翅空隙看她的崔焱心頭一跳,生怕這個力大無窮的女人就這么把自己最心愛的羊皮袋子給捏爛了。 “我不過是隨便說說,你也別放在心上。”為了自己的醋囊他趕緊轉(zhuǎn)了話頭。 “更舒服一點嗎?用的是人命?!迸苏f得毫不客氣,“軍營本是一國最鐵血剛硬之地,竟然也覺得黎民犧牲是當(dāng)然” 在這個軍營里,她只會在崔焱面前才會表現(xiàn)的這么犀利到近乎刻薄,十六歲的路喬還太年輕,她的鋒芒就連在景頌月面前都要有所保留,只有這個肆無忌憚能與她分享著梨子醋的男人讓她能夠毫無顧忌地展示自己的憤世嫉俗。 這種姿態(tài)與她在旁人面前的冷淡與驕傲決然不同。 就像是火,深埋在冰下的火。 “用人命又怎么樣?這些人里既有死囚,又有病患,九成的人都是自愿而來的?!?/br> 崔焱說的是實情,這一個月五百人一年就有六千人,若是死囚便罷了,若是自愿而來的老弱病患,家里邊都拿到二百五十兩的撫恤銀子,拿這筆錢來買房置地,足以讓他們的后人安生過上幾十年。 所以有很多老人就拖著自己年邁的身軀,報名愿意被當(dāng)做祭品送到神宮。 這種勢頭,在今年格外的明顯了起來,只是這些老人的身體既然孱弱那又如何經(jīng)得起長途跋涉,多是剛剛送到京城就只剩了一口氣兒,還沒等送到海疆,人就已經(jīng)沒了。 補(bǔ)充人數(shù)、折算銀兩、少不得還要有人為這些半道死去的老人收斂尸體,這些也都是成本,又發(fā)生了幾起鄉(xiāng)鄰之間為了爭奪這個祭品名額而鬧出人命的事情,起因不過是幾家同有申請祭品名額的老人罷了。 上個月,朝廷不得不發(fā)下詔令,祭品的年齡不可超過五十五歲,自愿作為祭品的必須身家清白,若是祭品身在奴籍,朝廷只需支付主人兩倍的身價便銀子足以。 這些事情,聽在路喬的耳中只覺得可笑又可悲,她的父親戎馬一生又死的凄慘,可他庇護(hù)的這些人,更想用自己的命去換來錢財。 崔焱倒倒覺得沒有什么,他向來心胸豁達(dá),又因為少年時經(jīng)歷坎坷,對于百姓的困頓無奈知道的更深刻一些??傆行┤藭軜酚谀馨炎约阂粋€人的命去換更多人的“好前程”,這些人不過是選了另一種更有意義的死法而已。 “一人去了,一家人就不用再忍受饑餓,五百個人沒了,整個國家這一個月就土地肥沃再無災(zāi)害,太平年景久一點總是好的?!?/br> 這些話,他對著路喬說過一次,可惜她這個年輕有奇怪的上司不肯聽,他也就不再念叨了。 “五百人就與這個國家,就因其數(shù)目有差異就有可衡量嗎?” 今天,這個女人,這樣問他,“一年是六千人,十年是六萬人,百年是六十萬人,縱使這個國家可以再興盛百年,這六十萬人之死,那是王朝之恥,我等之孽。寧可戰(zhàn)死于沙場、餓死于饑荒,我不愿就此看著他們踟踟于死路。” 真正上過戰(zhàn)場經(jīng)歷過生死的崔焱笑了:“那為了大慶,拋頭顱灑熱血與敵國浴血奮戰(zhàn)的戰(zhàn)士們就該死嗎?既是要死,以垂垂老矣愿為后人謀路之人、久病在床想為妻兒留以余蔭之人、其罪當(dāng)死之人為祭品,總勝過那些一心為國的青壯少年、那些為人父者為人夫者拋了性命。” 年輕的女子又狠狠地喝了一口醋,喝完之后粗放地用自己的袖子擦了一下自己的嘴——這個動作正是來了軍營之后她跟崔焱學(xué)的。 站起身,她看著遠(yuǎn)處,那些被建起來沒多久的營帳總是格外的安靜,因為那些住在里面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前路,已是盡頭。 “這是不對的。”年輕的女參軍說。 “雖然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對的,但是現(xiàn)在這樣是不對的。” “好,我等著你告訴我什么是對的?!贝揿湍没刈约旱拇啄掖樱朴圃赵盏卣酒鹕?,隨手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土。 什么是對的,女人繼續(xù)站在山頭吹著冷風(fēng),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對的。 就像是她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才會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仇恨與怒火,用自己的弓箭,射向那個在遠(yuǎn)處靠著尸山血海換來歌舞升平的皇庭——一切“不對”的根源。 后來,流年輾轉(zhuǎn),那個孤零零懸在海上的空嗒終于吸收夠了力量,她開始制造出無數(shù)受她控制的更小一點的飛船。 那些飛船就可以替她去收割人的生命力而不用再讓她自己只能靜靜地等著人類的進(jìn)貢,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殺戮,才讓這個國家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他們這些年來所崇敬的并不是神明而是魔鬼。 也就在那個時候,路喬離開了京西大營,她到了海疆,投身于與那些飛船戰(zhàn)斗的第一線。 那個叫崔焱的男人和那個男人拋出的問題都被她甩在了身后。 她已經(jīng)不需要再尋找答案,因為他必須要靠著這些飛船的毀滅換來她身后那片土地的和平。 在海疆,她除了面對著一艘另一艘的飛船和一場又一場的死亡之外,身邊也有了越來越多的被改造而成的鐵骨戰(zhàn)士,他們大多原本是窮困的老兵,或者是指望靠獻(xiàn)祭了自己來換錢卻已經(jīng)無從再當(dāng)祭品的人們——后一種人極少。 雖然他們其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是迅速地到來迅速地死去,但是也有一些在無限逼近的死亡面前掙脫了出來,和她一起并肩戰(zhàn)斗,其中就有崔焱。 他出現(xiàn)的時候,路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和別人都不一樣,畢竟當(dāng)初能進(jìn)入西大營的多是都城中的高門子弟,而這些高門子弟又怎么會放任自己成為身上長著奇怪骨架的怪物呢? 在鐵骨戰(zhàn)士出現(xiàn)之初,他們被人們憎惡和厭棄,甚至被當(dāng)做是神宮的敵人,無數(shù)百姓認(rèn)為是他們的存在讓神宮人們大下殺手。 那個男人笑著說自己家族敗落,父母雙亡,就剩下了嫡母和她名下的一個弟弟一個meimei。 “用我一個,換他們這安樂祥和也是值得的?!北成嫌幸粋€靈活背甲的男人還是像以前一樣臉帶微笑。 在少數(shù)與多數(shù)發(fā)生了利益沖突的時候,他再次選擇了多數(shù),不過這次他放棄的是自己。 男人還是喜歡拿著自己的羊皮袋子喝果醋,因為那是他生母在他兒時唯一能為他做出的甜品。 只是他那個羊皮袋子上的白玉珠已經(jīng)沒有了,路喬知道他把自己全部的家當(dāng),送去給那些了那些死去戰(zhàn)友們的親眷,另一些,則是用來供養(yǎng)他的弟弟和meimei。 隨著傷亡越來越慘重,他們消滅的飛船也就越來越多,軍功上去了、榮耀上去了,人們對于這些保護(hù)了他們的戰(zhàn)士們也開始改觀,畢竟這些戰(zhàn)士一次次地救了他們的命,而他們崇拜的神宮對他們再不曾聯(lián)系。 另一個原因則是那個時候景頌月已經(jīng)獲得了這個國家大多數(shù)權(quán)力,對于她犧牲了自己婚姻而一手打造出來的清世軍,她的態(tài)度甚至可以說是疼惜的。 哪怕是為了路喬,疼惜二字也不為過。 于是清世軍的戰(zhàn)士們終于能夠挺胸抬頭了,因為他們是英雄,擁有著奇異骨頭的戰(zhàn)士形象不再是令人驚恐的怪物而是人們競相效仿的英勇的象征。 路喬也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坐在山頭張著大翅膀的女人,她是整個清世軍的真正首領(lǐng),關(guān)于取舍,關(guān)于犧牲,她也有了自己的選擇——只要還能繼續(xù)守衛(wèi)這片土地,她可以放下自己的家仇,永遠(yuǎn)持弓立于海疆。 這其中,崔焱對她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如果沒有當(dāng)初在山坡上的那一席話,她不會有這樣的決定。 她成了整個大慶朝子民心中最堅強(qiáng)而又不可戰(zhàn)勝的存在。 正是為了這樣的存在,崔焱死了。 在那到藍(lán)光突襲而來的時候,路俏正面對著另一邊追擊著百姓的飛船。 有一個人,突然趴在他的背上。 轉(zhuǎn)瞬間就徹底失去了呼吸。 那人就是崔焱。 他把自己的背甲籠在了路喬的頭上,而他自己的身體,就暴露在了那收割著著性命的藍(lán)光中。 這一次他沒有說自己選擇的到底是什么,他只是做了。 多與少,他選多,路喬與他,他選路喬。 如果,為了一大群人可以去犧牲一小群人是錯誤的,那么什么是對的。如果為了一個人可以去犧牲另一個人是錯誤的,那路喬自己,也正是這樣一個錯誤的存在。 埋葬了崔焱,路喬再也沒有了曾經(jīng)的尖銳與刻薄,她成了一個在世人眼中完美無缺的英雄。 現(xiàn)在的路俏仍然不知道什么是對的,可她知道總有一件事是錯誤的。 崔焱的犧牲與退讓可以一而再,再而三,那都是他自己的決定。可他死后,人們再用自己的私心將他玷污,將他的曾經(jīng)用來保護(hù)這個國家的武器變成制造一個又一個怪物的工具。 這樣的私心與利用,是絕對的錯誤。 透過飛行器,人們看著那個從樹上拔身而起撲向他們的女人。 自由藍(lán)劍的頭目在尖叫,那就是個怪物呀! 這些制造了無數(shù)怪物,并且以此為傲的人,他們對著另一個人喊著怪物,也看著那個無視他們飛行器上射出的子彈與火焰,沖到了他們的飛行器上。 飛行器的身后,是那個已經(jīng)被拆壞的,幾乎成為廢墟的秘密基地。 女人的頭從飛行器前的玻璃上倒懸下來,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些已經(jīng)尖叫到發(fā)瘋的人,把自己的拳頭砸在了鋼化玻璃上。 鋼化玻璃碎掉了。 一個人被一股大力拖了出去,就在這個飛行著的飛行器的上面,女人卡著他的脖子。 “你們怎么找到這些東西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的都不知道!”中年男人痛哭流涕,他的尿液澆在了飛行器的上面。 咔嚓。 他的一條手臂被捏斷了。 “你們是怎么找到這些東西的?” “嗷——!是從盜墓的手里買的!他們以為是……” 咔嚓。 另一條手臂也斷了。 “不要!別這樣,我求求您,我媽八十多了,她就我一個兒子……” 這個男人的異能是水,可是現(xiàn)在水只讓他迎風(fēng)飄灑的尿液更多了一點。 路俏把手指放在了他的鼻翼上。 “捏斷了這里,你還能活好幾天,呼吸困難,肺部充斥著倒流的血液,心臟,不能吃也不能喝,視覺也會下降……”路俏的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在別人的眼里已經(jīng)成了惡魔。 “是九科!是我們從九科的手里弄來的!九科??!”男人嚎叫著九科兩個字,一團(tuán)綠色的火苗猛地竄上他的身體,無論怎樣的水也無法撲滅。 看著這個人哀嚎倒地,路俏毫不顧忌地將燃燒著的他踹下了飛行器——給他個痛快。 那火苗沾到了她的鞋子上,又迅速往她的身上蔓延。 看來,飛船里僅剩的四個人里,有一個的異能很有意思啊。 綠色的火讓整個飛行器都從內(nèi)部燃燒了起來,其余幾個人掙扎著哀嚎著咒罵著,而在飛行器的下面,一個男人用手上的絲線下降到一定的高度,再往地上一躍,就順利逃脫升天。 在他以為那個女人跟那艘飛行器都會毀滅在自己綠色的火焰中的時候,他的肩膀上搭上了一只素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