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級的學(xué)生還沒學(xué)地理，在他們想來，世界總是有邊子的。

    宋青山把倆兒子拉了過來，從工具箱里拿也改錐來，畫一個圓，給倆兒子形容地球長個啥樣子，它又是如何圍著太陽轉(zhuǎn)的，正說著呢，就聽見臺階上一陣夸夸夸的輕響。

    他抬起頭，就見蘇向晚今天居然穿著自己那件特漂亮的布拉吉。

    白底子，黑點子，腰中間有根系系的帶子束著，關(guān)鍵是，今天她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雙米白色的高跟鞋就穿上了，下臺階的時候腳步夸夸作響，就只是腳步聲而已，居然讓宋青山覺得，有一種音符感。

    他站起來了，看了看自己剛才磨刀弄臟的兩只手，趕忙在水里洗了洗：“今天不是去上班？咋穿的這么……洋氣”

    “是去工作啊，今天我們婦聯(lián)要舉辦一個現(xiàn)場宣講活動，請了城里三十個困難戶，給他們宣講政府政策，以及，教他們一點，自力更生，自立自決的方法?！闭f著，蘇向晚把吱吱的手都牽上了：“這工作啊，我們婦聯(lián)已經(jīng)準備了一個多月了，今天孩子們索性也跟著我，一起去，會場上熱鬧一點?！?/br>
    宋青山立刻也不磨剪刀了：“那要不，我跟你們一起去？”

    蘇向晚沒說話，牽上吱吱的手，轉(zhuǎn)身就出門了。

    驢蛋和狗蛋倆看了看自己，好吧，最近他們是講衛(wèi)生的好孩子，身上不臟，跟著mama出門，不丟人。

    李承澤大概知道一點，根據(jù)劉敏莉最近得意的樣兒，他估計是劉在野要來了。

    但是，劉在野要來，小蘇阿姨為什么穿的這么漂亮啊。

    在李承澤想來，這很不科學(xué)啊。

    說起劉在野，李承澤印象最深的，是他自己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跟小伙伴們在院子里玩踢球，那時候劉在野還在當(dāng)兵，當(dāng)時好像是他家屬生病最嚴重的一個階段，就因為他們幾個小伙伴聲音太吵，那家伙在喊幾個孩子，喊不聽話之后，就在李承澤接到球的時候，他一汽槍從樓上打下來，直接就把他們的皮球給打癟了。

    然后，還把他們幾個全拎上樓，挨個兒的，在他妻子面前道歉。

    要知道，那時候的李承澤才五歲啊，給劉在野拎著，到他家屬床前，而他家屬呢，又病的特別厲害，瘦的皮包骨頭的，肚子偏又特別大，而且，因為久病臥床的原因，屋子里股污穢氣息，把幾個孩子嚇的哇哇大哭。

    李師長是最護短的，聽說為了他家屬，劉在野居然去欺負幾個孩子，而且，他家屬得的可是傳染病，他居然把孩子們帶到重度傳染源去。

    上班的時候，當(dāng)然要跟劉在野交涉一番。

    沒想到倆人吵著吵著，劉在野居然撥了槍，就直接頂上了李師長的腦門子。為著這個，因為他蔑視上級，當(dāng)時還關(guān)了他72小時的禁閉呢。

    不過后來，劉在野的家屬還是死了。

    那個女人，李承澤記得長的還跟蘇向晚挺像的，皮膚白白的，瘦瘦的，沒病的時候笑起來倒是挺溫柔的。

    從那以后，劉在野就性情大變，退了伍，專心開始搞革命了。

    當(dāng)然，是搞革命還是斂財，這個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小蘇阿姨，你不是不知道那個劉在野要來啊，萬一他今天來了呢？他最喜歡批的，就是穿的漂亮，奇裝異服的女同志，咱把裙子脫了，穿樸素點去開會，成嗎？”李承澤悄悄勸蘇向晚。

    蘇向晚卻是渾然不怕：“承澤，追求美是一個女同志的天性，再說了，現(xiàn)在政策哪一點不允許女同志穿布拉吉啦？我忙了整整兩個月，腳底板兒都要磨穿了，今天開表彰大會，就要穿的漂亮點兒?！?/br>
    她和李逸帆倆約定好的，一起穿白裙子，要她不穿，李逸帆估計不敢換白衣服。蘇向晚這其實，是在給李逸帆做表率呢。

    因為，李逸帆一直猶豫著，說想穿件帶顏色的衣服，到現(xiàn)在還沒行動呢。

    婦聯(lián)的八個干事，加上主任劉塘，今天全在忙碌。

    城里的困難戶們，大多都是家有大病的人，再或者，就是全家都不太健全的那種，一家來一個，至少也得三十個人。他們得準備椅子，布置桌子，大夏天的，怕有些老人來了，大日頭底下坐著要中暑，還得給他們準備涼開水。

    總之，大家忙了個四腳朝天。

    劉敏莉帶著文工團的姑娘們，是上門請困難戶的，等蘇向晚到會場的時候，她們也才剛到。

    一看蘇向晚不但穿著裙子，居然還打著把傘，劉敏莉本來上火的人，就更加不高興了：“蘇副主任，沒你這樣兒的吧，我們大家都在為了你的政策而忙碌，你倒好，非但穿著裙子，還打著傘，看來，你也怕自己要被曬黑啊，就不怕我們也曬黑？”

    蘇向晚把傘收了，輕噓了口氣說：“因為我是領(lǐng)導(dǎo)啊，是領(lǐng)導(dǎo)，就得有點兒特權(quán)，你要不服氣，你來當(dāng)領(lǐng)導(dǎo)?！?/br>
    “你就等著吧，我哥今天就到，你看他到時候要怎么收拾你?！?/br>
    畢竟，劉在野此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收拾蘇向晚。

    天天通電話，劉在野在電話里都說，自己已經(jīng)準備的萬無一失，蘇向晚就像六月的麥子，七月的瓜，只等他收割了。

    幾個孩子還是頭一回聽mama給人開會，一人搬了個小板凳兒，也坐下了。

    這時候，劉敏莉和小秦幾個，還得滿場子的跑著，給一幫子老弱病殘，困難家庭的代表們添水呢。

    蘇向晚的會開的其實很簡單。

    她一直在講幾個方面，就是那怕家庭在窮，也不能只靠著政府接濟而過，大家總還是要想辦法創(chuàng)造財富，比如說，給火柴廠糊火柴盒，再比如說，縣藥材收購站，有很多藥材都是未經(jīng)加工的，比如說，小宋莊生產(chǎn)的黨參、紅芪，這類藥材，全得切片，熟治才能入藥。

    既然困難戶們沒發(fā)上班，那索性，跟小宋莊結(jié)成對子，蘇向晚讓宋建國他們把藥材送到城里，然后讓困難戶們曬干，切片，熟制了，再送到衛(wèi)生院，這樣，不是大家都能賺錢？

    縣城里的困難戶們邊聽，邊在鼓掌。

    雖然說現(xiàn)在為些事兒也就是畫了個大餅而已，但對于一般人來說，恰就是畫餅，想餅的那個過程，才真正叫人覺得開心啊。

    宋青山就在場子邊兒上站著呢。

    吱吱一會兒鬧著要尿，狗蛋一會兒又鬧著想喝水，驢蛋呢，不時的還要四處亂竄上一圈兒，宋青山原來也沒有太帶過孩子，把幾個孩子揪到一塊兒，看他們覺得這地兒無聊，遂出去，一人買了一根冰棍兒進來。

    吱吱舔冰棍兒，舔的臉都是。

    宋青山發(fā)揮了一個父親極大的耐心，不停的給閨女擦著臉蛋兒呢。

    他的軍裝有點兒皺，一頭板寸，濃眉大眼的帥氣，吱吱一個小丫頭，腦袋還沒有他的膀子粗，坐在爸爸的懷里，特奇異的和諧感。

    當(dāng)然，在蘇向晚看來，爸爸帶著四個孩子，這畫面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但在劉敏莉看來，簡直是心中白馬王子的幻滅啊。

    她簡直就想不通，自己當(dāng)初是怎么看上這個男人的，而宋青山所有的孩子里，就唯有驢蛋，她還覺得順眼一點，別的那幾個，猴兒似的，要多不順眼，就有多不順眼。

    總之，現(xiàn)在的劉敏莉?qū)τ谒吻嗌剑鞘且欢↑c兒的幻想都沒有了。

    這不劉敏莉正在心中腹誹，咒罵宋青山，當(dāng)然，也在暗暗的怨恨蘇向晚著呢，蘇向晚下來了，這下，該劉塘上去講話了。

    “怎么，為什么一直盯著我家屬看？”蘇向晚灌了兩口涼開水，笑著問劉敏莉。

    劉敏莉翻了個白眼說：“你家屬，不就一團級干部嘛，脾氣臭，還自傲自大，我有什么好看的呀我?！?/br>
    “這就對了，已婚的人和未婚的人，那是涇渭分明的，你啊，應(yīng)該喜歡一個未婚的，朝氣蓬勃的，沒有孩子拖累的男人?！碧K向晚說。

    劉敏莉還是氣鼓鼓的：“蘇副主任，你這話的意思是我會喜歡你們家那個臭脾氣的男人，你也把他想的太美了點吧。再說呢，咱們就算不是仇人，我也是屬于整個清水縣，看你最不順眼的人，咱倆沒啥可聊的?！?/br>
    蘇向晚邊聽邊笑，突然，她放下水杯，高聲說：“下面，有請咱們文工團的團長劉敏莉來給大家講話。這一次的工作，得全賴她，和文工團的姑娘們，才能舉辦的這么成功，大家鼓掌?！?/br>
    倆人剛才還在吵架呢，劉敏莉這就，給蘇向晚推上臺了。

    而她呢，做為文工團的團長，畢竟專業(yè)就是表演，上了臺，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再一看臺下一幫老弱病殘，確實看起來挺可憐的，憋了半天，居然說：“講話就算了，這樣吧，我給大家唱首歌吧?！?/br>
    比起枯燥的講話，唱歌多好啊。

    要說干部領(lǐng)導(dǎo)們，當(dāng)然動不動就有晚會可以看，但窮人們，底層的人們，哪來的晚會看。

    哪怕全場不過三十多個人，劉敏莉唱了一首《南泥灣》之后，居然收獲了，她從藝生涯來，最熱烈的掌聲。

    劉敏莉還是看蘇向晚不順眼，但是，也不得不承認，蘇向晚這個女同志非常大器，那種大器，不像是刻意的想要寬恕誰，或者說是跟誰做對，她就是很大器，對于任何，都毫不帶偏見的那種大器。

    應(yīng)該說，在她初到清水縣的時候，蘇向晚就清楚的意識到，她是為何而來，又為什么，非得要騙李承澤的了。

    但是，蘇向晚沒有戳穿過她，也沒有把她暗地里喜歡宋青山的事，直勾勾的指出來，就連她藏著的《紅樓夢》，蘇向晚都沒有翻出來過。

    她分明占著很多理的，但是，卻從來沒有在這方面針對過她。

    心中一點錯覺，一想到哥哥劉在野此行一來，就要跟拍死一只蚊子似的，把蘇向晚兩口子全給拍死在清水縣這片沙灘上，劉敏莉心里居然還挺不好受的。

    但就在這時，縣委的門外開過來幾輛吉普車，大剌剌的一停，一個身著半袖白襯衣，軍綠色褲子，皮膚白皙的男人，從車上下來了。

    他不像宋青山和宋庭秀那樣一頭板寸，流的，是電影上男主角的那種三七開的風(fēng)頭，前面的頭發(fā)撩的高高的，額頭略有點黑，兩道眉毛沒有宋青山那么黑，也沒那么粗，倒是像李承澤一樣，是兩道頗細的秀眉，野剌剌的往上揚著。

    當(dāng)然，這，恰就是劉敏莉的哥哥，劉在野。

    “這就是清水縣的婦聯(lián)？”劉在野大剌剌的下了車，站在院門外，看著幾間混磚平房的辦公室，再滿場子看了一圈兒，有幾個男同志，另外就全是女同志了。

    他meimei劉敏莉，居然在臺上做報告，而院子里呢，坐了好多一看就是老弱病殘，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們。

    他的小弟劉明把劉在野的杯子端過來了：“領(lǐng)導(dǎo)，咱們要在這兒開展工作？”

    他們的工作，其實總結(jié)幾個字，就是欺負人。

    而劉在野之所以這次來，是因為meimei受了欺負，來出頭的。

    當(dāng)然，革命隊伍里混進了一個地富反壞，這在劉在野來說，也是不能容忍的，他必須剔除革命隊伍里，所有的不良成份。

    “資料都準備好了嗎？”劉在野說。

    劉明說：“準備好了，最確鑿的一份，是我從省檔案館找出來的，蘇向晚父親和國民黨軍官的合照。宋青山跟地富反壞結(jié)婚，趙國棟讓這個地富反壞進了我們的組織，而李逸帆，明知地富反壞就在周圍活動，熟視無睹，這一回，咱們保準能把整個清水縣從上到下擼個遍?！?/br>
    劉在野接過檔案袋，大剌剌的，就進院子了。

    他首先看到宋青山，又往后退了兩步，招呼劉明說：“讓咱們的手下全進來，宋青山可不好惹，到時候我估計他要打，你們可能打不過他?！?/br>
    “打不過，那我們咋辦？”劉明問。

    劉在野說：“若他，不停的惹他，務(wù)必要讓他來打你們，等他來揍你們的時候……”

    “我們就趕緊跑？”

    “跑什么跑？站著挨打，等他打完你們，我就有理由抓他了?！眲⒃谝按筘葚莸恼f。

    劉明看了一下坐在樹蔭里，手里一根小棍子，正在地上不知道劃著什么的宋青山，輕捏了一下自己的拳頭，不過，就在這時，宋青山突然就抬起頭了。

    這是在海西，能逃開千人追捕的逃犯，在珍寶島戰(zhàn)場上，居說用身體滾過雷，引爆過一片戰(zhàn)場，能讓戰(zhàn)士們安全通過的人。

    劉明看看他的拳頭就覺得好害怕啊，在宋青山銳利的目光掃過來之前，趕忙揚手，就摸起了自己的頭發(fā)。

    好吧，他是來挨打的。

    只要他挨了打，劉在野就有理由收拾宋青山了。

    而這時候，宋青山也發(fā)現(xiàn)劉在野進場子了。

    他這會兒正在給倆小傻蛋兒講地球，是怎么繞著太陽而轉(zhuǎn)動這個話題呢。

    宋青山深深覺得，自己不是個好老師，因為，他講了半天，驢蛋依舊不明白：“爸爸，我們的地球既然是圓的，那住在我們腳底下的人，為什么不會掉下去呢？”

    “你傻呀，地球是有引力的，引力，就像磁鐵一樣吸著咱們，咱們才不會從地球上掉下去。”李承澤反而更像是個老師，接過宋青山的話頭，給倆小的做科普呢。

    就在這時，宋青山拍了拍李承澤的肩膀：“把幾個孩子看好，大舅得去看看，劉在野咋跑這兒來了。”

    李承澤抬起頭，就看見了他童年時的噩夢，那個不論怎么曬，皮膚永遠很白皙的男人，他正在朝著蘇向晚走過去，而且，手里還有一個，檔案袋。

    檔案袋啊，那是現(xiàn)在所有人的噩夢，因為，說不定里面就裝著，誰的祖宗八代呢。

    一個小會場，劉敏莉提心吊膽，宋青山捏著拳頭，而劉在野，則是蓄勢待發(fā)，同時，目光轉(zhuǎn)向了站在樹蔭里的蘇向晚。

    誰知這時，蘇向晚卻走到了主席臺前，拿著演講稿說：“下面，我們有請咱們秦州革委會的會長劉在野同志，為大家講話。大家可不能不知道，這么漂亮，又優(yōu)秀，會唱歌，還愿意幫著婦聯(lián)一起搞工作的劉敏莉，劉團長，就是劉在野同志的meimei，要沒有劉在野同志的悉心教導(dǎo)，劉敏莉是不會有今天的覺悟的?！?/br>
    劉在野停在原地了，舔了舔正在大太陽下迅速干燥的唇，直目勾勾的盯著蘇向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