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什么?!” 陸玉容按著扶手,噌的站了起來,摔斷的左腿到底是拖累,他晃了晃,面前忽然一陣暈眩。 但凡聽到菊花兩字,他便覺得有人別有用心。寶和園菊花琉璃打碎,知道的人不多,且都是心腹。交工在即,除了請罪,他不知如何做才能妥善解決。 “殿下,奴才覺得,他應當沒有敵意?!惫芗艺疹欔懹袢荻噍d,一直忠心不二,出了這樣大的事,他的心情跟陸玉容一樣焦灼。不管有沒有用,人家送上門來,試試總比推脫要好。 “推我過去吧。”陸玉容早膳未吃,體力透支,虛靠在扶手上,唇色有些淺白。 管家俯下頭掰開輪子,極其熟稔的把他推到屋門口,又低頭自言自語。 “那小公子長得唇紅齒白,俊俏的很?!?/br> 來到前廳,陸玉容才明白管家嘟囔的那句并不是廢話,這小公子不是俊俏,而是頂頂?shù)暮每?,整個晉國,他沒見過比面前這位更叫人挪不開視線的了。 “文南公主?” 那人聞言抬頭,嘴角勾起暖意。她穿了一身青色錦服,烏發(fā)梳起,冠以白色綸巾,風韻儒雅。 她起身,端起桌上泡好的菊花茶,遞到陸玉容跟前,進退有度。 “大殿好眼色?!?/br> 陸玉容撩開茶杯蓋子,撇口玉盞里頭,飄著三朵橙黃的菊花,茶湯透亮,清香撲鼻。入口是甘甜,回味無窮。 顧衡抱著長劍立在門外,與管家大眼瞪小眼,終于把人瞪到無端心虛,站的更遠了一些。 “公主今日喬裝前來,有話但凡直說?!?/br> 陸玉容從來都知道如何保全自己,這是自他五歲摔斷腿后,首先學會的生存技能。 菊花琉璃摔碎之后,他便發(fā)現(xiàn)端倪,用了一點小伎倆,逼得那人狗急跳墻,這才被守在寶和園外的人抓到。 燕王來處理此事,遠比他一個廢人自作主張的好。鋒芒之上,必有一傷。 “殿下可直接喚我鸞玉,今日前來,便不想跟殿下如何繞彎子。 兩件事,其一,寶和園影壁的菊花琉璃,我有法子?!?/br> 鸞玉話音剛落,陸玉容臉色已經難以用驚訝來形容,他捏著圓潤的扶手,竭力克制住內心的猜疑,低聲問道。 “你如何得知寶和園之事?” “我自有我的方法,殿下只需明白,鸞玉沒有作祟的心便可?!?/br> 陸玉容不由地重新打量起面前這人,她身量很好,高挑纖細,秀挺的鼻梁上綴了兩顆細密的汗珠,屋外的顧衡時不時用余光掃視,確認鸞玉無恙后,便扭頭繼續(xù)看天。 “青州府辦燒制琉璃磚用了半年,你有什么法子能在幾天內造好?”陸玉容雖然不信,可看鸞玉的氣勢,又覺得此中還有希望。 “殿下所乘坐的輪椅,用的是金絲楠木,時下京城最流行的雕花樣式。”鸞玉提起輪椅,卻叫陸玉容覺得此人暗中打探自己已久,今日借寶和園一事,搭橋套近乎。 京城最有名的幾所家具制作坊,陸玉容掌握了半數(shù)以上,規(guī)模甚至超越官家作坊。鸞玉看似不經意的開口,實際上是想提醒他,他的一切,她都做過了解。 “殿下既然擁有如此便利的條件,想必價格低廉的白楠木,更加不在話下了。菊花琉璃破碎,無計可施,白楠木底色純凈,若加以仔細雕琢,再以華麗色彩覆蓋,可起到以假亂真的作用。 菊花琉璃磚燒制的色彩雖然青黃交加,可并不透徹,白楠木輔以顏料做遮掩,只要不用強光照射,根本分辨不出琉璃與白楠木的區(qū)別?!?/br> 陸玉容忽然茅塞頓開,昨夜他想了好些替代的物料。上好的玉石瑪瑙,翡翠珍珠,卻沒有一個大小和顏色匹配。他沒考慮過木材,哪怕是尋常的白楠木。 “果然好計,只是公主為何要幫我?” 陸玉容雙拳緊握,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鸞玉,想要從她轉瞬的表情中,尋得一絲破綻。 那人嘴角微微翹起,露出白皙的牙齒,她長相雖美,卻有種天生的親和感。 “這便關系到我今日來的第二個目的?!丙[玉說完,吁了口氣,在齊王對面落座。 重活一世,再見陸玉容風姿,已不如前世那般懷著憐憫之心,替他感嘆命運的不公。反倒是由衷的敬畏之情,日甚一日。 至少在前世國難之時,陸玉容曾經無償捐出所有資產,助百姓從蕭條恢復繁華,這種魄力和豪氣,令世人崇拜贊賞。 “前些日子十分不巧,我在安國寺遇到了容妃娘娘?!?/br> 檐下忽然滾過來幾個黑影,皆手持長劍,以黑布遮面。顧衡早有準備,退到門后,橫劍相向。 “殿下何不待我說完,到時要殺要剮,一并算清?!丙[玉面上毫無懼色,陸玉容揮揮手,那些人又在片刻間無影無蹤,都是高手。 “你仔細著說?!标懹袢蓦m然沒有改色,言語間卻涼薄許多。 “我想說的是,那日既然我能碰巧撞上容妃娘娘,日后保不齊還會有別人看到。 若想杜絕一切隱患,必須斷其根本。殿下,容妃娘娘繼續(xù)留在京城,便要鏟除令其畏懼的源頭。否則,容妃娘娘這一世必須隱忍茍活,不得以真面目示人?!?/br> 鸞玉知道,今日是她挑明一切,讓陸玉容破釜沉舟的關鍵。日后能否得到他的幫助,就看他與高皇后和太子矛盾激化的劇烈程度。 不把人逼到絕境,他永遠只想著自保,而不會主動攻擊。 等真的到了不得不反抗的時候,卻早就錯過了最佳時機,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今日,公主是以梁國人身份,還是未來太子妃的身份?若是未來太子妃身份,我倒不明白公主此舉意在為何。若是梁國人身份,難道是想挑起我們皇族內斗,將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我以鸞玉的身份,為我自己而活?!?/br> 鸞玉收起笑意,表情漸凝。 “殿下,五歲斷腿,母妃瘋癲,此等恥辱不是你咽下便能化解的。身為人子,不能為母報仇,反倒要其忍辱偷生。寶和園之事不是終結,只要你一直緘口不語,日后更慘烈的事情還會發(fā)生,等事情發(fā)展到連殿下都無法控制,你想回頭,都無路可退了。” “我腿斷,母妃瘋癲,與高皇后有何干系?” “殿下,我前面說的話,根本沒有提及是高皇后所為,只是你一直沿著自己的想法,與我答話。 再者,說句不好聽的,這等齷齪之事,難道天下人眼里看不明白?容妃的錯處,是不該誕下皇長子,而你,從一出生,便是錯的!你阻礙了太多人的權勢和計劃?!?/br> 陸玉容睜開眼睛,看著眉目正色,咄咄逼人的鸞玉,忽然笑道。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三年之內,解除我與太子的婚約?!?/br> “還有呢?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我為你做些什么?”陸玉容揚眉,他從不相信有人平白獻殷勤,至少他周遭的交際,全都各懷鬼胎。 “只有一個條件,將來若我需要,勞煩借我錢財?!?/br> 陸玉容有些驚詫,“只這一條?” 錢財對他來說算不得什么,可謂說應有盡有。朝堂之事他佯裝無心插手,可要生存,總得積累財富。 “殿下果然實力雄厚,鸞玉還沒說要多少錢財,難道不怕我到時獅子大開口?” “堂堂公主,做不了那般猥瑣之事?!?/br> 兩人彼此對視,陸玉容身上有股從容閑適的淡然,他捏著玉盞,垂眸問道。 “嫁給太子,難道不是最佳選擇?還是如傳言那般,文南公主與六皇子,情投意合,生死不棄,所以才會對晉國太子妃一位,棄若敝履?!?/br> “看來殿下也并非真的不管朝事,只是事情不像殿下猜測那般。我只是,單純的,不想與太子有瓜葛,僅此而已?!?/br> 陸玉容按住扶手,起身,在這短短的片刻內,他從未覺得自己下決定會如此迅速堅定。 “我答應你?!?/br> 倚在門口的顧衡長睫低垂,廳內動靜他已經了然。 右耳上下一動,那把長劍已經橫在管家脖頸之上。鸞玉抬眼示意,顧衡松手。管家神色匆忙,扭頭看了眼鸞玉,道。 “殿下,燕王進府了!” 第12章 暗紫色錦袍,腰束鎏金玉帶,發(fā)以鍺色簪子冠之,闊步踏上青石臺階,陸玉安抬眼,朗聲叫道。 “皇兄,我來擾你清閑了?!?/br> 蝶戲牡丹云錦屏風后頭,鸞玉站的筆直,呼吸盡量調勻。顧衡方才已經越到藏身之處,她沒想到陸玉安走的這么快,生生將她堵在前廳。 陸玉容呷了口茶,“無妨,正巧我還沒用膳,一會兒去膳廳嘗嘗新來廚子的手藝。” 陸玉安環(huán)顧四周,看著另外那盞冒著熱氣的菊花茶,又瞥了眼屏風,“大清早,皇兄見客了?” 茶香悠遠,撇口玉盞里面水波輕晃,屏風后頭人影閃爍。 “哦,剛來了個客商,走得急,給我?guī)Я诵┴暰??!?/br> “皇兄,這是胎菊吧?!?/br> 茶湯黃亮,陸玉容一頓,手中的茶水溢出來少許。 陸玉安低聲笑道,“皇兄也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我正想著,哪家的姑娘才配得上皇嫂身份,可真是有福?!?/br> 見他誤解,陸玉容索性順應了他的意思,微微頷首。屏風后那人咬著嘴唇,廳內地龍燒的旺盛,她又穿的極為厚實,不多時后背已經濡濕,鼻梁上沁出幾顆汗珠。 偏偏陸玉安故意消磨時間,饒是管家過來催促了幾次用膳,還不緊不慢的與陸玉容糾纏打趣。 “我還是第一回在皇兄廳內聞到女子的香氣,紅袖添香,佳人在側。 皇兄,前陣子我從東?;貋?,帶了幾塊水晶。其中有一方水晶長半丈,高一丈有余,通體澄黃。尤其放在日頭底下,金燦燦的好似水波蕩漾。” “東海盛產水晶,我見過的極品,遠沒有你說的這樣好?!?/br> 陸玉容鮮少見他主動提及寶貝,尤其是皇祖母病逝之后。 當時他遠在東海,聽到消息便連夜狂奔??蛇€是沒能見到皇祖母最后一面,連傷心都是隱忍不發(fā)的,雖然看不出異樣,可陸玉容知道他內心必然悲痛萬分。 如今見他興致盎然,不由得跟他細談起來。 “這塊水晶真的蔚為壯觀,就像,就像皇后娘娘殿前的那尊觀音像,流光溢彩?!标懹癜蚕袷请S口一提,他負手而立,臉上帶著意氣風發(fā)的笑意。 屏風后面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陸玉容定住,雙手摳著扶手,睫毛下形成兩片黯淡的弧形扇子,薄唇微抿。 他篤定,陸玉安如此拐彎抹角,大費周章,其實是想幫自己解決寶和園影壁之事。 皇后殿內的那尊觀音像,也是幾年前青州府進貢的寶貝,上好的琉璃制品。 “朝宗,寶和園的差事后天便能完工,屆時工部和禮部都會過去驗收。 再過些日子便到了年尾,今年的除夕夜宴聽說是皇后娘娘主辦,特意遵從父皇的安排,定在了寶和園。 你的意思我明白,前幾天我問過太史局,直到除夕,都不會有太好天氣,多半陰沉。放心,我自有主意。倒是你,也該去皇后娘娘那里問安了,總歸面子上過的去才是。” 陸玉安字朝宗,如今也只有陸玉容這般稱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