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眾人聞聲一起看向呂仙朝。 吳聆領(lǐng)著呂仙朝去客棧柜臺那里又點了些吃的,十四歲的個子才到呂仙朝的肩膀處,他趴在柜臺上,指著那掛了一排的菜名,手指一戳又一戳,對著吳聆道:“那個,那個,還有那個?!?/br> 孟長青坐在原處,隨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他的視線停住了,他又看見剛剛走出去那個紅袍僧了。 紅袍僧依舊在大街上攔下過路的人,嘴里還是反反復(fù)復(fù)地對著路人說同一句話,“能送給我一把傘嗎?遮一遮雨,這雨太大了,剛剛還下著?!?/br> 孟長青側(cè)頭看向桌子對面,排凳上,那紅袍僧剛剛坐過的位置上,靜靜地躺著一把半舊的竹骨傘。等他再往窗外看去,那僧人的身影卻是已經(jīng)消失了。 入夜后,燭光飄動,西洲城里一片昏沉的安靜。 眾人都歇下了。呂仙朝一個人在房間里左右翻身睡不著,他刷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穿鞋子下床。他坐在榻上,伸手推開朝東的窗戶,晚風徐徐地吹進來,拂著他的面龐。他伸出手撥了下如水的夜色,無人的小巷子里傳出一兩聲犬吠,烏云被風往東吹來,他陷入了某段久遠的回憶中去。 他似乎是又回到了那個臨水的小鎮(zhèn),那個鎖著門的舊院子,那個點著燈的小小的房子里。 巷子里砰砰兩聲,不知從哪里滾過來一個東西,呂仙朝回過神,他探出頭看去,黑暗中,有個什么東西骨碌骨碌地滾著。呂仙朝左右看了眼,沒瞧見人,他又盯著那東西滾去的方向看了會兒,擰著眉似乎在看那是個什么東西。 那街道是傾斜的,那東圓滾滾的東西一直滾過了兩條街道,直到撞上了河邊的欄桿。 呂仙朝站在了橋邊,他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那個球,是個繡球。吳地人的姑娘家喜歡拋繡球,那些繡球在用過一兩次后就會失去了姑娘們的喜愛,變成孩子的玩具。呂仙朝看著那繡球一會兒,輕輕掂著轉(zhuǎn)了下,他拿著繡球準備回去。 忽然,他停住了腳步,有另外的腳步聲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紅袍僧沿著巷子走了許久,直到他看見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他看見了那雙眼睛,就和他在火光中看見的一模一樣,清澈如碧空,明亮如星海。 負著降魔劍的吳聆站在巷子口望著他。 那紅袍僧道:“是你啊?!?/br> 吳聆今日第一眼看見這僧人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氣息。破碎的魂魄、凝聚不散的陰氣,還有漂浮的魂線。 “你去過姑射山清陽觀。” 紅袍僧用一種看透了許多的眼神望著吳聆,輕聲道:“我一直在找你,我記不得那是多少年前了,那時我才與北地佛寺前的灌木叢一般高,從那時起我們就在找你,春去秋來,北地的冰原都融化了?!奔t袍僧緩緩摘下蓋在頭上的寬大兜帽,慢慢地背過身去,在他的腦后,那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蒼老面龐,口目鼻舌,全然一樣。那張臉就這樣望著吳聆,就像是望著什么高貴的佛偈。 吳聆看過去的第一眼也是微微愣住。 雙相。我相,世人相,是為菩薩宗檀臺尊者。他幼年時曾經(jīng)看過與這一模一樣的佛宗畫像。 在春南的土地上發(fā)生過一件事,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二十年前的大雪坪斗亂,無數(shù)道門修士葬身其中。 至今道門都沒有任何人知道,那場血腥的斗亂,其實本身和道門沒有什么關(guān)系。它的背后是一樁牽扯極廣的、隱喻極為深刻的、遠遠沒有結(jié)束的佛宗斗亂。它的源頭距離此地有數(shù)萬里之遙,比眾人知道的最遙遠的北地還要遙遠,那是萬年不化的冰原,有著無盡的風雪與長夜,遍插著五彩色的經(jīng)幡,神秘的梵音響徹天地間。 那是真正菩薩宗的起源。 二十年前春南出現(xiàn)的假菩薩宗,與風暴的本身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由孟觀之一己私欲與貪念引發(fā)的暴亂,和菩薩宗的傳世意義上的災(zāi)難截然不同。而如今,他們終于有人來到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那紅袍僧輕聲地對著吳聆說:“你不必殺我,我與你終將都會死于曜日之下,我死在明日,你死在將來?!比缓笏媚菢拥途彾鴾厝岬穆曇舻溃澳闩c我不同,你會重新活過來,到那時,你的心將如明鏡一樣澄澈,我們都會來到你的身邊。” “你是誰?” “你不必知道我的姓名,也不必記得我?!奔t袍僧道:“昨日你只問了我兩個問題,你可以向我問最后一個問題?!?/br> 吳聆明顯是停了很久,就在那紅袍僧覺得他不會問的時候,他問道:“我會死在誰的手上?” 紅袍僧看向這座吳地的古城,過了許久他才道:“我不知道他是誰?!比缓笏吐暤溃暗俏抑浪谀睦??!?/br> 風一下子吹過無人的街道,將他猩紅色的僧袍輕輕吹開。 兩人交談的聲音響起來,最終,巷子里又恢復(fù)了平靜。 不久之后,西洲的街道上,又響起了熟悉的吟唱聲。 “如來滅后,多有波旬,入我法中,住我寺院,剃頭披褐、稱佛弟子,壞佛珈藍、毀佛正法、滅佛教相?!?/br> “菩薩問世尊,該當如何?” “世尊曰:依佛說者,是佛弟子;隨順邪說,即是波旬?!?/br> 第75章 天亮的時候,紅袍僧死了。 殺人的修士是一群年輕的吳地修士。動手的那名弟子對于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他昨晚與師兄弟們進入巷子, 看見那雙臉的怪物回過頭來, 他手里的劍直接就飛出去了,一劍斬下了那怪物的頭顱。 那紅袍僧的頭先飛出去,身體之后才直挺挺地倒地,一點聲音也沒發(fā)出來。 那名弟子是道盟的新秀,深受師門器重。道盟將紅袍僧的尸體曝曬在城北的道壇上,讓眾人一同來辨認這是什么。城北的百姓都去了,大街小巷很是熱鬧, 許多父母捂住了小孩的眼睛。眾人都在圍觀那怪物, 議論紛紛。 “這魔物看著真可怕!瞧他死都死了眼珠子還真瞪著我們呢!” “這種怪物怎么活這么久的?我要是他父母我就在怪物出生的第一天就把他掐死了!太嚇人了?!?/br> “怪物哪里有父母?就是真的有, 他的父母也早就被他吃了吧!聽說他昨晚在南巷殺了好多人,幸好他被道盟的道長給殺了, 否則不知道還要殺多少人?” “還是把尸體燒了吧!我聽說這種魔物殺不死,要用大火燒!” “造孽啊,這世上怎么有這種可怕的東西?” 吳聆立在人群中,望著那具身首分離的身體,雨水與血水混做一股緩緩地流到了他的腳邊,他的眼神好像比平時還要更平靜些。待到人群散去后,他走了過去, 伸出了手,慢慢地將那雙發(fā)灰的眼睛合上了。 天街又下起了雨,這個清晨與往日并沒有什么不同。 孟長青他們一行人離開了西洲, 在城門口,分別的時候,吳聆看著孟長青,他的眼神似乎溫和了些,“今后若是下山,來找我?” 孟長青聽后笑了,道:“行,去找你?!?/br> 吳聆從袖中掏出一個東西遞給孟長青,孟長青接了,發(fā)現(xiàn)是枚玉佩,當年長白宗山下,吳聆送給他的那塊。孟長青把玉佩收下了,摩挲了下,道:“走了,今后山下再會。” “再會。” 吳聆看著孟長青的背影,孟長青走出去很遠,忽然又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少年的眼睛是那樣的清亮,隔著西洲的雨與霧。吳聆站在原地望著他,不知是想些什么。 在孟長青與陶澤走遠后,咚的一聲在耳邊響起。吳聆回頭看去,是呂仙朝,這孩子走路真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像貓。呂仙朝手里掂著不知道哪里來的一個球,估計是剛剛玩的時候走神了,球掉到了地上,滾到了吳聆的腳邊。吳聆低下了身,拾起了那個球,將它遞給呂仙朝,“這是哪里來的?” 呂仙朝接過了球,道:“撿來的。” 吳聆顯然是有些頓住,“哪里撿來的?” 呂仙朝今天不知道怎么的,似乎不怎么看吳聆,含糊道:“街上撿來的?!币妳邱鲞€在望著他,他問道:“你也喜歡?要不送你?”他把球往前一遞。 吳聆明顯再次頓住。 呂仙朝見他不要,這才收回手,又道:“我不跟你走,你又不回長白,我自己回去了?!?/br> “你年紀小,一個人趕這么遠的路,不怕遇上什么危險嗎?” “我從西洲順著水路坐船回去,一路上都有道觀,我怕什么。我不要跟著你回去,師兄弟都不喜歡你,我跟你回去,他們要擠兌我?!?/br> 吳聆看著他半晌,終于道:“好吧。那你一路上小心,不要去其他的地方?!?/br> 呂仙朝點了下頭,然后繼續(xù)低頭玩著手里的球。待到吳聆轉(zhuǎn)身離開后,他轉(zhuǎn)著球的手停住了動作,他抬頭看向吳聆的背影,一雙眼睛跟貓眼似的碧幽幽的。他沒有去渡口,而是在吳聆走后把球一拋,忽然折回了西洲城。 顯然他壓根就沒打算回長白,就隨意地糊弄下吳聆,等吳聆走了,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在他慢悠悠回客棧的時候,在西洲城的另一邊,落著雨的道壇上,那具身首分離的尸體還擺在上面。 道盟應(yīng)該是覺得不妥,午后派人將尸體收走了,前來收尸的是兩個年輕弟子,顯然他們平日里在道盟沒什么地位,所以來干這種事。那弟子不情不愿的用道巾包起那顆頭顱的時候,忽然他好像看見那頭顱上的眼睛微微合了下。那弟子大叫了一聲,引來的師兄們的不耐煩的問話,他大白天倒逼出一身寒意,又定睛一看,沒什么變化,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又覺得不祥,趕緊把用道巾把那頭包緊了。 那具尸體被放在一間荒廢的房子中,用一塊白布遮上了,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午后,屋子里,蒙著頭顱的道巾忽然輕輕地響了一聲,像是被什么摩擦出聲音。 有什么東西逐漸從那間屋子冒出來,源源不絕。 破碎的魂魄、凝聚不散的陰氣,還有漂浮的魂線。若是吳聆還在場,他就能看出來,這熟悉的氣息是來自哪里。 又或許,他其實早就有所察覺了。 西洲城中,道盟修士還在舉辦盛會,幾乎吳地十分之五六的修士此時都在西洲,他們在城北青屏山上相聚,聊著道門近日發(fā)生的大事小事,商量著即將展開的祭祀事宜。 青屏山下,大街小巷吳地百姓如往常一樣忙碌著??蜅5睦习搴蛯γ驿佔拥男⊙绢^說起昨日見過的那怪物,道:“我見他可憐還給了他一點吃的,沒想到竟是魔物?!?/br> 小丫頭道:“聽說殺了不少修士呢!幸好被道盟中的道長給收了,否則不知要殺多少人?!?/br> “是啊,我以后再也不敢搭理這些人了?!?/br> 閑聊聲從客棧中飄出來,這座籠在煙雨中的古城像往常一樣的繁華寧靜。 * 孟長青與陶澤沿著水路走了一天,晚上的時候,他們在附近的鎮(zhèn)子暫時住一晚。陶澤好好地睡在床上,到了半夜,他忽然猛地睜開了眼,從床上爬了起來,渾身都是冷汗,大口喘著氣。 他又做了那個噩夢,夢到了清陽觀,還有那些火中的清陽觀眾人,陶澤愣是都半天沒緩過勁來?;貞浧饓糁惺瑱M遍野的場景,他有些不真實的感覺,為什么?為什么一直在做那個夢? 陶澤起床給自己倒了杯水,忽然那杯子砰一聲摔落在了地上。 等等,不對啊,今日那夢中的場景好像不是在姑射山,而是在……西洲城? 陶澤有些愣神。他這陣子被這個夢反復(fù)折磨到快精神崩潰了,就沒睡過一個好覺。此時光從半掩的窗戶照入屋子,打在他的半邊臉上,夢境投射在西洲城,窗外風聲如雷,他忽然生出個詭異的念頭:要不,回去看看? 陶澤覺得自己有病。 大約在天快亮的時候,孟長青的房門被敲響了。 孟長青得知,陶澤似乎把一樣“雖然我說不清楚但是你別問反正就是很重要”的東西落在了西洲城的客棧里,他要孟長青和他一起回去拿。孟長青是個好脾氣的人,于是他坐了半天,問道:“你在耍我嗎?” 在天剛剛亮的時候,孟長青和陶澤調(diào)頭走在去往西洲城的路上,陶澤一直在對孟長青道:“多謝多謝。” 后來,孟長青回憶起來那個早晨,他依舊覺得那是個重要轉(zhuǎn)折點。在他們做下返回西洲的那個決定起的那一刻,許多事情真的就此改變了。物是人非之后,他曾經(jīng)問陶澤,如果再選擇一次,那個清晨,他是否還會回西洲?陶澤回答他,這世上哪有這么多如果來著。 兩人在傍晚時分回到了西洲城,往日繁華熱鬧的渡口上沒有一個人,只有兩三艘烏篷船停泊在岸邊。城門緊閉著,有烏鴉從牌樓上掠了過去。 孟長青隱約察覺到了不對勁,一把推開了城門,忽然他猛地往后退了兩步。 落日余暉中,昨日他們離開時還是煙雨朦朧寧靜祥和的西洲古城,已經(jīng)全然變了副樣子。 倒下的酒旗、亂扔的背簍、被扯成兩半的籃子,一地的狼藉。一大群人從街頭另一頭慢慢地朝著城門口走過來,他們臉色青黑,臉上覆著一層薄繭,依稀可以分辨出融化的五官,道路旁橫著一具尸體,頭已經(jīng)沒了,身體半攤在臺階上呈現(xiàn)出怪異的姿態(tài)。西洲城的上空,盤旋著無數(shù)的碎魂與魂線,密密麻麻猶如黑霧,正朝著城門這頭緩慢涌來。 “這、這是什么?”陶澤瞪大了眼。 就在這時,一柄仙劍從天而降,一聲巨響插在了地上,十丈之內(nèi)青石板瞬間裂開,一個少年幾乎是同時殺了出來,手握住了那柄仙劍,劍氣橫蕩出去,將那些人擋了回去。他抬手就是一個降魔印。 人群中爆發(fā)出慘叫聲,一瞬之間,所有的人都朝著城門口涌來,撞上降魔印,那跪地的少年被逼的倒退幾丈才剎住腳步,一雙眼里全是凌厲的兇光。 孟長青看著那背影脫口而出,“呂仙朝?” 呂仙朝聞聲一震,卻沒有回頭看。他半邊身體都浸在鮮血中,不知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一個夜晚。 天空的黑氣橫貫而下,降魔印哐一聲碎開,呂仙朝還沒來得及說話直接被震飛,那群魔物似的人全都朝著他的臉沖了過來,時間仿佛一瞬間停止,他緩慢地睜大了眼。下一刻,白露劍直接出鞘,孟長青沖入城中,一劍橫在了原本呂仙朝站的位置,金色霧氣咆哮而出。 孟長青終于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一簇簇涌出來的活死人,鋪天蓋地的黑霧,霧中咆哮的魂魄,詭異發(fā)著亮光的細線,傾盆大雨中,一只只蒼白的手伸出來,幾乎抓到了孟長青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