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吳聆伸出手摸了下他額頭,“沒事吧?” “沒事?!泵祥L青陷入了回憶中,忽然問道:“陶澤呢?!” 吳聆伸手將孟長青從地上扶起來,“找找吧?!?/br> 正殿中,所有的燈都滅了,一點光亮都沒有,陶澤躺在地上,緩緩地睜開了眼,他眨了下,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看見那摔在地上的燈,他一懵,記憶一下子回來了,他忙沖過去瞧,腦子還懵著,撿破爛似的把地上的摔爛的燈一把攬,重新擺了回去。 他還試著點了下火,那燈絲毫不起反應。 孟長青等人找到正殿的時候,陶澤剛好從那殿中走出來,有些鬼鬼祟祟的,孟長青一嗓子喊了過去,“陶澤!” 陶澤差點腳下一個踩空摔下臺階,一抬頭看見是孟長青和吳聆,他猛地松了一大口氣,示意他們別出聲。 孟長青瞧那他那副做賊心虛的樣子,道:“你干什么去了?” 陶澤四下看了眼,那大殿旁有零星幾個女修在打掃庭院,他一看過去,那幾個女修都望向她,其中一個正好是前兩日陶澤勾搭的那小道姑,面上沒有表情,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陶澤忙收回視線,不敢再瞧,快走兩步下了臺階,逃似的。 孟長青昨晚被那清陽觀女弟子莫名其妙地喊到了偏殿被關(guān)了一夜,今早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對勁。 這清陽觀到處透著古怪,絕不是久留之地。他連去質(zhì)問那女觀主為何關(guān)他一夜的心思都沒了,只想著找著陶澤,三人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管陶澤說什么,他今日一定要拉著陶澤離開,結(jié)果,他還沒開口說話,陶澤搶白道:“我們什么時候走?馬上走行不行?!” 孟長青噎住了。 陶澤見他那副樣子,一把拉起他的胳膊,往山下走,道:“走走走!趕緊走!” 孟長青忽然疑惑道:“你是不是犯什么事兒了?” 陶澤矢口否認,速度快得驚人,“沒有!這個沒有!我能什么事兒我敢嗎我?走!我們趕緊回去?!彼B去道一句別的心思都沒有,一把拉著孟長青,直接就往山下走。 孟長青不明所以,下意識看了眼吳聆,他被陶澤這反應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處事原則,孟長青也沒說別的,三人一起下了山,陶澤甚至連包袱都沒回去拿。 孟長青差不多是被陶澤推出山門的,出去之前,孟長青鬼使神差地又回頭看了眼那清陽觀。 日頭下,清陽觀依舊是尋常的模樣,有穿著道服的普通弟子在門口掃地灑水除塵,女修把著雪白柔軟的拂塵從那山前走過,隱隱約約有交談聲傳來。孟長青莫名就多看了一眼,直到陶澤喊道“看上她了?”,孟長青一下子回頭看陶澤,“你別胡說,人家姑娘聽見了!”陶澤道“走吧走吧!趕緊走!”說著,孟長青被陶澤一把抓著胳膊往下走。 那姑射山下的河水依舊湍急,誰也沒有留意那船舫上的少年消失了,三人過了河。 吳聆走在孟長青與陶澤身后,走出這地界前,他頓了下腳步,回頭輕飄飄地望了眼那隔著湍急大河的姑射山,山前那塊“天地為爐”的巨碑還矗立著,猶如一柄倒豎的斷劍。 清陽觀的道經(jīng)中曾記載:天地為爐,陰陽為炭,蕓蕓眾生爐中煮,說的是一個苦字。 古往今來四千年,所有的道門宗派求道都是為了解脫得道,唯獨南蜀清陽觀,弟子求道只為殉道。道門是再無這樣的宗派了,唯獨當年的平珈佛宗與之有些相似,不過道宗與佛宗總歸是有些差別,平珈佛經(jīng)中記載的又是另外一番話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過了片刻,孟長青收回思緒,回過頭,繼續(xù)往前走。 日光下,水云一色,隔絕了人世的千年道觀前,所有的幻像消失不見,掃地吃除塵的小道姑不見了,把著拂塵的女修不見了,那坐在春戲臺前的女觀主消失在原地,一盞白瓷蓮花杯靜靜地擺在桌案上。 在無人注意的大殿中,那燭火熄滅的高壇忽然出現(xiàn)了一道葉脈似的裂痕,那裂痕越來越大,呈現(xiàn)五行八卦排列的九大殿各處均發(fā)出這如螞行似的聲響。 原本被鎮(zhèn)壓在那高壇之下的東西,一點點從縫隙中滲出來,不知過了多久,失去了鎮(zhèn)守者的高壇轟一聲震塌下去。 有一團又一團碎魂似的東西冒出來,飛蝗似的穿過鋪天蓋地的銀色細線,最終與那些細線混成一團,白茫茫的一片。遠遠看去,就像是雪落了滿山。 在孟長青他們離開后不久,那塊“天地為爐”的巨碑轟然倒塌。 * 孟長青一行人御劍離開了姑射山后,傍晚時分在傍水而居的一個村落中歇腳。在野店中休息的時候,孟長青還在想昨夜清陽觀發(fā)生的事,清陽觀是比玄武還要嚴苛的避世大宗,門中弟子幾乎不下山,也不許外人擅入。和玄武一樣,那是一個出來容易進去很難的地方,之前他們?nèi)诉M去時,若非有那女觀主帶路,他們一行人怕是連路都找不到。 此次離開,孟長青心知,此生怕是再也沒什么機會再與清陽觀打交道了。 這些話他與陶澤聊天時說了,陶澤當時莫名松了一大口氣,孟長青總覺得陶澤是干了什么虧心事。不過他一問,陶澤要么罵罵咧咧說一句“我能干什么虧心事?瞎猜!”,要么干脆就不搭理他,自己晃開了去找吳聆。孟長青于是也懶得繼續(xù)問了。 接下來的幾日,風平浪靜,孟長青漸漸地也將那些事拋諸腦后了。 如今諸事皆了,便到了分離的時刻。 孟長青與陶澤要回玄武,吳聆則是要回春南完成師門交代的另外任務。這么久的日子處下來,說句實話,大家都有些舍不得。孟長青與吳聆平時不說這些,陶澤則要敞亮得多,一直說今日一別不知何時能再見,還要拉吳聆去喝酒,說是有幸結(jié)識這樣的朋友,這一趟下山值當了!陶澤顯然很欣賞吳聆。 三個人干脆又同行了一程。南華姑射山位于北蜀,三人一路走過茫茫山林,到了北蜀與吳地接壤的吳江一帶。御劍過于耗費精神氣,如果不是著急趕路的情況,修士們更愿意徒步。而到了吳地,除了徒步外,還有更為簡便的方式,乘船。三江五湖幾乎都在吳地,那是個漂在水上的地界,從地圖上看去,吳地像是一葉停泊在北蜀的扁舟。 然而那一葉扁舟其實是東南最大的一塊地界,體量遠勝于東臨與春南,比蜀地大了一圈,唯有那無盡風雪人煙稀少的北境能與之相提并論。孟長青他們乘船下了寒江,一路南下,到了吳地北,再往前就是吳地四大城之一的西洲城,在那里就必須分開了。 陶澤道:“吳師兄,臨別之前,去西洲喝酒???” 孟長青看了眼吳聆,吳聆道:“好啊。” 陶澤聽了挺樂呵的。 三人打算明日啟程去往西洲,也不打算待多久,待個兩三日,然后雙方分道揚鑣,吳聆回長白,孟長青與陶澤則是回玄武。 這一夜,三人在距離西洲還有一段距離的小鎮(zhèn)歇腳。這小鎮(zhèn)比鄰寒江,居民全部傍水而居,入夜后,小鎮(zhèn)靜悄悄地不聞一點聲響,只有江上飄著星星點點的漁火。三人雇了艘船,打算明日盛船去西洲。 夜晚,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打在河中泛出一圈圈的漣漪。 傍水的客棧,孟長青坐在那屋檐下,看著那窗外夜雨中的流水,他今夜本來都打算睡了,卻忽然沒了睡意,翻身出了屋子,坐在木板上,望著腳下一江流水,解下白露劍用干凈的布一點點擦拭著。 一只手搭上的他肩,孟長青手中的動作一停,回頭看去,“師兄?” 吳聆站在屋檐下望著他,“怎么不睡?” 孟長青收了白露劍,道,“很快就回去睡了。第一次見屋子筑在河邊,以前沒見過,出來看看。師兄為何也沒睡?” “睡不著出來走走?!眳邱隹粗且褂曛械暮溃骸皡堑爻3O掠?,一下就是許多日,我從前往來春南與蜀地,每一回路過此地,它都在下雨,日薄西山,漁舟唱晚,在這里多待兩日,許多事情都忘記了。” 有漁舟撐著竹竿,緩緩停泊在了岸邊,滅了燈。 孟長青終于道:“此地一別,也不知道他日何時能再見?!?/br> 吳聆在他身邊坐下了,看那雨打著浮萍,“總能再見的。”他看向孟長青,“你們東臨有句話,人生何處不相逢,說的是人行于世,各人與各人之間的緣分?!?/br> 孟長青道:“別的不多說了。師兄,他日你若是來玄武,只要你開口,無論是什么事,我一定盡力?!?/br> “好?!?/br> “這一路上多謝師兄照顧。” 吳聆這一次倒是沒接話,他望向那雨中的大河,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孟長青抓著擦劍的手,一點點握緊了。 孟長青先是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后,他愣住了,看向吳聆,卻發(fā)現(xiàn)吳聆的視線一直落在那寒江之上。他順著吳聆的視線望去,大雨中什么也瞧不清楚,一河的云霧與漁火。 吳聆沒有松開他的手,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孟長青緩緩地反握住了他的手,有些猶豫,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興許連孟長青自己都察覺不到的緊張。 吳聆看那雨中的浮萍,終于回過頭,他一把將孟長青拽了過來,低下頭吻了上去。 雨用力地洗刷著浮萍,大河之水奔流不息。 * 陶澤做了個噩夢。 他夢見他回到了清陽觀,他打翻的那些燭火全部化作了妖魔,他站在那殿中,四面八方全是那些陰火魔物,他渾身都燒了起來。 他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一摸腦門,全是冷汗,連滾帶爬地下床去喝水。 灌了大半壺之后,他才緩過來些,不知為何,自打離開清陽觀后,他老是做這樣的噩夢。他總覺得自己好像漸漸地忘記了什么事情,關(guān)于清陽觀,關(guān)于那座山,關(guān)于那山上的許多人,一切都逐漸地模糊起來。冥冥之中,就連“清陽觀”這三個字都透出一股不祥的意味。 陶澤坐在那桌子前看著那一縷燭火,窗外的雨一直在下,他莫名地就這樣坐了一夜。 遙遠的北蜀,南華姑射山。 一個披紅袍的男人站在那早已經(jīng)化為廢墟的仙門之中,望著那些蜉蝣似的銀色絲線與游魂,黑云遮天蔽日,清陽觀正殿,那塊刻著“南華”二字的匾額不知何時早已經(jīng)摔落在地,裂紋縱橫。 無人涉足的山海,早已毀去的仙門。 那披著紅袍的人就孤身站在這無數(shù)的魂魄與銀線之中,仰著頭看著這一幕,他的瞳仁中忽然有著飄動的火光,倒映出無數(shù)的人影與畫面,過去、未來一一從他的眼中劃過去,最終,他找到了,瞳中的火光慢慢地變成了千里外的一幕場景。 吳地傍水的小鎮(zhèn),漁火在雨中明滅著,有一個年輕的道門修士坐在云水間,身后負著霜雪似的一柄長劍。他的雙眼清澈如碧空,明亮如星海。 * 孟長青三人在吳地遇到了些麻煩,打亂了他們的行程安排。這兩日暴雨,不知道為何把這河里的幾具浮尸沖上了案,那浮尸怨氣頗重,在沿河的鎮(zhèn)子里鬧出了些事情。孟長青一行人幫著料理了下,雖然不是什么厲害的魑魅魍魎,卻很麻煩,三人于是又在這地方耽擱了許多日。 陶澤最終還是做了縮頭烏龜,沒跑回清陽觀,他心里知道清陽觀是正道是一回事,那女魔頭陰森恐怖又是另一回事,他想的是,真出事了,那女魔頭早派人來弄他了,如今一點動靜也沒有,說明也沒什么大事嘛!他自我安慰了一番,慫了,沒回去。 等孟長青這邊徹底將浮尸之事收拾完,他們已經(jīng)在寒江一帶耽擱了小一個月了。終于,諸事皆了,他們啟程前往西洲了。 如吳聆所說,這吳地多雨,而且到了季節(jié)后時常暴雨,江水漲潮,一連可以下好幾個月。 眾人都在船上待著,船外下著雨,陶澤是個坐不住的,他從沒坐過烏篷船,覺得很新鮮,于是鉆出了船篷,和船夫去請教如何撐船了,那船夫六十多歲,被他一口一個“老哥”喊得有些不好意思,真的開始手把手教他。 船篷中只剩下了孟長青與吳聆。 孟長青坐在那兒,手隨意地撐著膝蓋,一雙眼打量著吳聆。 吳聆先是沒反應過來,發(fā)現(xiàn)孟長青在打量他,不自覺地攥了下手,他別開視線地看向船篷外,過了許久,他回過頭,發(fā)現(xiàn)孟長青還在盯著他,一雙眼黑漆漆的。 明明剛剛坐三個人都還算寬敞的地方,一下子好像連兩個人都坐不下了。 一時之間,船篷中靜得雙方能清楚地互相聽見的呼吸聲。 孟長青就想,屏氣凝神,對于道門子弟而言這是門正兒八經(jīng)的學問,他上學那會兒總是學不好,被先生拎出來批評了好幾次,直至現(xiàn)在他仍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氣息,可吳聆這么一個在長白宗學道多年也早已成名多年的仙門修士,為何也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氣息? 孟長青繼續(xù)打量著對面的人。 吳聆抬頭對上了他的視線,“怎么了?” 孟長青終于忍不住笑了一下,扭頭看向船篷外,他隨手地打了個響指。 吳聆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沒瞧見什么,略疑惑地回過頭,嚇了一跳,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吳聆”坐在他身旁,那“吳聆”瞧著很是局促不安的樣子,那樣子和剛剛的他如出一轍。 吳聆詫異地看向孟長青。 孟長青道:“幻術(shù),我回去練了一下,這回像了?!?/br> 吳聆看著孟長青許久,這一次反應過來了,低聲道:“所以你這一路一直看著我……就是在觀察?” 孟長青點了下頭。 吳聆不知道是個什么心情,半晌才道:“你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不會這么亂來,他們會說,扶象真人的弟子為何如此不端莊穩(wěn)重,有辱身份?!?/br> 孟長青聽他這么說,沒有說話,又輕輕地打了個響指,那一旁的“吳聆”回頭對著吳聆道:“你別說出去不就行了?” 吳聆終于低聲道:“胡鬧?!彼坪跏窃诔庳煟樕蠀s掛著很容易察覺出來的笑容,他別開了視線看向船篷外。 孟長青沒說什么,瞧了他一會兒,吳聆似乎不敢回頭看他,他笑了起來,順著吳聆的視線看去。 這場雨下得真是大,三步之外便看不清東西了,陶澤站在船頭幫那船夫撐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急得在跳腳。 過了許久,孟長青又回過頭打量著吳聆,一雙眼黑漆漆的,他也不說話,就看看。 吳聆一回頭就看見孟長青的眼神,那樣子像是捕蛇鷹。他沒有想到孟長青會有這種眼神,他知道孟長青膽子小,怕事,懦弱,吃虧是福,習慣遷就別人,和師兄弟在一塊孟長青永遠是老好人和事佬,別人要什么他給什么,他沒想到孟長青也會這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