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夜半時分,外頭一片寂靜,連鳥雀的聲兒都聽不見,呂仙朝原本坐在土地爺面前閉目養(yǎng)神,忽然睜開了眼,眼中有猩紅的光一閃而過。 方圓數(shù)百里, 一絲風(fēng)聲都沒有。 呂仙朝啪一聲推開了門,幾個玄武修士立在不遠(yuǎn)處的水井旁,其中為首的是個冷冰冰的女修, 佩著一刀一劍,天青道袍無風(fēng)自動,呂仙朝認(rèn)識這女的,玄武大師姐李岳陽,嫁了個傻子,從前見過幾次。 呂仙朝掃了她兩眼,然后緩緩地把視線投向一個方向。 月夜下兩道身影,也看不分明,只看得見玄武道宗獨有的真人劍袖。玄武統(tǒng)共就三位真人,好猜得很。 銅板開始在案臺上跳,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愈響愈烈。 二百多把玄武仙劍從方圓百里升起來,從穹頂往下望,可以看見地脈中隱隱約約有金光流轉(zhuǎn),劍氣回旋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弧,正中央便是那廟,寶藍(lán)色天幕亮了起來,大風(fēng)一下子吹過明月山崗,云海滾滾,劍氣翻騰。 呂仙朝的衣袍刷一下迎風(fēng)展開,頭發(fā)和衣袍全都被吹的獵獵作響,終于,他失聲笑了笑,抬手扯了下脖子上的細(xì)絨巾,“cao了你們祖宗了!” 謝仲春望著那仙陣中自說自話的倒霉邪修。 這倒了八輩子血霉的邪修確實受了很重的傷,連魂魄都尚未完全凝聚。 清明劍氣忽然嘯了出來,二百多把仙劍一齊往下壓,重重地、朝著地面壓了下去,裹挾著山海皆平的氣勢。 呂仙朝早就知道人間有句話叫做: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打從走上這條路起,他沒想過回頭。劍氣像雪花似往下壓,他閉上了眼,魂魄燒了起來,剎那間斬出無數(shù)的灰色魂符,火光是金色的,地上放出一片金光。 劍氣瞬間崩裂,呂仙朝睜開了眼,食指和中指還捏著兩張金色魂符,饒有興致地望著謝仲春,一臉的猖狂。大約對于呂仙朝而言,骨子里就沒有“服”這個字,他永遠(yuǎn)不服,他就是不服,死了活著他都不服。 “不知死活。”謝仲春吐了四個字。 燒魂魄是道門大忌,孟長青當(dāng)年怎么死的?仙陣中燒魂,最終氣力不支,被劍氣斬殺在陣中,當(dāng)場斃命。 下一刻,清明劍出鞘。 呂仙朝正要出手,忽然頭頂一道劍氣掃了過來,他猛地抬頭看去,一黑衣人御劍沖入了劍陣,落地?zé)o聲,劍陣東南西北四角忽然崩裂,黑衣人眼中有金色霧氣一閃而過,一揚手甩出二十張純金魂符。 清明劍被魂符截停,靈力波動引得瞬間云海中電閃雷鳴起來,刷一下大雨傾盆。 “走!”黑衣人一把抓過呂仙朝的肩。 謝仲春正欲放劍去追,天地風(fēng)云驟變,鬼哭狼嚎聲傳來,一道又一道凄厲無比,玄武弟子被這突如其來的異象震住了,抬手握住了飛回來的仙劍,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謝仲春先是皺了下眉,忽然抬手兩道劍氣,幻境霎時間震碎,金光散去,眼前那兩人卻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滂沱大雨與一眾沒反應(yīng)過來的玄武弟子。 女修李岳陽皺了下眉,剛剛劇變的時候,她握住了一片未散開的魂符,感覺到上面熟悉的氣息,她頓了下,不著痕跡地攥緊了手藏了下。 謝仲春猛地回頭罵她:“藏什么藏?!我瞎了聾了看不出來嗎?!” 一眾弟子全嚇一跳,李岳陽被罵得一驚,抬頭看了眼謝仲春,冷冰冰的臉上微微露出個尷尬的表情。手指頭松開,露出半張純金魂符。 另一頭,那黑衣人拽著魂魄四散的呂仙朝往東逃。 黑衣人忽然把他把地上一摔,手腕微動,劍一下子用力地抵上了他的咽喉,“你殺了那七百修士?” 被劍架著的呂仙朝頓了下,忽然伸手扯下了那黑衣人臉上的黑巾。 猝不及防的孟長青握著劍頓住了。 呂仙朝看了他一會兒,驚奇道:“呦,你不是回玄武了嗎?” 孟長青有些尷尬,一把奪過了他手中的黑巾,抬手一指點上了呂仙朝的眉心幫他鎮(zhèn)魂。 呂仙朝一下子逼近他,逼得孟長青猝然往后退,呂仙朝連嘴角的血都沒擦,忽然瞧樂了,“喲,你不是發(fā)過毒誓,再下山就那什么嗎?” 孟長青手抵著呂仙朝的額頭輸著靈力,終于在呂仙朝的注視中敗下陣來,此時情勢確實緊張,他低聲喝道:“閉嘴!” 呂仙朝笑出了聲,一個得意忘形又噴出口血,咳嗽起來,魂符燒得太厲害了。坐在地上半晌平復(fù)了半晌,他忽然又笑了起來,盯著孟長青那身黑衣服笑得前仰后翻,“哎我說孟長青,你怎么這么逗???!笑死我了!”他真的覺得好笑,孟長青這人真他娘的好笑啊。 孟長青沒管他,忽然用力抓著他領(lǐng)子問道:“那七百修士你殺的?” “不是我,吳聆弄死的?!眳蜗沙f著話,抬手用拇指抹去了嘴角的血,喘著粗氣。 “那為什么附近道觀出來尋人的道士親眼看見你在那鎮(zhèn)子?吳聆陷害你?” 呂仙朝輕輕“嘖”了一聲,“那倒不是!我仔細(xì)想過了,八成是我點背,好死不死地就撞上了!吳聆不至于算到那份上?!?/br> 孟長青被這個說法驚住了,“你為什么不解釋?” “解釋有屁用?!他們來殺我,結(jié)果人全死路上了,這不是擺明著把賬賴我頭上了?”呂仙朝甩了下手,明顯不在乎名聲這種東西。 孟長青盯著他皺了下眉,“你確定是吳聆?” “除了他就是我!你說呢?再說了,誰還需要這么多魂魄來修煉?” 孟長青緩緩攥緊了手,許久才低聲道:“作孽?!?/br> 呂仙朝不說話,一副“死的又不是我爹關(guān)我屁事”的隨意樣子,忽然又問道:“對了,李道玄知道你下山?他放你下山蹚渾水?” 孟長青聞聲看向他,他還套著那件黑衣,輕輕摔了下手里的黑巾,半晌才道:“你覺得呢?” 呂仙朝看著這身黑衣黑劍的滑稽打扮沒說話,心中了然,“夠義氣?!?/br> 孟長青抬手繼續(xù)給呂仙朝渡靈力,“我跟我?guī)煾刚f,我相信你,他下山徹查此事,我不放心,他前腳走,我后腳也偷跟著下山了,他先去了鎮(zhèn)子,我半路上忽然覺得不對勁,拿白瞎子前些年給我的銅板算了下,來了這兒。”孟長青說到這兒看了眼呂仙朝,甩了下手中的黑巾,“你說人不是你殺的,你有證據(jù)嗎?” “要個屁的證據(jù),我殺了我會不認(rèn)?”呂仙朝喉嚨里一直在涌血,被孟長青的靈力漸漸撫平,他漫不經(jīng)心道:“我話放這兒了!信的自然信,不信的把證據(jù)甩他們臉上也沒屁用!” “我肯定相信你,可這事我?guī)煾腹芰?,我不能讓他說話沒有底氣,懂嗎?”孟長青盯著呂仙朝,“我們得去那鎮(zhèn)子走一趟,行了,別裝死了!起來我給你療傷!” 呂仙朝看傻子似的看著孟長青,顯然在他眼里頭,孟長青就是沒事找事。 孟長青也不爭辯,抬起兩指,給呂仙朝療傷,“忍著點。” 大約次日中午,孟長青與呂仙朝到了那死了七百多修士的鎮(zhèn)子。孟長青看著那塊牌坊,發(fā)現(xiàn)這鎮(zhèn)子叫“臨河”,估計是因為傍水而居,所以取了這么個名字。鎮(zhèn)子外頭有條小河,修士的尸體已經(jīng)全部被打撈上來,河水卻依舊散著腥臭味。 臨河鎮(zhèn)的百姓已經(jīng)全死了,如今里面來來往往的都是前來收尸的修士,長白與玄武修士居多。 孟長青本來想與呂仙朝混進(jìn)去,以他的幻術(shù),變幻容貌騙過這些修士不成問題,兩人剛要進(jìn)去,忽然遠(yuǎn)遠(yuǎn)一行人走了過來,正是昨晚的謝仲春與李岳陽,后面還有浩浩蕩蕩二百多名弟子。 孟長青下意識又砰一聲按著呂仙朝的頭縮了回去。 呂仙朝被他按得一個踉蹌,“又怎么了?!” 孟長青示意他往前看。 呂仙朝隨意地望了一眼過去,一時視線頓住。 一身真人道袍的李道玄走出了鎮(zhèn)子,雪色的頭發(fā)跟云似的,他換了件乳白色走著暗紋的道袍,領(lǐng)口平平整整不見一絲褶皺,袖口依舊兩道熟悉的真人劍紋。李道玄與謝仲春在鎮(zhèn)子前的牌樓下站定,兩人似乎在說著什么話。忽然,李道玄的眉極輕地擰了下,遠(yuǎn)遠(yuǎn)的,孟長青看不清楚,聲音也沒傳過來,不知道謝仲春與李道玄究竟說了些什么。 呂仙朝昨晚上吃了謝仲春的虧,雖然還是不知道怕,但難得沒跟孟長青嗆。一個謝仲春就罷了,如今添一個李道玄,他又是一身重傷,他傻了才會跳出去。他看向孟長青,一副“你怎么看”的眼神。 孟長青一直望著李道玄,被呂仙朝推了把才回過神,看向呂仙朝,“嗯?” 呂仙朝道:“還進(jìn)去嗎?” 孟長青搖搖頭,“去附近鎮(zhèn)子,晚上找機(jī)會再過來。” 孟長青看了眼李道玄,轉(zhuǎn)身往外走。 這一帶多山多水,臨河只是個不大不小的鎮(zhèn)子,附近還有個道觀。在人間,若是附近有道觀,當(dāng)?shù)厮闶欠浅8辉A?。圍著道觀,臨河鎮(zhèn)之外,還有十七八個小鎮(zhèn),往南是個大鎮(zhèn),叫銅窯鎮(zhèn)。當(dāng)?shù)厝藷蛇h(yuǎn)近聞名,里面有大大小小幾十座名窯,出產(chǎn)的最有名的瓷器叫銅瓷——一種珍貴的銅綠色瓷器。 臨河鎮(zhèn)出了這么大的事,這一帶轟然震動起來,人心惶惶的。不過修士來得快,消息封鎖得早,又加之長白與玄武的幾位真人都全到了,恐慌漸漸平息下去。 這些日子,銅窯鎮(zhèn)上熱鬧起來。 孟長青發(fā)現(xiàn)幾個客棧都住了修士,最終,他與呂仙朝借宿在一戶農(nóng)戶家里頭。 說來這事還有些不容易,那道觀的修士來銅窯鎮(zhèn)吩咐過,這段時日不要留宿來歷不明的人,見到了一定要上報,孟長青與呂仙朝變幻了容貌,孟長青編了個悲慘的故事,和那農(nóng)戶兒子說自己是躲仇人的,那兒子是個老實巴交的人,稀里糊涂地被孟長青繞進(jìn)去了,收留了他們,并且?guī)退麄冸[瞞。 孟長青正在屋子里和呂仙朝仔細(xì)詢問那一日臨河鎮(zhèn)的事,“魂魄全沒了?” 呂仙朝點了下頭,把他當(dāng)時看見的情形都說了一遍。 孟長青自己就是個邪修,他自然知道奪取生魂來滋養(yǎng)魂魄是怎么回事,但此事依舊疑點重重,“他先在鎮(zhèn)子里下招魂術(shù),引修士過去,但他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七百多人,并且不被察覺的?” 呂仙朝思索了一陣子,道:“他不是同時殺的,他應(yīng)該是先偷偷分批殺了一撥,尸體丟到了河里頭,等魂魄滋養(yǎng)得差不多,再用法術(shù)殺了剩下的人?!?/br> 什么術(shù)法能令人毫無察覺地赴死? 孟長青與呂仙朝對視了一眼。 半晌,孟長青敲了下桌案,低低道:“幻術(shù)?!?/br> “他會嗎?這種末流道術(shù)長白宗從來不教?!眳蜗沙瘑柫艘痪?。 孟長青垂眸看著那桌案,許久才道:“我教他的?!?/br> 呂仙朝詫異地看向孟長青,“你教的?” “很久之前的事了,不提我都快忘記了。他應(yīng)該只是沒了記憶,道術(shù)還記得?!泵祥L青說這話的時候不是是個什么眼神,半晌又道:“那陣子我給他做爐鼎幫他改仙根,我教他的?!?/br> 呂仙朝望著孟長青,聽到“爐鼎”兩個字心頭微微一跳,轉(zhuǎn)了話題問道:“話說我有個事真的想問你,當(dāng)年謝懷風(fēng)說的那事真的假的?他不是說看見你跟吳聆上床嗎?還說你是下面那個,那時候整個長白都在傳,吳喜道大半夜爬起來隔著兩座山頭罵你不要臉,邊罵邊哭,還說要寫信告訴你師父師伯,笑死我了?!?/br> “謝懷風(fēng)的話你也敢信?他什么話說不出來?爐鼎也不一定非得雙修才行。” 呂仙朝半晌才道:“也是,謝懷風(fēng)那狗東西當(dāng)年看我也不順眼,背地罵我是狗娘養(yǎng)的。” “巧了,他也這么罵過我?!泵祥L青不知道是想起什么,半晌才道:“除了女的,他看誰都不順眼。” 呂仙朝低聲道:“行吧?!闭f這兩個字的時候,他似乎想照例笑一下,卻沒能笑出來,過了許久,眼中忽然又隱隱約約地透出些冷意來。 孟長青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沒有說話。 第50章 一入了夜,孟長青與呂仙朝就換了容貌, 收斂了氣息, 潛入了臨河鎮(zhèn)。 如今的形勢下, 這一盆臟水當(dāng)頭潑下來,呂仙朝確實百口莫辨,不過他心寬,往他身上潑的臟水多一盆不多,少一盆不少,他完全無所謂。孟長青仔細(xì)想了一夜,打算在去臨河鎮(zhèn)子里四處搜一搜殘魂, 這么多人的魂魄, 不大可能一絲痕跡都不剩下。若是能搜到有意識的殘魂, 說不定此事會有重大轉(zhuǎn)機(jī)。 最終,兩人在臨河鎮(zhèn)子找了一大圈, 一無所獲。 呂仙朝坐在巷子里一邊擺弄手中的焰火,一邊打擊孟長青,“我早就說了,我搜過一遍,那七百多個倒霉催的,一點渣子都沒剩下?!彼揪筒幌雭?,打擊孟長青成了他現(xiàn)下唯一的樂子。 孟長青先是沉默了一會兒, 忽然看向呂仙朝,“外頭那條河里會不會有殘魂?” “河里為什么會有殘魂?”呂仙朝看孟長青跟看個傻子似的。 孟長青看著他,用眼神瞟向巷子對面的那戶民居。 呂仙朝先是沒反應(yīng)過來, 下一刻,他忽然頓住了,掌心的焰火停止了跳躍,許久才道:“喲,有道理啊?!彼c了下頭,“可以試試?!?/br> 孟長青當(dāng)機(jī)立斷,打算去外頭那條無名的河流里找魂魄,剛一起身,忽然外頭蕩過來一股仙家靈力,緊接著有腳步聲傳來。 十幾個少年玄武修士正往這條巷子走,依稀還有交談聲傳來。 孟長青刷一下起身,一把抓過呂仙朝往巷子另一頭跑,“走!” 呂仙朝被他拽一個踉蹌,皺了下眉,兩人避開那十幾個玄武修士,前面又走來了十幾個長白的修士,孟長青有些傻眼,怎么忽然之間所有修士都冒出來了?孟長青最終拉著呂仙朝竄進(jìn)了一間大的屋舍的內(nèi)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