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李道玄已經(jīng)走到了孟長青身邊,低下身握住了孟長青的手,幫他梳理著體內(nèi)的混亂氣息,許久才道,“下去吧?!?/br> 孟長青看了眼陶澤,示意他快走,陶澤心中猛地松了口氣,“真人,弟子告退!” 等陶澤與阿都離開后,孟長青臉色才終于緩和些,他剛剛渾身都在止不住地抖,生怕陶澤看出些什么。他看向李道玄,終于低低喊了一句“師父”。 李道玄望著他,握著他的手輸著靈力,許久才問道:“疼不疼?” 孟長青搖搖頭,師兄弟過招有個(gè)傷著碰著太尋常了,說著點(diǎn)到即止,卻不是每一次都能收住的,他問道:“師父,您、過來找我?” “嗯?!崩畹佬罩氖郑安辉趺捶判??!?/br> 孟長青抬頭正好看見李道玄的視線,彼時(shí)小雪窸窸窣窣的下著,他莫名一愣,許久都沒說話。 李道玄摸了下他的頭發(fā),挑出了他頭上的碎樹枝,“怎么了?” 孟長青忽然低下頭去,似乎有些慌,卻不知道慌什么,被李道玄握著輸靈力的那只手似乎被guntang起來。 李道玄感受到他的顫抖,低聲問他,“冷嗎?” 孟長青含糊地說“是”,一雙眼根本不敢看李道玄。 李道玄看著他,孟長青明顯在抖,卻又死死地壓著,李道玄知道他有些害怕,世俗眼光對于自己來說不算什么,但是孟長青活得小心,膽子也小,很在乎別人的看法,也很怕人知道這些事。孟長青一直注意看著四周,分明是怕有人從這里路過。 終于,李道玄低聲道:“別怕?!?/br> 孟長青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彼鋈豢戳搜劾畹佬?,又立刻低下頭去。 李道玄想了許久,松開了握著孟長青的手,掌中有靈力浮上來,那是純正的仙家靈力,尋常修士的修為根本不可相提并論。孟長青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抬頭看他,“師父?” 李道玄撈過他的手,把那團(tuán)靈力輕輕放在了他的手心。 孟長青的目光落在那團(tuán)光上,手不自覺地輕輕動了下,那團(tuán)靈力忽然往上升,像是倒落的星子,他也跟著仰頭看去,那靈力在半空中驟然渙散開。 從玄武山頂俯視看去,可見一團(tuán)光芒放開,最開始只是一丁點(diǎn),從藥室山頂散開,掠過兩座山,已經(jīng)變得龐然,最終,如海潮似的涌向玄武六百里山脈,卷過那九掛瀑布,匯入了大海汪洋,天地間光芒大放。 所過之處,福澤延綿,枯木驟然綻出一樹樹銀閃閃的花來。 仙人翻掌,天下迎春。 六百里白雪皚皚的山脈,一劍入春。 阿都坐在藥室山的一間藥房的窗戶上望著東南方向,忽然一個(gè)哆嗦從窗戶摔了下去,“陶澤!”他猛地朝屋子里喊。 紫來大殿中,南鄉(xiāng)子與謝仲春一齊看向窗外,謝仲春手中的白瓷杯子脫手而出,落地哐當(dāng)一聲響。 有弟子從床上翻起來,推窗的那一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所有弟子都沖出了房間。 滿山遍野都是沸騰的喧嘩聲,一浪更高過一浪。 藥室山上,孟長青睜大了眼,手還僵在那兒,有成朵的梨花打著卷摔下來,他嚇呆了。 這藥室山曾是一位玄武藥師的住所,一日老邁藥師喝醉后,傷感人世多離別,手植兩百多株梨花,梨,離散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孟長青呆怔地望著李道玄,滿山梨花撲簌著往下落,他微微顫抖著握緊了手,“師、師父?” 李道玄一直不太會哄人高興,他抬手摸了下孟長青的頭發(fā),“還冷嗎?” “不冷了?!泵祥L青猛地?fù)u頭,“不冷?!?/br> 李道玄握著他發(fā)抖的手,“別怕。” 孟長青莫名心中猛的一陣發(fā)酸,他怎么都說不上來這是種什么感受,他從來都沒有過那種感覺,這種感覺讓他戰(zhàn)栗,忽然他抬頭看那頭上的梨花,“好看!”真的是好看,他滿腦子都只剩下了一個(gè)詞,喜歡,他很喜歡,他心中覺得很高興,可眼眶卻莫名就看紅了。 這世上真的從沒有人對他這么好過。 他看向李道玄,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師父!” 李道玄微微一頓,似乎有些沒想到,他輕輕撫著孟長青的背。 孟長青忽然有放聲哭出來的沖動,卻被死死地壓住了,他抱緊了李道玄,“師父,對不起?!?/br> 李道玄不知道他道什么歉,低聲道:“沒事。” 孟長青過了許久才低聲顫抖道,“我修為不夠高,學(xué)東西不夠快,總是讓您為難,師父,對不起,是我太沒用,是我給您添麻煩?!?/br> 李道玄撫著他的背,低聲道:“沒有,你很好?!?/br> 孟長青抱緊了他,聞聲終于沒忍住,眼淚一點(diǎn)點(diǎn)摔在李道玄肩頭,他從沒覺得這么難過,有些無力,又有些無奈,他甚至都說不清為什么會覺得難過,他緩緩低聲道,“師父,我想跟著您,一輩子都不下山,我想一輩子都跟著您?!闭f到最后竟是有些哽咽,“是我沒用,師父,對不起,是我錯(cuò)了?!?/br> 李道玄這次卻沒有說話,他在想孟長青說的話,手輕輕將人壓入了懷中。 滿山的梨花夾著雪撲簌著往下落,天地間一片清明。 紫來大殿,南鄉(xiāng)子與謝仲春立在階前,看著臺階下團(tuán)團(tuán)如霧的花,玄武那塊碑上覆滿了雪,不知哪里來的杜鵑鳥在上面啄食,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山下,有玄武弟子樹下用劍氣掃下一樹銀花,年輕的面龐上全是無憂無慮,他們的心飛向了山外,向往著新的天地,新的傳說,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與有著銀鈴笑聲的姑娘,他們不愿意留在這深山,這方小天地中滿山遍野的春,終究是單調(diào)無趣,一旦他們見過了人間遍地姹紫嫣紅,就再不會記得這些東西了。 次日的中午,孟長青坐在后山,腦子里卻一直空著,他在想起昨夜的事情,卻只敢想那棵梨花樹,別的都不敢想,什么都不敢想。 他坐了許久,忽然心底深處生出些恐懼,卻不明白那恐懼來自何處。 昨夜那團(tuán)白霧似的梨花,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忽然又記起李道玄對他說,“別怕?!?/br> 他緩緩攥緊了手,胃部又是一陣抽搐,卻不是惡心,就是有些說不上來的難受,好像是被刺激過頭了。 他其實(shí)明白,不管是什么事,只要習(xí)慣了就都能接受,他剛開始覺得這件事很惡心,過去了兩三個(gè)月,慢慢地也能接受了,只要習(xí)慣了就好,他在心底慢慢告訴自己,只要習(xí)慣了就好。 在那個(gè)念頭浮上心頭的瞬間,他記起李道玄的臉,不知道為什么,竟是下意識有些失神。 他忽然間,好像不怎么恐懼了。說不清緣由。 大約過去小半個(gè)月。 這一日,孟長青去藏書閣找書,正好看見李道玄出門,他脫口喊了聲“師父!”李道玄回頭看他,孟長青對上回過頭來的李道玄,自己反倒一愣,忙又低下頭去。 李道玄看了眼他手中的書,“不懂可以問我。” 孟長青點(diǎn)點(diǎn)頭,“是?!?/br> 李道玄對著他道,“我去一趟紫來峰?!?/br> 孟長青仍是點(diǎn)點(diǎn)頭,“是。” 李道玄這才轉(zhuǎn)身往外走,孟長青不自覺抬頭望著他的背影,一直到李道玄走出去很遠(yuǎn),他仍是站在原地,那一瞬間,忽然回過神來似的嚇了自己一跳,猛地抓緊了手中的書,慌忙回身往屋子里走,結(jié)果哐一聲撞上了門,他立刻捂著頭往后退,一抬頭正好看見屋子里懸著的那副字。 那是李道玄的字,端正清雋,一筆一劃走的皆是道意,孟長青看著那副字,莫名看怔了,捂著頭的手都忘了放下來。 他忽然不敢再看,低下頭去,扭頭穿過長廊往藏書閣走,走了一半猛地又想起來藏書閣不在這兒,忙又捂著頭往回走。連他自己都沒發(fā)覺,他最近有些魔怔。 紫來大殿中,南鄉(xiāng)子給李道玄倒了杯茶。 南鄉(xiāng)子覺得李道玄近日似乎較從前不一樣了,他說不上來,非得形容下,他覺得李道玄似乎溫和了許多。他把李道玄叫過來是打算與他商量小半年后的道門大典,南鄉(xiāng)子對祖訓(xùn)這種東西看得不重,他打算在玄武辦新的一屆道門大典,小輩不能下山,多結(jié)識幾個(gè)道友,見見世面卻是無妨的。 其實(shí)是他自己閑得慌,想要這山頭熱鬧熱鬧。 果然不出他所料,李道玄略一思索,同意了,如今便剩下個(gè)謝仲春。南鄉(xiāng)子對著李道玄道:“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早派人去喊了,現(xiàn)在都還沒到。” 話音剛落,謝仲春便走了進(jìn)來,臉色有些難看,南鄉(xiāng)子一愣,問道:“怎么了這是?” 謝仲春在南鄉(xiāng)子對面坐下,喝了口茶,終于忍不住罵了一句,南鄉(xiāng)子微微一頓,看向李道玄,隨即又轉(zhuǎn)向謝仲春,笑道:“這出什么事兒了?” 原來,謝仲春今天早上跟著學(xué)堂教劍道的先生去查課,出了點(diǎn)意外。 前些日子,李道玄那術(shù)法不是改了玄武山的時(shí)令嗎?謝仲春一想,都入春了,還放什么假?又把那群弟子叫回來讀書,順手還在學(xué)堂上親手寫了一行字,“一年之計(jì)在于春”,那群弟子有如遭了晴天霹靂似的,一個(gè)個(gè)哀嚎不止。 就這兩日,學(xué)堂中,那群弟子誰也不想學(xué)東西,也不知道是哪個(gè)弟子煉了個(gè)法器出來,是面小銅鏡,錄了一版從女弟子那兒借來的春宮圖進(jìn)去,都不知道這幫人怎么想出來的,竟然每日窩在學(xué)堂用那鏡子中看活春宮。 那鏡子里煉著一個(gè)簡單的幻術(shù),能夠把人心中所想投進(jìn)去,若是修士在腦海中想象那鏡中女子的姿態(tài),女子便會做出一樣的姿態(tài)。 那群弟子中有一個(gè)叫陶澤的,據(jù)說,這就是他想出來的主意。這一日,陶澤又?jǐn)埩艘淮髱湍械茏佣阍趯W(xué)堂中看那鏡子,謝仲春的兒子阿都也在里頭,阿都說他不想看了,陶澤騙他說這是考驗(yàn)定力的,硬是拉著他一塊看。 一群弟子正看著呢,那鏡子投出來的景象慢慢的就變了,男人看這種東西一般腦子里都想的是鏡中那女人,至于那鏡中的男人卻鮮少有人注意,眾人于是沒發(fā)現(xiàn),那鏡中男人的臉在悄悄地變化。 忽然有人指著驚呼起來,“哇!乾陽真人!” 眾弟子定睛一看,全愣了,那春宮中的男人的臉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變得和乾陽真人謝仲春越來越像,越來越像,越來越像。 眾人當(dāng)時(shí)就懵了,陶澤差點(diǎn)沒自插雙眼,猛地一拍案,“是誰在想謝仲春?” 一片喧嘩中,人群中弱弱舉起只手,眾人猛地看去,阿都坐在那兒,目瞪口呆。 陶澤震驚道:“大師兄?你在干什么?” 阿都道:“我我我我我——” “別我我我了!想別的!”陶澤看了眼那景象,他覺得自己的眼睛要瞎了! 阿都慌忙點(diǎn)頭,閉上了眼,立刻想別的,嘴里默念“別的別的別的”,陶澤定了神,回頭一看,猛地仰頭,還是謝仲春的臉,陶澤當(dāng)時(shí)就崩潰了,拍案道:“還有誰在想謝仲春?” 一群師兄弟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畫面,咽了下喉嚨,半數(shù)以上都哆嗦地舉起了手。 全被帶跑了! “這畫面簡直讓人……過目不忘?!币黄察o中,不知是誰由衷地贊嘆了這么一句。 陶澤看了眼那畫面,還別說……真是夠過目不忘的。這場景太過詭異,陶澤竟然有些移不開視線。 屋子里靜了會兒。 “要不就這么看吧?” “好啊?!?/br> 陶澤:“……” 阿都:“我可以睜開眼了嗎?” 陶澤按住了他的手,“得,你還是別看了。” 然后一群腦子不知道怎么長的人,竟然真的就又蹲著看了半個(gè)時(shí)辰,直到來查課的謝仲春與教道史的先生一齊推門進(jìn)來。 當(dāng)時(shí)的場景是: 眾人一齊看向謝仲春。 謝仲春與那先生微笑著,緩緩看向鏡子投出來的景象。 眾人:“……” 聽到這兒的南鄉(xiāng)子差點(diǎn)沒一口茶噴出來,他看向面前的暴跳如雷的謝仲春,忍著,沒忍住笑了一聲,然后立刻繼續(xù)忍著,他點(diǎn)了下頭,“不像話,不像話?!?/br> 謝仲春對著南鄉(xiāng)子道:“這幫弟子是真不服管教,那叫陶澤的還和我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