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李道玄沒有說話。 孟長青低聲道:“我不會走的,師父。”他的聲音逐漸弱下去,“師父您別生氣,我知道錯了?!?/br> 彼時滿山銀杏燦爛金黃,風(fēng)一陣陣拂過山崗,李道玄站在那兒,望著跪在他跟前的孟長青,孟長青似乎是真的慌了,低聲求了他很久,一直抓著他的衣擺不肯放開,好像抓著什么比命還重要的東西。 孟長青忽然松開了李道玄的衣擺,竟是一下子抓住了李道玄的手,“師父!” 李道玄沒想到他敢這么做,立刻想抽回手,卻被孟長青死死地抓住了,李道玄下意識看向他,“你!” 孟長青搶白道:“師父!我錯了!”可能是被逼急了,聲音有些急切,手中的力道也一瞬間加大。 李道玄忽然沒了聲音,看著孟長青發(fā)紅的眼,一瞬間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任由孟長青死死抓著他的手。 紫來大殿。 南鄉(xiāng)子看著坐在對面的李道玄,他發(fā)現(xiàn)李道玄喝茶的手有些抖,他以為自己看錯了,仔細(xì)看了眼,確實(shí)是有些抖,不仔細(xì)看還有些看不出來。 李道玄放下了杯子,好像才終于從混亂中恢復(fù)了一些鎮(zhèn)定。 南鄉(xiāng)子記起昨天李道玄到他這兒做客,就坐在今天坐的那地方,一整天都沒說話,說是走神又不像,問他什么也不說,也不知是怎么了。終于,他揮了下拂塵,親手給李道玄續(xù)了杯茶。 “怎么了?” 李道玄看向他,許久才道:“我遇上了一件很荒唐的事。”頓了下,“以前沒遇到過?!?/br> “什么事?”南鄉(xiāng)子余光瞥見李道玄的手,似乎還在抖,他微微有些錯愕,卻沒有顯露出來。堂堂一個道門金仙,怎么嚇成這樣? 李道玄過了許久才低聲道:“很荒唐的一件事。” 確實(shí)荒唐。 南鄉(xiāng)子得道已久,少年時熱衷于四處打聽,活得久了卻對什么都失去了興趣,生老病死愛憎怨恨見得多了,少年人那一點(diǎn)心性早磨沒了,此時此刻,他望著李道玄,心底久違地冒上一點(diǎn)好奇。 李道玄卻沒再說話。 茶杯中嫩青色的茶葉緩緩舒卷著,像是那一年南鄉(xiāng)子與小師妹并肩坐在樹枝上,小師妹劍上那一抹劍穗的綠。 作者有話要說: 南鄉(xiāng)子:師弟,這要我怎么猜,才能猜到你是被性sao擾了? 第29章 南鄉(xiāng)子什么都沒問出來,李道玄在這兒喝了他兩盞茶, 莫名其妙地說了幾句話, 再問他, 就沒聲了。 李道玄走后,南鄉(xiāng)子一個人坐在殿前思索,小道童忽然蹬蹬蹬跑進(jìn)屋,瞪著雙大眼睛,拿著本道書要向他請教,南鄉(xiāng)子便沒有來得及細(xì)思下去。 李道玄回到放鹿天,微微一愣。 孟長青竟然還跪在那兒, 額前碎發(fā)隨風(fēng)而動, 一動沒動, 手指都僵白了。 聽見腳步聲,孟長青微微抬起頭, 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像是回過神似的看向李道玄,低低說了一句,“師父?!?/br> 李道玄沒想到他還跪著,一時無話。 孟長青本就渾身冰冷,沒聽見李道玄說話,以為他是不打算寬恕自己, 怔了下,緩緩攥緊了手。他一直跪在這兒,一直在反思, 卻始終沒想明白李道玄這次為何如此震怒,他直覺李道玄并不知道《符契》的事,除此之外,他思來想去,只得出一個結(jié)論:自己昨夜沖撞了李道玄,所以李道玄想把他逐出師門。 但是,不至于啊。 孟長青不敢辯解,但他真心覺得自己罪不至此,十多年師徒情分,說斷就斷了?就因?yàn)樗蛲頋撊肜畹佬姆块g?他覺得李道玄不是這樣無情的人,跪在這兒的時候,他心里一直安慰自己,白天李道玄還在氣頭上,說的都是氣話,只要自己誠懇地認(rèn)個錯,服個軟,哪怕是聲淚俱下地下跪求饒,只要能求得李道玄心軟都行,李道玄氣一消,總不至于真的把自己攆出去。 孟長青于是一直跪著,沒挪過一寸,瞧見李道玄回來,渾身抖了下,沒聽見李道玄的聲音,以為他還在氣頭上,頭更是低了下去,“師父,弟子知錯了,您別動怒,弟子發(fā)誓,今后再也不敢了?!?/br> 李道玄沒說話,看著低下頭去的孟長青。 孟長青忽然抬頭看他,“師父,我求您,您別趕我走,您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說到這兒的時候,孟長青自己忽然哽了下,倒也不是什么委屈,就是覺得心中震動,“師父,您別趕我走,我……”他原本打定主意一定要求得李道玄心軟,什么招都要用上,可事到臨頭,卻什么都忘記了,連話都說不下去,忽然道:“弟子知錯,弟子再也不會如此了?!?/br> 他以頭叩地。 李道玄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過了許久,終于低聲道:“別哭了。” 孟長青本來只是忍著情緒,聽見李道玄說這一句,眼眶忽然就紅了,倒也沒掉眼淚。過了一陣子,他伸出手去,又緊緊抓住了李道玄的手,一抓住就不放了。 李道玄不知道說他什么好,他甚至說不清楚,孟長青紅著眼抬頭看他的那一瞬間,他忽如其來的心悸是怎么回事,心好像一下子軟了,也說不出什么斥責(zé)的話,任由孟長青抓著他的手。 那一刻,他莫名就記起許多年前,幼年的孟長青抓著他的手,一步步走過玄武步天峰兩千臺階。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孟長青。 過了許久,他終于道:“起來吧?!?/br> 一枚長方的漆黑劍匣擺在了桌案上,一聲清響。那劍匣玄鐵所鑄,通體漆黑,并無雕飾,尋常金鐵在陽光照射下總會閃著光亮,可這枚劍匣身上卻一點(diǎn)光都沒有,橫陳在殿前桌案上,像是塊深潭中的黑石。 李道玄伸手撥開劍匣,下一刻,肅殺之氣撲面而來,上古的劍譜《行簡》有言:秋刀熔金,白露為霜。 劍匣中擺著一柄仙劍,劍上系著一枚雪色的劍穗,修長劍身上,鐵畫銀鉤“白露”二字,奪盡光華。 孟長青從沒見過李道玄的劍,但是他在書里常??匆娨痪湓挘焐鷦π蘩畹佬?,黃祖其后第一人。他知道李道玄其實(shí)是個道門劍修,有一把佩劍,名叫白露,出鞘時霜寒西嶺千秋雪。 孟長青呆愣愣地看著劍匣中那把白露劍,不知道李道玄要干什么,站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喘,等著李道玄說話。 李道玄對著他道:“試著抽出這把劍?!?/br> “???”孟長青有些錯愕,半晌才在李道玄的注視下,咽了口口水,伸手握住了劍,他的手幾乎都是抖的,握住的那一瞬間,一股寒意直刺手心,他疼得直接松開了,劍脫手而出,重新落回劍匣,哐一聲響。 孟長青不知道李道玄什么意思,他根本連握都握不住這把劍,一時嚇得只知道看著李道玄。 李道玄抬手合上了劍匣,“拿去試試吧,若是不成,今后絕了心思?!彼搜勖祥L青,“你好自為之?!?/br> 孟長青的心狠狠一抖,想都來不及想,一把撈過劍匣,“我可以的!”他望著李道玄,“師父我可以的!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抽出來的!” 李道玄望著他的眼神較平時有些不一樣,說不上來是什么。 孟長青沒看懂,但是他明白李道玄的意思,只要抽出這把劍就可以了?他確定了下,應(yīng)該是這個意思沒錯,雖然他不明白李道玄為什么忽然拿出自己的佩劍讓他抽出來,但是李道玄既然做了,一定有其深意。 孟長青想到李道玄剛剛還想攆自己下山,心中不想讓李道玄失望,忽然斬釘截鐵道:“師父,我可以的?!?/br> 李道玄忽然一頓,許久才道:“下去吧?!?/br> 孟長青抱著劍匣,明白李道玄終于不打算趕自己走了,心頭也一松,下意識把劍匣抱緊了些,輕聲道:“師父,那、那我先下去了。” 李道玄目送著孟長青離開,孟長青退出去前,忽然抬頭偷偷望了眼他,隨即立刻低下頭去,忙出去了,還被門檻絆了下,一個踉蹌。李道玄立在殿中,望著那個逃竄的身影,一時竟是不知道該作何感想,他沒料到孟長青會如此堅持。 這個年紀(jì)的少年身上總是有一種令人驚詫的決心,仿佛這天下終究是他們的,什么都是他們的,最終,也的確什么都是他們的。 孟長青不知道,很多年前,李道玄少年時,只身入劍閣,從兩萬把劍中取出仙劍,彼時他的師父望著他抽出來的那把劍,愣了片刻,樂了,告訴他,“行走天下,若是遇到順眼的姑娘,就把劍送給她,試試她能不能抽出來,若是她能夠抽出來……” 師兄弟聽見了都在笑,少年李道玄一頭霧水,少年南鄉(xiāng)子搭上了少年李道玄的肩,壓低聲音道:“師弟,你喜歡的姑娘,手勁一定很大?!?/br> 玄武二十四劍,持白露的,多癡情種。 回屋的孟長青很慌,他剛剛把話放出去,斬釘截鐵地表示自己一定抽得出劍,然后他在院子里用力拔了一夜,就差沒連腳都用上了,白露劍紋絲不動。他兩只手已經(jīng)凍得沒知覺了,甩著手坐在樹下氣喘吁吁,一雙眼盯著那把大大咧咧地躺在那兒的白色仙劍,一臉不可置信。 這劍真的能抽出來嗎? 這劍不是假的吧?! 他抬手擦了把頭上的汗,緩了一陣子,猛地又伸出手去試,頭上青筋都綻出來了,憋了半晌,他猛地沒了力氣,那劍摔在石板上,清脆一聲響,他一愣,趕緊又把劍拾起來,小心地那袖子擦去上面的灰。這可是李道玄的東西。 休息了一陣子,孟長青搓了下手,起身一把撈過那劍,又哼哧著拔了兩個多時辰,天都亮了,孟長青逼急了就差上牙咬了,那劍依舊一點(diǎn)開合的動靜都沒有。 在院子里一腳踩著樹借力一手拔劍的孟長青猛地松了勁兒,他真的感覺自己像個傻子。 “行!你行!”他看著白露劍,一把將劍扣入劍匣,坐在了地上,大口喘著氣,盯著那劍匣。 沒過一會兒,他的臉開始微微扭曲。 他還就不信了! 孟長青撈著劍起身。 藥室中,陶澤握著那劍半晌,手指骨節(jié)發(fā)出咔嚓聲,忽然,他猛地松了口氣,把劍扔回給了孟長青,“這什么玩意兒?這也能叫劍啊?”說著話,他迅速甩著被凍傷的手。 孟長青一把接過白露劍,“你別胡說!這是我?guī)煾傅膭?,玄武二十四劍之一?!?/br> 阿都立刻在一旁點(diǎn)頭附和,“就是!不要胡說!”又對著孟長青炫耀道,“我爹也有,叫清明,特別厲害的,我爹說以后傳給我!” 陶澤“嘖嘖”兩聲,看向孟長青,“你師父真讓你拔這劍啊?為什么?。俊闭f著他看了眼已經(jīng)凍得發(fā)紫的手心,嘴角一抽,“我看你師父是想弄死你???” “你別胡說,”孟長青看了眼陶澤,“我昨天到他屋子里找書,被抓到了,我?guī)煾钢苯诱f讓我下山,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一頭冷汗。” 陶澤又“嘖”了一聲,“那也是你蠢!不知道跑???” 孟長青:“……” 陶澤低咳了兩聲,“行了行了,這劍怎么回事,他讓你拔?” “嗯?!泵祥L青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道:“可能是想試試我的修為?” “沒事試你修為干什么?你修為不就那樣嗎?”陶澤盯了那劍半晌,深吸一口氣,“來,再給我試試!老子不信了!”說著話,他用力搓了下手。 孟長青把劍遞過去,半炷香后,陶澤擦了把頭上的汗,喘著氣,“這劍,是真的嗎?這劍不是假的吧?” 孟長青從他面前撈過劍,“我試過了,我根本拔不開?!?/br> 陶澤看了眼孟長青,忽然嗤笑了一聲,“你們這群人呢,腦子就是不夠靈!一遇到事兒,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看我的!”他指著那劍,“不就是把劍嘛?又沒禁制什么的,放了這么多年,說不定都銹住了!我估計你師父都不一定抽得出來!” 孟長青望著他,嘴角終于抽了下,“你想干什么?”他忽然抓緊了劍,“你別亂來!” 放鹿天。 李道玄坐在殿中,看著案上那卷孟長青抄完后整整齊齊疊在他案前的玄武道規(guī),用了點(diǎn)道術(shù),抄了五千遍,看上去卻只有薄薄一張紙。他拾起來看了眼,端正清秀的字,無功無過,沒什么出彩的地方,也挑不出什么錯來,和孟長青這個人一樣。 孟長青幼年失去了父母,也沒有什么朋友,好不容易待在了玄武,養(yǎng)出了一點(diǎn)稍微放肆點(diǎn)的性子,骨子里卻還是很守規(guī)矩,說到底,是個挺有分寸的孩子,別人的滴水之恩,恨不得涌泉相報,被人欺負(fù)了,也總是抱著點(diǎn)“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不會與人太過計較。 如今還算好多了,剛來玄武那一陣子,孟長青不敢跟人說話,每天都待在放鹿天洗衣服,曬衣服,收衣服,疊衣服……樂此不疲。 李道玄望著那一行行道規(guī),心中莫名就開始想這些年的事兒,其實(shí),兩人說是師徒,他對孟長青一天到晚想些什么并不清楚,在他看來,好像一轉(zhuǎn)眼間,當(dāng)年抓著個饅頭的小孩就長大了,偶爾撞見孟長青臨考試前在銀杏林中一邊抱佛腳一邊背書,一眼望去,少年眉清目秀。往前有些模糊的畫面,忽然清晰了些。 謝仲春不是這么說的,他來告狀,說孟長青膽小怕事,一遇事兒便支吾說不出話來,只管往人身后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山下的窮酸讀書郎,讀了兩頁書便自以為見過世面的那種! 等李道玄回過神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想了有一陣子,外頭天都黑了。 山道上,一個總角道童正抱著拂塵往山上走,上了放鹿天,他又去了大殿,抬起小手敲了下門,“孟長青?孟長青!你在嗎?!你別躲著!你出來!孟長青你出來!” 大殿中,李道玄看著面前的小道童,聽著他憋屈地小聲說著話。 原來,這小道童是道學(xué)教書的齊先生的徒弟。前些日子,孟長青要抄道規(guī),五千遍道規(guī)要多少墨??!放鹿天上的墨不夠,他便去道學(xué)的齊先生那兒借,一借再借,借了又借,還要繼續(xù)借,給齊先生激動的啊!最后一次去借,齊先生喝了點(diǎn)酒,以為他要奮發(fā)圖強(qiáng),當(dāng)即大喜,就差沒熱淚盈眶了,給了他一堆上好的停溪墨,又摸著他的肩說:“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我在玄武教了兩百多年書,從沒見過你這么好學(xué)的徒生!” 結(jié)果孟長青借了一大堆墨,就抄了五千多遍道規(guī),齊先生聽完后,氣得不行,罵了一整天的“死讀書!”、“呆頭鵝!”,“驢腦子!”又想起自己那堆自己都舍不得用的停溪墨,氣得都沒聲了,綠著眼睛要孟長青把剩下的墨趕緊還回來! 孟長青當(dāng)時說“好好好”,結(jié)果不知道是不是忘記了,到現(xiàn)在都沒還,齊先生今晚喝了點(diǎn)酒,又想起這事兒,氣得把六歲的道童攆出門,要他去找孟長青把墨還回來。 于是年僅六歲,剛剛換牙,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小道童就提著盞燈走了兩個多時辰的山路,來找孟長青要墨。他覺得自己就跟山下那放牛娃似的,可慘了! 小道童交代完原委后,頗為委屈,他也有些怕李道玄,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敢上放鹿天,但是喝醉酒的齊先生著實(shí)恐怖,他不敢不來,偷偷陰著告了孟長青一狀,他給李道玄行了一禮,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