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走到半路,他踩著巷子里的積水,忽然停下腳步,問李道玄:“謝長留必須死嗎?” “天行有常?!?/br> 孟長青停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行有常嗎?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死全家,何謂道?天地不仁,萬物為螻蟻、為蜉蝣、為芻狗。 入夜,鬼巷中靜悄悄的,謝長留坐在屋子里,連夜做好的布偶放在了床頭。小姑娘就坐在床上晃著腳,紅蓋頭一搖又一搖。謝長留見狀,抬手把她的蓋頭蓋好。 阿瑤別開了頭,似乎還在生白天謝長留攔著她的悶氣。 狹小的屋子里點著昏暗的光,謝長留看著她,眼神忽然柔和起來,“阿瑤,爹帶你回開陽山好不好?娘親在那兒等著我們,等我們回去后,你干什么爹都不再攔著你了,好不好?” 阿瑤扭過頭,絲毫不理會誠懇認錯的謝長留,腳仍是一晃又一晃。 謝長留摸了下她的腦袋,“爹很想回去了,阿瑤也很想回家吧?”他的聲音很輕。 阿瑤只是摸褲子上的紅繡花。 謝長留本就不是話很多的人,知道今晚是最后一夜,多說了兩句,實在找不到話了,于是停下來靜靜看著女兒。小姑娘穿著紅嫁衣蓋著紅蓋頭,一個勁兒低頭摸褲子上的繡花,對一切都渾然不覺。 忽然,阿瑤抬起頭,揭開半張帕子,張大了嘴。 見謝長留沒有動作,她抓起謝長留的手伸進嘴中,捅了捅那顆乳牙,說一個字,“疼?!?/br> 牙疼。 鬼不可能牙疼,可阿瑤用力地戳著那顆乳牙,不停地說:“疼?!焙孟裱勒娴暮芴?,也可能是她覺得牙應該很疼。 半蹲在地上的謝長留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終于,他用自己的額頭輕輕抵上了女兒的額頭,閉上了眼。 恍惚間,依舊是百年前那個秋日,他牽著她的手走過小巷,春風到江南,風箏高高躍起。 孟長青背著大雪劍上門時,夜里靜悄悄的。 有不知名的鳥雀在枝頭輕輕嘶鳴。他一個人走在夜里,孤孤單單,沒有李道玄,只有他一人。他想起許多事,比如說天命,比如說定數(shù),又比如說鬼神。 偌大鬼巷,從孟長青的腳下起,猩紅鬼火從地下冒上來,絲絲縷縷。 瞳中的金色逐漸濃郁。 在他的腳下,鬼火盤旋而上,俯沖墜下,落地時濺出一大簇火星,一生二,二生四,四生萬物,無窮無盡,走街過巷,火星怒濤般席卷方寸天地。 謝長留猛地睜開了眼回頭看去,摸著褲子上繡花的阿瑤忽然暴起,隔著門板嘶吼了一聲,“吼!”凄厲的聲音在鬼巷中回蕩不息。 千里之外的太白鬼城,算命的瞎子失手推倒了簽筒,上簽中簽下簽摔了一地,他倒吸一口涼氣,不見那鐵缽中的蓮花迅速冒出金色的霧氣。 孟長青從背后抽出了大雪劍。 “謝道長,聽說你生平云游四海,見多識廣,你見過海市蜃樓嗎?” 隔著一扇單薄門板,謝長留聞聲先是一頓,緩緩攥緊了手,沉聲道:“你真不怕遭天譴嗎?” 孟長青站在滿城鬼火中,忽然笑了聲,抬頭看了眼老天爺,低聲道:“有能耐劈死我。” 話音剛落,鋪天蓋地的鬼火分成六道,天地間一片滔天火光。 傳說中說世間有六道輪回,每逢七月鬼節(jié),鬼將披金甲鎮(zhèn)守鬼門,大門緩緩洞開,游魂沖出鬼門關(guān),浩蕩涌向人間,他們流下的眼淚,化為一場鬼雨,歸入一條名叫黃泉的大河中。河中巨龍曾是菩薩手中掉落的木魚所化,口吐佛偈,嚼惡骨,啖腐rou,吐出一朵朵金色蓮花。 那只是傳說而已。 世上沒有能口吐金色蓮花的巨龍,人死后也沒有六道輪回,人期盼有來生,無非是今生實在是諸多遺憾,愿來世再續(xù)。 命? 孟長青抬起頭的那一瞬間,瞳中全是金色霧氣,火光倒映著清秀的臉龐,竟是顯出幾分猙獰,仿佛得了什么神通的邪神。 謝長留,求神不如求我。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下一章就是—— 奄奄一息的孟長青跪在師父面前:師糊,我裝完逼回來了。 姜姚:真人你快救救道長! 道長:……(tmd好氣哦但還是要保持高冷) 另:天道不仁萬物為芻狗是說天道之前眾生平等…… 第19章 孟長青離開鬼巷時,天街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他仍是游魂模樣,背著大雪劍,冒著雨走在青石板上。 如果此時有人上街,便能看見一個年輕道人渾身透明,仿佛一縷即將熄滅的燭火,游走在昏暗中。 客棧中,姜姚已經(jīng)睡下了,被輕細的雷聲吵醒,推開窗戶看了眼,外面霧蒙蒙,還下著雨,他伸了個懶腰,起床找水喝。剛一推門,他就愣住了,李道玄不知是什么時候起的,他順著李道玄的視線望去,驚詫得喊出了聲,“道長?!” 孟長青沒望向姜姚,撈過衣擺,對著李道玄屈膝跪下。 幸而此時客棧中沒有人,否則要被詭異景象嚇著。 鎮(zhèn)魂印已經(jīng)散開了?;昶遣粫餮”〉乃F散出來,孟長青跪在地上,連背著的大雪劍上都滴著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散開的魂魄。 李道玄望著他許久,終于道:“你既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也不怕死,既然如此,你為何認錯?” 孟長青想說句話,可魂魄散得太快了,他摔在了地上,眼中的金色迅速衰敗下去,只剩下游絲似的一兩縷。 姜姚都看怔了,慌忙沖上樓來,踩得樓梯劇烈響起來,他一躍而下,沖過去抓住了孟長青,“道長!道長你怎么了?”姜姚一握著孟長青的手,冰冷的流瀉感覺讓他怔住了,怎么會散成這樣?他下意識求救似的看向李道玄,“真人,真人你救救道長,他、他知道錯了!他肯定知道錯了!你救救他!你快救救他!” 李道玄走上前去,低下身,食指叩在孟長青的眉心,臉上瞧不出一絲的波瀾,靈力源源不斷地渡入孟長青的身體。 孟長青抬起頭望著李道玄,低聲道:“弟子知錯。” 李道玄沒說話。 孟長青從懷中掏出個什么東西,慢慢地遞向李道玄。 那是一小團燈籠似的光,里面有東西影影綽綽,在孟長青手掌心輕輕跳躍著,像一朵云,又像是一小團溫柔焰火。 孟長青輕聲道:“這是謝長留的謝禮?!?/br> 李道玄望著那一團光,許久都沒說話,終于他冷淡道:“天道有恒?!?/br> 四個字落地的那一瞬間,那團光應聲而碎,從孟長青的手中流瀉出去,一瞬間消散在空中。 孟長青望著空蕩的手心,許久才低聲道:“師父也說過,天道貴生,無量度人?!彼粗菆F飛散的夢境,收回了手,“謝長留鬼火燒城殺了兩千多人,于是自殺謝罪,謝瑤因愛生恨化為惡鬼,殺了百余修士,于是永世不得超生,一罪一報,這是命??沙酥猓瑤煾高€說過,人之常情,何過之有?” 李道玄望著跪在他面前的孟長青,沒有說話。 孟長青低聲道:“謝瑤不是自殺,書生藏著她的頭繩,被妻子察覺,那妻子派人來到宣陽將謝瑤扔到井中,用石頭活活砸死了。謝瑤變成女剎前,說她知道做人很苦,可她沒想到會這么苦,她一生沒有干過傷天害理的事,卻落得了這下場,她用盡全力好好活著,最終卻死在了那口井中,這世上本沒有公道。謝長留聽見了謝瑤的話,用宣陽城那場七日七夜的鬼火告訴她,世上有公道?!?/br> 孟長青看向李道玄,“可變成女剎的謝瑤卻永遠不知道?!边@個故事實在太過熟悉,太過熟悉了,孟長青緩緩攥緊手,低聲問道:“命該如此嗎?” 李道玄抬起手輕輕撫著孟長青的額頭,心中低低嘆了口氣,卻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 他想說,這種事人間處處皆有,世上何止一個謝長留?又何止一個謝瑤? 世上到處都有謝長留,遍地可見謝瑤,眾生皆苦,無人不冤。 世上修道的,有的人修出世大道,如玄武問道的黃祖;有的人修入世大道,如長白修行的真武大帝,可無論哪一條路,都不會忘記六個字:知天命,盡人事。心懷仁義是好事,但是孟長青這種,已經(jīng)犯了天命,遲早會走到絕路上去,這是個大忌諱。 道,不是這么修的。 孟長青走到今日不是偶然,天性使然。 可李道玄沒有再訓孟長青,也沒有問孟長青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望著孟長青,手撫著他的額頭緩慢地渡著靈力。說來說去,無非就四個字,事已至此。 他也沒告訴孟長青,那一日他離開前,其實渡了一道靈力放在謝長留的那爐香中。 那一道靈力,十年之內(nèi),可以保謝瑤與謝長留魂魄不散,驅(qū)散煞氣,待到謝瑤恢復神智,執(zhí)念一了,自然算得上善終,從始至終,他也沒說要硬殺那一雙惡鬼。 明日再過去,原是打算幫謝瑤點魂,鎮(zhèn)魔碑碎了,挑個陽氣重些的時辰幫謝瑤鎮(zhèn)魂罷了,否則謝長留絕壓不住謝瑤。 如今這些事,倒是全然不用做了,他雖沒有親眼看見孟長青干了些什么,卻大致能猜的出來。 他一道靈力要養(yǎng)謝瑤十年魂魄才有五成的把握讓謝瑤清醒過來,而太白鬼城,海市蜃樓,多的是逆天且快速的方法,看孟長青這副樣子,可以想見他干了什么,需要付出這么大的代價。 李道玄看著隱忍著的孟長青,低聲道:“忍著點?!?/br> 孟長青也不敢吭聲。 李道玄往他身體中渡著靈力,直到孟長青頭點地一下子栽了下去,他下意識伸手撈了把,將人帶到了懷中,卻發(fā)現(xiàn)孟長青已經(jīng)沒了意識。 一旁姜姚的臉色都嚇白了,“真人道長他……他怎么了?” 李道玄低聲道:“沒事,昏睡過去了?!鄙焓謸嶂祥L青的額頭,繼續(xù)渡著靈力,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第20章 昨夜凌晨,鬼巷中,孟長青與謝長留對面而立。 孟長青伸出手去,一滴水從食指指尖緩緩滴落。 佛宗有句話,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一滴水,便是眾生境。 孟長青眼中的金色瞬間敗下去,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食指指尖的一滴水,下落,下落,下落,砸出三兩圈漣漪,層層漫開,剎那間大海汪洋。 山巒拔地而起,一條大河從東而來,升出星斗與日月。 …… 謝瑤做了一個夢,一個很漫長的夢,醒來時時卻什么都不記得了。 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枕著手臂睡在槐樹下,掉落的葉子摔到了額頭上,她盯著那一樹槐葉失神,碎金色的陽光樹杈中漏下來,忽然,她猛地彈坐起來,回頭望去。 一條大河躺在群山間,山頂有依稀可見黃巾道士焚香開爐,告祭天地,山風浩蕩。 開陽山上有道觀,因為傍水而得清水觀之名。 謝瑤愣了片刻,一把卷了裙子起身,甩甩頭搖下了插在發(fā)間的槐葉,往山上跑去,道觀中,一個道士模樣的年輕人正在和師弟商量著祭天的事宜,謝瑤一步踏進去,“爹!我回來了!” 道士聞聲回頭看去,一雙平靜的眼,他看著走進來的紅衣裳小姑娘,似乎是頓住了,許久,他才緩緩地露出個很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