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萬丈，紅透天際，晨風(fēng)過野，叢草擺動。

    陽山城南兩里處，人馬肅立，隊列縱橫，只是陣中不見一旗一幡，也未見一刀一槍，數(shù)千軍士們垂手佇立，引頸南望；將校們執(zhí)綹倚鞍，靜靜等待。

    隊列右側(cè)，成百上千的刀槍箭矢捆扎成束，整整齊齊地碼放成堆，如同小丘一般。

    隊列正中，無論軍職大小，或者站位前后，沒有一人披掛甲胄，頭戴鐵盔——軍士們只著單衣軍袍，扎束玄黑介幘，肅穆而待。

    主將馮端雙手執(zhí)韁，端坐鞍上，一會兒舉目遠眺，一會兒低頭沉思，眼中急迫而又有些焦慮。

    身旁，堂兄馮弇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雙腳一夾馬肚，挽綹上前，輕聲說道“兄弟，昨夜咱們已呈書霍公，適才，岑定方將軍的前哨又已折返，我估摸著，不出半個時辰，霍公率大軍必然到來！”

    “哎——”

    馮端低嘆一聲，回過頭去，看了看早已拔掉旗幟的陽山城，又瞅了瞅自己身后的數(shù)千人馬，郁郁寡歡地說道，“大哥，陽山城躲過一劫，我手下的三千弟兄保住了性命，可我這心里卻空撈撈的，沒有著落?。　?/br>
    “二蠻子，你多慮了不是？”馮弇笑了笑，安慰道。

    “大哥，不瞞你說，這些年來，我在朔方誠然孑身一人，可征戰(zhàn)多年，軍中同澤也有不少故舊知交，如今歸順大唐了，不知道今生今世能否再與他們見面啊！”

    說著，馮端黯然神傷，緩緩地低下頭去。

    馮弇聽聞，咂咂嘴，點點頭，說道“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同手中，我感同身受啊！大勢如此，天下盼歸，若有機緣，我相信，你與朔方的同澤知交們還會相見的!”

    “但愿如此…”

    馮端喃喃自語，頓了頓，繼而扭過頭來，看著堂兄，言辭懇切地說道，“大哥，一會兒見到了霍公，你可得幫我說說話啊——我希望就此退出軍營，不再征戰(zhàn)，回到鄉(xiāng)下置得一畝三分地，討婆姨生崽娃，安安靜靜地過日子！”

    “二蠻子，你的想法我明白，霍公那兒嘛，我自然要替你陳說的，不過…”

    馮弇皺皺眉頭，捏了捏韁繩，看著堂弟說道，“大唐厚積薄發(fā)，以混一天下為要務(wù)，此間正是用人之際啊，你從軍多年，能征貫戰(zhàn)，不要空負了這一身本事?。　?/br>
    馮端聽聞，不禁喟然長嘆，仰起頭來，凝視遠方，思緒萬千，沉默有時。

    天邊，太陽欲出未出，彤紅一片，云霞盡染，好似萬千彩練。

    霞光映來，馮端的臉龐明亮有光，左額上，一道褐色刀疤清晰可見，匍匐在深深在額頭皺紋之中，好似征戰(zhàn)歲月里留下的記憶，久久難以抹去。

    片刻之后，馮端盯著馬鬃，憂傷地說道“大哥，軍旅閑暇時，我常常夢到家鄉(xiāng)小山包下的那片水田，還有那頭花眉心老牛，咱哥倆兒扶犁揚鞭時，阿爺躺在屋前的竹椅上，摸著白胡須，端著大茶碗，遠遠地看著咱們笑…”

    嘴唇囁嚅，馮端一時陷入沉憶，坐在鞍上一動不動。

    晨風(fēng)吹來，衣角拂動。

    馮端抬起手背來，輕輕地沾了沾眼角，不知道是不是風(fēng)吹沙入，眼中瑩瑩有光，點點可見。

    “二蠻子，”馮弇喉頭一哽，點點頭，說道，“等天下太平了，我和你一同回去，再耕犁那片水田，修葺阿爺?shù)淖嫖荨?/br>
    二人正在說話時，只見七、八里遠處，揚塵飄起，越來越濃，繼而傳來轟轟的馬蹄聲，越來越大。

    身后的將校們一陣sao動，議論紛紛，小聲說道，“來了，來了！”

    ……

    旌旗蔽日，衣甲鮮亮，蹄聲如雷，黃塵飛揚。

    不到半個時辰，唐軍數(shù)萬人馬逶迤而進，已開到陽山城下二、三里處。

    馮端坐在鞍上，手搭涼棚，只見三百步外，明黃的“唐”字大纛迎風(fēng)招展，呼呼高揚，正想扭頭詢問時，只聽到身旁的堂兄說道“霍公到了，咱們?nèi)グ葜]吧！”

    馮端點點頭，舉起馬鞭，狠抽下去，雙腿一夾馬肚，舍去身后的數(shù)千士卒，如一枝離箭單箭，踏塵帶風(fēng)，朝著前方的大纛奔去。

    馮弇見狀，也揚鞭策馬，沖出隊伍，緊隨其后。

    轉(zhuǎn)眼驟至，看到數(shù)十步外，大纛下眾將環(huán)列，中間一人鐵盔金甲，氣宇軒昂，馮端料定必是柴紹，一拉馬韁，翻身而下，快步上前，單膝跪地，抱拳高呼道“降將馮端，恭迎大唐行軍元帥、霍國公入城！”

    身后的馮弇也一躍下馬，跪伏地上，與堂弟一同迎候軍帥。

    柴紹笑容可掬地踩鐙下馬，“蹭蹭蹭”地大步上前，伸出雙手，扶起馮端，說道“馮將軍，俊杰識時務(wù)，英豪通機變，歸順大唐，正當(dāng)其時??！”

    “霍公，馮端迷失道途，開罪于大唐，如今懸崖勒馬，還望霍公既往不咎?。　瘪T端面有愧色，躬身挽首，低低說道。

    柴紹撫著寬大的額頭，開懷笑道“馮將軍言重了！今日壯舉，非但無罪，反而有功啊！王師北征以來，能順天而行，聞迅即動，率軍投明者，馮將軍乃是第一人??！”

    柴紹抬頭遠眺，見城中兵馬齊整，束手恭立，軍械兵器堆積如山，不禁喜從衷來。

    拍了拍馮端的肩膀，柴紹笑道“馮將軍之舉，必將震動邊域，垂范四方，為大唐王師清寧西北，乃至混一天下，再辟新徑！可以想見，日后必有他人效法馮將軍，依今日陽山城之例，順天應(yīng)時，建功大唐，造福百姓??！”

    馮端聽聞，連連搖頭，嘆道“霍公之言，如同千鈞壓肩，馮某何德何能，敢于承受？今日所為，不過是感念天意，順應(yīng)人事而已，但求霍公網(wǎng)開一面，留得馮某及屬下的性命，聽其散歸鄉(xiāng)里，自生自滅…”

    “噯——”柴紹笑道，“馮將軍未免過于悲觀了，立功在此，怎能輕言歸田？我已快馬飛報長安，奏請朝廷冊封將軍，在敕令到來之前，我謹行元帥之權(quán)，量才敘用，拜將軍為北征驃騎將軍！”

    “我…”馮端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只回頭看了看身后的堂兄。

    只見馮弇垂手抱立，面帶微笑，目光慈愛，似在祝福。

    “來人吶——”

    還沒等馮端回過神兒來，只見柴紹抬手過頂，“啪啪”地擊掌兩下，大聲令道，“把馮將軍的見面禮呈上來！”

    只見一名親兵從隊中小跑出來，雙手捧著戰(zhàn)袍鎧甲，一躬身，雙手呈遞給柴紹。

    柴紹接過軍服來，看著面前的馮端，笑道“馮將軍，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大唐的戰(zhàn)將了，愿你馳騁縱橫，揮灑豪情，再立新功！”

    “霍公…”

    馮端嗓音沙啞，一時難語，“撲通”一聲再次跪拜下去，雙手高高舉起，畢恭畢敬地接過軍服。

    晨光映來，紫綬戰(zhàn)袍鮮亮奪目，明光鎧甲熠熠生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