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三遍，天色朦朧，燭火漸熄，人聲偶聞。

    陽山城靜靜地矗立在一望無際的沙海盡頭，墻身垣影在晨曦的微光中若隱若現(xiàn)，方圓兩里的城池土石混夯，規(guī)制齊整，北倚丘陵，南望戈壁，好似一只剛剛睡醒的豹子，匍匐在大地上，時(shí)刻準(zhǔn)備捕獲獵物。

    城頭，軍旗飛揚(yáng)，嘩嘩有聲，碩大的“梁”字依稀可見。

    城內(nèi)，守將營房中，馮端還在熟睡，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后，“咚咚咚”的敲門聲傳了進(jìn)來。

    “何事？”馮端翻了個(gè)身，睡眼惺忪地問道。

    “馮將軍，南門城下，有人自稱是您的堂兄，要見您！”

    “什么堂…”馮端不耐煩地應(yīng)了一聲，還想再睡會兒時(shí)，忽然間，一骨碌坐了起來，大步走到邊門，“吱嘎”一聲拉開屋門，盯著來人，問道“我的堂兄？對方可報(bào)了姓名？”

    “來人自稱是馮弇！”

    “馮弇…”馮端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擺擺手，示意對方退下。

    倚在門邊，馮端眉頭緊蹙，撮起嘴唇，陷入沉憶之中——

    “馮弇”這個(gè)名字已經(jīng)七、八年沒有聽聞了，最后一次響起在自己耳畔時(shí)，天下已亂，烽火四起，只聽人說自己的這位堂兄闖蕩關(guān)中去了，可能在終南山落了草。

    這些年來，世事激變，物是人非，堂兄的生死一度讓自己牽掛，可時(shí)日久了，征戰(zhàn)奔波之中，自己早已無暇顧及，不想，今日突然有了音訊，而且就在自己駐地的城門之下！

    想到這里，馮端不禁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左額上一道三寸長的刀疤。

    那疤痕淺淺的，淡淡的，早已愈合了，可是心中的傷痛卻久久難消——當(dāng)年擊殺酷吏，抗稅潛逃，兩兄弟隱入深山老林中，躲避災(zāi)禍，可是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卻全遭株連，被聞?dòng)嵹s來的隋朝官軍坑殺在村頭的大田里，最小的弟弟才剛滿五歲…

    想到這兒，馮端心頭一酸，鼻翼抽動(dòng)，繼而閉上雙眼，忍住淚水，沉默移時(shí)，這才抬起頭來，對著門外大聲吩咐道“來人吶，備馬，隨我到南門去！”

    馮端披掛戰(zhàn)袍，腰挎佩劍，一柱香兒的功夫后，下馬登城，倚在垛口處，俯身探望。

    只見城墻下，大門三丈外，兩匹高馬并排而立，左邊那匹棗紅馬上，去鞍掛架，馱著十來層厚厚的皮料，看似羊皮和鹿皮；右邊是一匹棕色坐騎，正低頭踟躕，前蹄刨土，踏踏有聲。

    棕馬鞍韉上，一個(gè)人青色幞頭，褐色短衣，一雙皂黑千底布鞋踏在馬鐙上，兩手拉著韁繩，輕輕地甩來甩去。

    “來者何人，報(bào)上名來！”馮端見對方低頭不語，似在等候，便大喝一聲。

    只見來人緩緩抬頭，仰面而望，目光炯炯，神色自若，口中大聲喚著馮端的乳名，“馮二蠻子，我是你大哥啊——”

    頓時(shí)，一張熟悉的臉龐映入了馮端的眼簾，那是一張?jiān)c自己朝夕相伴了近二十年的面孔。

    剎那間，一股暖流從心中驟然噴發(fā)，如光電一般奔向指尖發(fā)端，激得渾身為之一顫，馮端伏在垛口，嗓中一哽，失聲喊道“大哥，當(dāng)真是你么…”

    轉(zhuǎn)眼間，厚重的城門“嘎嘎”打開，馮端健步如飛，奔向城外，張開雙臂，與早已下馬等候的堂兄緊緊擁抱，兄弟倆兒熱淚飛濺，泣不成聲，相互拍打著后背心，喃喃說道，“都還活著，都還活著…”

    城上，早已站滿了聞?dòng)崄碛^的軍士們，眾人交頭接耳，嗡嗡一片，有人喜笑顏開，彼此說笑；有人點(diǎn)頭祝福，撫掌稱贊；有人連聲嘆息，唏噓不已；有人感同身受，低聲啜泣。

    ……

    日頭偏西，城影斜長，炊煙四起，隨風(fēng)飄散。

    哺時(shí)，陽山城營房里，馮端吩咐手下人多加了幾道菜，陪著堂兄邊吃邊聊，不知不覺間，已過去了一個(gè)時(shí)辰，見天色向晚，主客都已停箸，馮端便命人撤去盤碟，沏茶上桌。

    “大哥，”馮端在座中笑道，“咱們兄弟相逢，本當(dāng)舉杯相慶，怎奈形勢窘迫，唐軍已兵臨城下，我發(fā)布了禁酒令，隨時(shí)作好應(yīng)戰(zhàn)準(zhǔn)備，城中但凡有人飲酒，立斬不赦，呵呵，我這個(gè)守將也不得違令呀，還望大哥見諒！”

    見馮弇笑而不語，點(diǎn)了點(diǎn)頭，馮端摸著茶碗蓋兒，有些愧意，說道“待擊退了唐軍，到時(shí)我再讓人買些好酒來，咱們兄弟倆兒一醉方休…”

    “二蠻子，”馮弇叫著堂弟的乳名，皺了皺眉頭，說道，“我做著毛皮生意，一路北來，聽說唐軍節(jié)節(jié)獲勝吶，連稽胡騎兵都被打敗了，還捉住了朔方的什么輔國大將軍，當(dāng)真如此？”

    “嗯…”馮端一臉沉重，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說話。

    “我在渭北做生意時(shí)，聽到的消息都是梁王南下啊，這才過去多長時(shí)間啊，就像換了天似的，唐軍北上，如入無人之境！”

    “大哥，你們是生意人，自然對時(shí)事不堪了解啊——”

    馮端咂咂嘴，說道，“前些年，梁王得到突厥處羅大可汗的援助，士馬精良，軍資豐盛，故能南下爭鋒；然而，去冬太和山失利，我軍元?dú)獯髠?，處羅大可汗也心存顧慮，不再慷慨解囊，唐軍歷冬休整之后，大舉北征，似有決戰(zhàn)之意??！”

    “決戰(zhàn)？”馮弇側(cè)過頭來，眉毛一豎，睜大雙眼，盯著堂弟問道，“那豈不是你死我活？”

    “是啊…”馮端抬起頭來，仰面朝天，嘆息一聲。

    “那你這陽山城，能阻擋得住他們的進(jìn)攻嗎？”馮弇伸出雙手，按在桌上，關(guān)切地問道。

    “盡人事，聽天命吧！”

    馮弇有些無奈，頓了頓，繼而轉(zhuǎn)過臉來，對堂兄說道，“大哥，這兵荒馬亂的，你本不該到此地來做買賣??！這陽山城，說不定哪天就陷落了，我真不愿意看到咱們兄弟剛剛團(tuán)聚，便葬身在唐軍的亂刀之下！”

    “這個(gè)…”馮弇搓著雙手，猶猶豫豫地說道，“一路上，我還沒看到唐軍有虐殺百姓的事兒啊，倒是聽聞，他們所過之處秋毫無犯，百姓生活如常?！?/br>
    “大哥，切不可道聽途說啊，唐軍此番北上，爭地奪人，來者不善??！”

    “二蠻子，”馮弇黑眸一轉(zhuǎn)，光芒閃現(xiàn)，迅即又恢復(fù)了平靜，不急不徐地說道，“大哥我可不是道聽途說啊，這一路上，我碰到過幾隊(duì)唐軍，據(jù)說是霍國公和平陽公主的人馬，他們軍資不足，還和我做了筆生意，買了些毛皮去，同他們現(xiàn)銀交易，價(jià)格頗為公道哩！”

    “噓——”

    馮端聽聞，連忙抬起手來，指壓唇上，示意輕聲，低低說道“在我這兒說過便了，可千萬不能到處亂講啊，被人抓住把柄，以通敵罪論處，那就糟了！”

    “咳，”馮弇端起桌上的茶水啜了一口，不屑地說道，“我一介平民，生意人而已，又不是軍人，怎么就‘通敵’了？”

    馮端搖搖頭，憂心忡忡地說道“唐軍連下數(shù)城，深入我境，朔方震怒不已，梁王剛剛發(fā)出喻令，有敢接觸李唐者，無論軍民，格殺勿論！”

    馮弇放下茶碗，喟然嘆息，身體前傾，湊近堂弟，小聲說道“我聽聞，‘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梁王如此獨(dú)斷專橫，視百姓如草芥，朔方豈能長久？”

    “大哥，我…”

    不待堂弟說完，馮弇打斷了他的話，繼續(xù)說道:“你再看看南邊的李唐，輕徭薄賦，厚撫百姓，民得其力，四方漸歸，那長安已顯現(xiàn)出帝王氣象了！”

    馮端睜大雙眼，詫異地看著堂兄，片刻，緩緩?fù)鲁鲆豢跉鈦?，微微點(diǎn)頭，喃喃道“大勢如此，世人皆知啊…”

    “既如此，二蠻子，你何必苦苦相隨呢？難道打算陪葬他人不成？”

    “哎，大哥，你有所不知啊，”馮端眉頭緊鎖，連連搖頭，說道，“梁王有恩于我啊——當(dāng)年逃難時(shí)，走投無路，梁王不嫌貧賤，收留了我，我一直心存感激??！”

    “可是，這些年來，你為他征戰(zhàn)沙場，以命相搏，屢立戰(zhàn)功，這份情也應(yīng)該早就還了吧？”

    馮端依舊搖頭，滿臉愁云揮之不去，遲疑片刻，說道“退一步說，我與唐軍幾番搏戰(zhàn)，陣前殺其將士無數(shù)，即便我有心歸順，別人也未必肯予接納??！”

    馮弇嘴角輕動(dòng)，一絲笑容不經(jīng)意地掠過臉頰。

    緩緩起身后，馮弇走到堂弟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二蠻子，人在軍中，各為其主嘛！你自比梁洛仁或者劉旻，如何？時(shí)過境遷，另當(dāng)別論?。　?/br>
    馮端聽聞，抬起頭來，仰視堂兄，只見他正凝視著自己，目中帶笑，堅(jiān)毅慈愛，和煦大度，如同春日的陽光一般。

    剎那間，馮端似乎明白了什么，“豁”地一下站起身來，迎著堂兄的目光，彎腰側(cè)頭，低聲問道“大哥，莫非你是唐軍的…”

    馮弇微微一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拉住堂弟的雙手，靠近他的耳畔，輕聲說道“奉大唐北征元帥霍國公及平陽公主之命，勸喻兄弟棄暗投明！”

    “大哥！”

    馮端聽聞，情難自抑，淚水打轉(zhuǎn)兒，緊緊地拽住堂兄，“撲通”一下單膝接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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