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fēng)呼呼，陣陣有聲，軍旗獵獵，嘩嘩飛揚。

    第二日，在阿哈城南的唐軍大營里，三軍會師的慶典即將拉開序幕。校場正前方，一個五十步見方的閱臺上，柴紹夫婦躬擐甲胄，正襟危坐，左右兩側(cè)的十余名將軍昂首挺胸，肅然挺立。

    今日的慶典別開生面，數(shù)萬軍士環(huán)坐場內(nèi)，不見弓馬步騎，不見刀劍槍槊，唯有軍中的數(shù)百鼓手列隊校場，倚鼓而立，等待號令。

    南風(fēng)過耳，吹動旗幡，吹動了鼓手們的衣袍，一眼看去，挺立場中的數(shù)百人神情莊重，凝視閱臺，他們身旁的數(shù)十面牛皮大鼓，呆立原地，沒有一絲響動。

    辰時正刻，司儀官小跑上臺，單膝跪拜，從柴紹手中接過一面猩紅的令旗，起立轉(zhuǎn)身，大步走到閱臺前沿，凌空交叉，“嘩嘩嘩”地?fù)]舞起來。

    一時間，旗動鼓響，震天動地。

    校場中，只見鼓手們四人一隊，高舉鼓槌，雀躍而起，圍著面前的牛皮大鼓，雙手交替，全力捶打，“咚咚—咚咚—咚咚—”，鼓聲整齊，節(jié)奏鮮明，震耳欲聾。

    令旗飛舞，鼓點變幻，時而如同狂風(fēng)驟雨，撲面而來；時而如同流蘇飛揚，竦竦而過；時而如同亂蛙齊鳴，蹦跳凌空；時而如同斗虎吼山，低沉剛猛。

    鼓聲隆隆，回響天地，喚醒了戈壁曠野，城池屋舍，清晨的空氣為之燥熱，恬靜的陽光為之飛濺，沉寂的黃沙為之顫抖。

    轟轟隆隆的震蕩，轟轟隆隆的的喜悅，轟轟隆隆的示威，轟轟隆隆的豪邁…

    數(shù)十面大鼓發(fā)出的沉重聲響，碰撞著軍營駐地的石灘，石灘驀然間變成了牛皮鼓面，轟隆聲中，戰(zhàn)馬嘶鳴，刀劍震顫，弓弩弦響，槍槊纓動，出征前的凜然之氣，彌漫在營中的軍帳間，旌旗下，木柵邊，瞭塔上…

    半個時辰后，隨著閱臺上猩紅令旗果斷地一收，校場上歡騰的鼓聲嘎然而止，不再有聲響，不再有喧囂，大地出奇的寧靜，天空異常的清冽，人們仿佛置身于千韌峰顛，云霧飄過，萬籟俱寂。

    柴紹一撩袍角，從座中豁然而起，大步走到閱臺正中，立定腳跟，反握佩劍，抬頭矚目臺旁的大纛，只見這面明黃色的大旗正迎風(fēng)招展，呼呼直響，振奮人心。

    柴紹收回目光，掃視校場，略清嗓音，高聲說道:“三軍健兒，吾等上承皇命，下荷民意，師出延州，跋山涉水，歷時月余。梁賊師都狡黠異常，勾結(jié)稽胡，襲我后軍，幾隳我北征大業(yè)！”

    說到這兒，柴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看了看妻子，這才繼續(xù)說道“然而，天佑大唐，絕地反擊，平陽公主以帶病之身，領(lǐng)金明城中區(qū)區(qū)兵馬，潛出蘇吉臺，火燒敵虜營，大破梁賊與稽胡，徹底扭轉(zhuǎn)北征戰(zhàn)局，形勢為之明朗！”

    三軍將士聽聞，摩拳擦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柴紹擺擺手，示意安靜，大聲說道“古往今來，逆流而動者，無不灰飛煙滅！大唐之興，殆非人力，實為天授！諸如梁賊師都之輩，執(zhí)迷不悟，負(fù)隅頑抗，于我北征健兒面前，終是螳螂擋車，必將粉身碎骨！”

    柴紹言罷，校場中，萬人齊呼，頓時爆發(fā)出“萬歲，萬歲”的歡聲，震天動地，響徹云霄。

    閱臺上，李三娘端坐位中，看著丈夫雄健的背影，聽著將士激昂的呼喚，指尖微顫，心頭一熱，眼睛濕潤，淚水打轉(zhuǎn)兒。

    ……

    夜幕降臨，繁星點點，晚風(fēng)拂來，城旗飄揚。

    戌末時分，阿哈城頭燈籠高掛，輕搖慢晃，排列成行。光影下，四、五人順著城上甬道緩步徐行，前頭兩人并肩向前，輕言細(xì)語，后面數(shù)人挎劍跟從，遠(yuǎn)遠(yuǎn)相隨，幾個人步履輕緩，時走時停，絮絮有聲。

    “夫人，你知道嗎，當(dāng)初我派岑定方奔襲蘇吉臺，十分冒險啊！”柴紹停下了腳步，看著城外燈火輝煌的軍營，對妻子說道。

    李三娘上前一步，與丈夫并排而站，端視城外片刻，說道“夫君，我明白，你既擔(dān)心何潘仁未將訊信送達(dá)金明城，又擔(dān)心岑定方獨自力戰(zhàn)，對吧？”

    柴紹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輕嘆一聲，說道“也不盡然啊，我最擔(dān)心的是，敵人分兵包圍了金明城，然后給咱們來個‘圍點打援’，那樣的話，我軍首尾難顧，加之糧道被斷，就將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說著，柴紹摸了摸自己的寬額，扭頭對妻子說道“夫人，說實話，自打出了延州后，我便感覺行軍過于順利，總感到哪里不對勁兒，但一時又找不到原因，只能謹(jǐn)慎前行，不想，還是被劉汝匿成和梁洛仁來了個突然襲擊，截斷了后軍?！?/br>
    “夫君，我看兵書上講，‘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yuǎn),遠(yuǎn)而示之近’，現(xiàn)在回想起旬日前的戰(zhàn)事，的確如此??！”李三娘正了正肩上的綠色帔子，緩緩說道。

    柴紹抬起頭來，仰望星空，咂咂嘴，說道“是啊，讀書所獲終是淺，絕知其事當(dāng)躬行，為官主政如此，行軍作戰(zhàn)亦然，世間的道理，真是萬變不離其宗??！”

    “不過，”李三娘扭過頭來，看著丈夫，濃眉微蹙，問道，“我不明白，我軍與稽胡素?zé)o瓜葛，稽胡怎會助戰(zhàn)梁賊？且從兵力調(diào)配來看，甚至動用了駱隊鐵騎這樣的精銳部隊，那不是擺出了與大唐徹底決裂的架勢嗎？”

    “是啊，此事的確蹊蹺，”柴紹點點頭，說道，“按理說，太和山大戰(zhàn)后，咱們的追兵誤入稽胡領(lǐng)地，為其所殺，我朝不予追究也就罷了，對方斷不至于興師動眾，協(xié)戰(zhàn)梁賊，欲置我軍于死地?！?/br>
    “其中，必有隱情？”李三娘側(cè)頭反問道。

    “嗯，應(yīng)當(dāng)如此啊，”柴紹雙臂合抱，頷首說道，“我已派人飛報長安，將此間情形詳奏朝廷，希望得到幫助，讓真相水落石出，同時也解除咱們的后顧之憂啊?！?/br>
    “夫君，”李三娘伸手拉著丈夫，說道，“蘇吉臺一戰(zhàn)，雖然跑掉了劉汝匿成和梁洛仁，但是南北夾擊，火攻之后，對方損失慘重，我想，一時半會兒，稽胡對咱們不會構(gòu)成什么威脅的，只是…”

    燈籠輕晃，燭光映來，柴紹見妻子面色蒼白，嘴唇囁嚅，便捏緊妻子的手，問道“怎么了？”

    “只是，”李三娘低下頭去，喃喃說道，“火燒蘇吉臺之后，我曾巡視戰(zhàn)場，真是慘不忍睹?。∧切┙固恳话愕倪z骸，張著嘴，伸著手，掙扎著，呼喊著，還保持著生命最后一刻的模樣，太慘了，太慘了…”

    說著，說著，李三娘聲音哽咽，淚花兒打轉(zhuǎn)。

    柴紹抬起手來，撫著妻子的肩膀，輕聲說道“夫人，自古征戰(zhàn)，沙場慘烈，火攻之后，尤為如此，咱們是為國殺敵，立功社稷，你不必掛懷，盡可釋然??！”

    “話雖如此，”李三娘掏出袖中的絹帕，抹去眼角的淚水，說道，“我一想到那番景象，便心如刀絞，對方雖是敵人，但也是天地間的生靈啊，若一刀結(jié)束其性命，也就罷了，但…但讓他們?nèi)绱送纯嗟仉x去，我覺得自己真是開罪于天地啊，這…這會不遭到天譴，折了壽命？”

    “噓…”

    柴紹聽聞，連忙抬手，用食指輕輕地壓在妻子冰涼的唇上，說道，“可不能亂說??！沙場征戰(zhàn)，各為其主，各聽天命，咱們也是迫不得已，才用了火攻??！夫人，連日來，你緊張勞累，不要想這么多了，軍中的事兒，我自有安排，你在營中靜養(yǎng)便好?！?/br>
    李三娘點點頭，收住淚水，側(cè)頭一靠，倚在柴紹的懷里，久久沒有說話。

    二、三十步外，孟通等數(shù)名侍衛(wèi)挎劍靜立，垂手恭候，不敢言語，生怕驚擾了軍帥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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