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代行帥事虎生威 杯酒釋懷棄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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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落日,風(fēng)嘯邊關(guān),堅城挺拔,刀戈輝映。 延州城頭,明黃的“唐”字大纛迎風(fēng)招展,嘩嘩直響,數(shù)十面“柴”字旗幡繞城矗立,獵獵有聲。旗下,守城軍士握劍持戟,攜弩負(fù)弓,雙眼警惕,表情冷峻,正注視著城下的一舉一動。 連日來,駐扎山中的梁軍不斷前移陣營,屢屢派人挑戰(zhàn)延州——梁師都的驍衛(wèi)將軍劉旻自得知柴紹返回長安,且有一萬人馬出城東去后,一改蟄伏的態(tài)勢,頻頻沖出小里溝,在延州城附近四處活動,企圖引誘唐軍出城接戰(zhàn),予以擊殺。 這日傍晚,劉旻麾下的致果校尉辛炳生率十余騎,繞城飛馳,張弓發(fā)箭,將一封封挑戰(zhàn)書射向城頭,馬蹄陣陣,箭聲嗖嗖,揚(yáng)起塵埃一片,久久不散。 早有城上軍士將書信呈交延州府衙大堂。 此刻,大堂里眾將聚首,人影綽綽,代行軍帥事的驃騎將軍郝齊平端坐于帥位左側(cè)的一把木椅中,手里的折扇時開時合,空空如也的帥位前,那柄嵌金雕龍寶劍橫架在案桌上,煞是顯眼。 眾將正在傳看城上送來的戰(zhàn)書,個個義憤填膺,咬牙切齒,只見上面赫然寫道 “大梁驍衛(wèi)將軍劉旻邀約唐軍,會獵城外! 城中何人主事?怎同龜鱉一般縮頭不為!彼此皆擐甲執(zhí)綹之人,血性所至,刀山無阻,奈何裹足不前,與裙襦婦人無異! 彼帥柴紹尚可顧忌,難與爭鋒,如今人去而城空耶?垛口眾人,沐猴而冠耶?眾人持握者,有如鉛刀耶? 明日辰時,本帥列陣布兵,在北門外迎候,企望暢快一戰(zhàn)!彼若膽寒,亦可不至,休怪本帥未行通稟,徑自撲向關(guān)中,殺入長安矣!” 大堂內(nèi),向善志看完劉旻的戰(zhàn)書,“啪”地一下把它扔到地上,恨恨地罵道“他奶奶的,劉旻小兒欺人太甚!當(dāng)真以為軍帥不在,咱們就不敢出戰(zhàn)?不用兄弟們動手,但憑向某手下的八千步卒,便可取那劉旻的首級回來!” 郝齊平聽聞,沒有吭氣,只是將手中的折扇收起來,用拇指輕輕地捏了捏。 “自太和山大戰(zhàn)以來,騎兵久未活絡(luò)筋骨,馮某愿與向?qū)④姴津T協(xié)戰(zhàn),一鼓作氣,滅了小里溝來的這伙梁賊!”騎兵將軍馮弇朗聲說道,眼風(fēng)一掃,飛快地瞄了瞄帥位旁邊的郝齊平。 步將宋玉緩緩抬頭,環(huán)視眾將,最后將目光落在郝齊平身上,說道“此前,霍公固守城池,沒有派兵入山剿賊,容忍對方殘害山民,是因?yàn)槭爻鞘麓?,不可閃失;如今敵人自己送上門來,且兵力處于劣勢,我看吶,只要留下足夠的守城士卒,確保城防無虞,咱們可以出城一戰(zhàn),掃蕩延州城外的這股敵人,除去癬疥之患!” 樂紆等都尉將弁聽聞,也紛紛點(diǎn)頭,贊同出戰(zhàn)。 座中,只有騎兵副將岑定方低頭不語,似在思量。 郝齊平眉頭一揚(yáng),笑容掠過,“嘩”地一下打開手中的折扇,問道“岑將軍,你可有話要說?” “郝將軍,諸位,”岑定方在座中朝著郝齊平一拱手,然而環(huán)揖眾人,不緊不慢地說道,“去冬,太和山大戰(zhàn)的那一幕,總是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我隨張世隆押運(yùn)關(guān)中的糧草回來,正好碰上梁師都和吐谷渾人大舉進(jìn)攻我軍營壘,張世隆違抗軍令,擅自出戰(zhàn),結(jié)果被對方重重圍困在無名山丘上,霍公增援不利,幾險大軍于不測…” 說到這里,岑定方扭頭看著馮弇,平心靜氣說道“馮將軍,那日增援,你打頭陣,沖出轅門不過七、八百步,即遭對方三面圍攻,若非霍公及時鳴金,恐怕一戰(zhàn)下來,騎兵兄弟們已所剩不多了…” 馮弇聽聞,面色赧然,低下頭去。 岑定方深吸一口氣,惆悵地說道“那日,我躍身下馬,站在張世隆的坐騎前,雙手拉綹,苦苦勸告,他卻說‘見機(jī)行事,乃是致勝之道’,執(zhí)意出戰(zhàn),最后惱羞成怒,舉鞭抽我,帶著人馬,揚(yáng)長而去…” 說到這里,岑定方憂傷無比,摸了摸馬鞭抽打過的手臂,然后手指胸口,沉沉地說道“如今,我這鞭傷早已痊愈了,但是,這‘心傷’卻隱隱作痛吶!” 眾將聽聞,有的頷首點(diǎn)頭,有的沉默思量,有的凝神回憶,有的捋須觀望… 只見向善志在座中一扯豹皮護(hù)腰,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岑將軍的話,未免悲觀!‘此一時,彼一時’嘛,昔日勢均力敵,咱們吃了對方的虧;今日我強(qiáng)敵弱,勝券在握,還怕打不贏那群狗東西!” “嘩”地一聲,郝齊平將打開的折扇猛然收起,挺直腰桿,站起身來,對眾人高聲說道“適才,岑將軍聲情并茂,娓娓道來,已把不可出戰(zhàn)的道理講得明白不過了!況且,這也是郝某受霍公委托,代行延州軍帥事的原因所在!如若再有人論說出戰(zhàn),違抗軍令…” 郝齊平停頓片刻,掃視堂中眾將,目光從向善志身上一閃而過,然后抬起手來,指著帥位案桌上的那柄嵌金雕龍寶劍,擲地有聲地說道“違抗軍令者,斬首徇法!” 向善志聽聞,面色泛白,呼吸急促,徒然無助地坐回位中,低下頭去,像支霜打的茄子。 …… 夜近亥時,月朗星稀,燭火閃動,吟蟲低唱。 步軍營房里,將軍寢屋亮如白晝,向善志坐在桌前,自斟自飲,長吁短嘆,兩三個酒壇早已倒空,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 房門“吱嘎”一聲被推開,小校在門口拱手稟道“向?qū)④?,郝齊平將軍來見!” “郝…郝齊平?不見!”向善志把臉一唬,揮了揮手,抱起酒壇來又倒了一碗。 “敢問將軍,屬下如何回復(fù)郝將軍呢?說您已經(jīng)安歇了,還是…” “媽的,”向善志轉(zhuǎn)過頭來,瞪了小校一眼,罵道,“怎么回答他,還用得著老子教你呀?去,就說老子病了,吃下了藥,睡著了!” 小校唯唯諾諾,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房門再次“吱嘎”一聲,向善志“砰”地一下把酒碗垛到桌上,罵道“老子不是跟你說了嗎?生病了,不見!” “呵呵,向?qū)④姷倪@個病呀,在心里,得用好酒來治…”門口傳來了郝齊平的聲音。 向善志回頭一看,見郝齊平笑容可掬,已經(jīng)走到門邊了,手里提著一個土壇子,上面紅底黑字正正方方地寫著一個“酒”,用麻繩扎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那小校跟在一旁,哭喪著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著“郝將軍不相信您病了,非要,非要…” 向善志揮揮手,讓手下人退了出去,扭過頭來,自顧喝酒,也不搭理門邊的郝齊平。 “‘獨(dú)樂不如同樂’啊!來,來,來,請向老哥嘗嘗兄弟帶來的這壇三十年老窖,”郝齊平一邊笑呵呵地走到桌邊坐下,一邊解開土壇子外面的麻繩,捧起來,稍一斜,給向善志和自己各倒了一碗。 向善志也不客氣,端起碗來“咕嘟咕嘟”一飲而盡。 佳釀入喉,芬芳四溢,棉長醇厚,回味十足。 向善志把碗放下,眉頭一揚(yáng),看著郝齊平問道“這是終南山的老窖,你從哪里弄來的?” 郝齊平輕啜一口,笑道“從長安出來時,我便把這壇酒一直帶在身邊,太和山大捷也沒有舍得喝哩!軍中規(guī)制,唯有遵從;但沒有哪一條說,不能自帶佳釀,且只有一壇而已??!” 向善志點(diǎn)點(diǎn)頭,捧起老窖來給自己倒了一大碗,“咕咚”入喉,暢快無比,一抹嘴唇,說道“這三十年的終南山老窖,我已數(shù)載未嘗了!記得,還是在紅嶺溝滅了陏軍都尉辛又柯的時候,在南夢溪李家莊園喝過,那一夜呀,全是窖了三十年以上的好酒,真他娘的喝得痛快!” 說罷,向善志又倒了一碗,仰頭飲盡,然后起箸夾菜,一邊大口咀嚼,一邊盯著桌上燭火,眼眸閃動,似在回憶。 郝齊平捧起土壇子,給向善志盛滿,然后說道“終南山的那些日子,快樂而又艱辛!說起南夢溪,兄弟我不得不佩服你老哥啊!昔日,公主殿下初回山中,晉陽義旗尚未高舉,山外州縣,鷹犬密布,山中綠林,各自為戰(zhàn),而你老哥是響應(yīng)倡義,聚首莊園的第一人!” 郝齊平端起碗來,自飲一口,嘆息道“那時,關(guān)中形勢晦暗不明,山中營寨各自矗立,大小頭領(lǐng)逡巡徘徊,進(jìn)取者有之,自守者有之,觀望者有之,而南夢溪才區(qū)區(qū)百人,在山寨之中真是微不足道?。∧憷闲止矣凶R,毅然決然地率隊入園,協(xié)助公主殿下在紅嶺溝全殲鄠縣府兵,震驚山林,大快人心吶!” 向善志聽聞,臉放紅光,連連點(diǎn)頭,說道“是啊,那一仗是李唐義軍同陏楊鷹犬的第一次正面交鋒,干凈利落,酣暢淋漓,如今想來,仍讓人激動不已??!” 郝齊平站起身來,將兩只碗都盛滿了,說道“來,老哥,這碗酒,讓咱們敬當(dāng)年終南山的義軍兄弟們!” “好,干了它!” “咣當(dāng)”一聲,兩碗相碰,玉液飛濺,燭火搖動。 郝齊平入座擱碗,看著向善志,說道“老哥,從終南山一路走來,咱們歷經(jīng)數(shù)十戰(zhàn),當(dāng)年山中的兄弟們也越走越少了,申宥、周孝謨、高羽成…兄弟們捐軀沙場,馬革裹尸,讓咱們這些活著的人無比懷念,懷念那些兄弟的音容笑貌,懷念那些快樂歡暢的日子,懷念那些金戈鐵馬的搏戰(zhàn)…” 說著,說著,郝齊平眼圈轉(zhuǎn)紅,聲音哽咽,悄悄地側(cè)過頭去。 向善志摸了摸兩肋的豹皮護(hù)腰,抬頭看著屋頂,長嘆一聲,說道“郝兄弟,其實(shí)你今晚到這兒來,老哥知道所為何事!終南山的弟兄們真的是越走越少了,前兩日,何寨主帶著城里的一萬人馬又去助戰(zhàn)秦王,我這心里啊,變得空撈撈的!” 向善志低下頭來,看著面前的郝齊平,一捏拳頭,說道“咱們成天在這延州城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兒,我實(shí)在是憋屈啊,恨不得手提陌刀,大步出城,和外面的梁賊拼殺一番,提他十幾個首級回來…” “老哥,你的心緒,我明白,”郝齊平點(diǎn)點(diǎn)頭,深吸一口氣,嘆道,“正因?yàn)楫?dāng)年的兄弟越走越少了,我才不會讓老哥輕易出戰(zhàn),任性而為?。∪粲幸蝗?,真的需要老哥沖鋒陷陣,血染戰(zhàn)袍,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兄弟我絕不阻攔,且誓死相隨,就算同入地下,與昔日終南山的弟兄們相見于九泉,我也毫不顧惜!” “好兄弟,咱們一言為定!”向善志抱起酒壇,“咕嘟咕嘟”痛飲起來,眼角的淚水順頰而下,和著嘴角溢出的酒水,浸濕了整片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