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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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剪把這八個字發(fā)出去,手機屏幕上沾了點血,一抹就稀薄。 然而現(xiàn)在李白還是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從那片模糊的陰影,到他手下,笑著,咳嗽著,和他說話。從腰肢到脖子都是那么柔軟,眼睛閉上了,睜不開了,燙黑一塊的手握上他的腕子,往下壓,好像在要他更用力一點。 我愛你。 李白是怎么把這三個音節(jié)發(fā)出來的。楊剪以為他會哭會鬧會把酒潑在方昭質(zhì)臉上,或是再點上一支煙燙自己??衫畎拙尤淮糇×四敲匆粫?,任他拽走,然后告訴他,自己失敗了。楊剪的大海蓄了這么久,突然遭遇塌陷,他從那種波濤洶涌中陡然清醒,先是看見海面,再眼睜睜地看它縮成雨后殘舊地面上那即將干涸的一小洼,掙扎翻滾,再無法把耳朵淹沒。 可是我愛你。真的聽清楚了。 剛剛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似的,楊剪松開雙手,直直垂在身側(cè),隨呼吸起伏。 “你還好嗎?!彼麊枴?/br> 李白粗喘了一陣,呼出的氣長長短短,齒間閃動金屬的細(xì)光,口水跟著咳嗽控制不住地流出來,在這被霓虹避開的暗處,晶亮地掛在嘴角。 他捂著脖子,有些抱歉地說:“……不太好?!?/br> “……”楊剪用袖子擦他的臉,掌根撐在里面按實,拭開那些亂糟糟的水痕,“對不起?!?/br> 李白卻逐漸拾回自己呼吸的節(jié)奏,兩手?jǐn)傞_,把自己平鋪在草地上,就這么看著他笑。聲音還是啞的:“那你給我做人工呼吸吧?!?/br> 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以前人工呼吸,救活過一條魚?!?/br> 楊剪聞言就俯下身子,兩指抬高他的下巴要他把嘴張大,竟是真準(zhǔn)備按他說的去做。李白猛地一下子就慌了神,抓著地上的草,他往后退,靠上身后的冬青,他坐了起來。 喘得比剛才還急:“我瞎說的,我不會死的。” “不用勉強你自己……”他又道。 楊剪盯著他,站了起來,就那么背著路燈,插著口袋,全身上下只有發(fā)梢透出些光亮來。 李白下意識縮了縮肩膀。 “魚呢?” “魚是真的。我養(yǎng)的金魚……我按網(wǎng)上說的弄,它就變得活蹦亂跳了!但后來還是死了。” “以前我經(jīng)常覺得你是個傻帽兒,”楊剪忽然笑了,“這幾年好像更嚴(yán)重了?!?/br> “我也知道我是?!崩畎妆ё∠ドw,悶悶地說。 “用我送你回家嗎?”楊剪還是笑著,甚至朝他遞出了一只手。 李白困惑地抬起眼來:“我沒準(zhǔn)備回家?!?/br> “……我還有話要和你說?!蓖纫粫r間沒力氣站,這是最讓他絕望的。 楊剪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聲,蹲在他身畔,表示洗耳恭聽,“說吧。” 李白吸了口氣,可以說嗎?剛才他又做了莫名其妙的事,可楊剪還是要聽,在等他說。是準(zhǔn)備聽完之后更準(zhǔn)確地罵他嗎。他慢慢道:“我對我認(rèn)識的人,都會有一個定義,討厭的,不是很討厭的,討不討厭都和我沒關(guān)系的,還有朋友,還有……”兩手垂落了,指尖觸到土地的濕涼,“我們兩個……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找答案,我問了和尚、拉琴的瞎子、賣rou的模特兒、佛祖!但不行,就是不行,他們誰都不會明白的,但是你明白,只有你懂。” 說這話時綠化帶外的路面?zhèn)鱽砜蘼?,楊剪轉(zhuǎn)臉看了看,于是李白也追著他看,是個背書包的小女孩,不過七八歲的模樣,被母親硬生生提溜起半邊肩膀,正在路燈下嚎啕。 楊剪看回李白臉上,道:“我不懂?!?/br> 李白愣了愣,“就是,我不能把你定義成朋友,想到你是我的朋友我就難受得要死,那種感覺就像,徹底離開了你,一樣,”他的手指摳入泥土,指甲縫里莫名有種辛辣,仿佛摳開了自己的疤,他吐詞越來越慢了,聲音也越來越小,“但是,我干了不能挽回的事,過去那樣,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睏罴粢卜泡p了聲音,重復(fù)他的話。 “我這幾年一直在后悔,有時候我夢見你死了,醒來就覺得是真的,但我搞不清楚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李白弓起了背,額頭抵上雙膝,想把自己縮得更小,“后來找到你了,我不知道怎么,變得更害怕,看到你我就在想自己變好了嗎,有沒有稍微正常一點,現(xiàn)在看,好像失敗了?!?/br> “確實失敗了,”楊剪說,“我也一樣?!?/br> “你失敗了?什么?” 楊剪答非所問:“所以你準(zhǔn)備怎么辦?如果你覺得見面這么可怕,以后不見就行了。”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李白差點跳起來,“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再離開你了!以后,你也不用管我,往前走就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就給我留條路,別趕我走,我想對你好,不想沒機會……讓我能追在后面能看到你就夠了。” “現(xiàn)在看不到嗎?”楊剪笑出了聲,“你不是總能找到我,出現(xiàn)在我想不到的地方?!?/br> “你對我好的時候總是讓我覺得很危險,更危險了,我的感覺是這樣,我告訴你了,”李白卻仿佛沒聽見,繼續(xù)自顧自道,“所以你不要對我好……但也別離開我?!?/br> “你是這樣想的?” 李白不說話,只是睜大那雙眼睛,呆呆的,水蒙蒙的。 好比一種近乎絕望的等待。 “我也告訴你,”楊剪專心和他對視,“自相矛盾的事,我做不到,也不想做?!?/br> “我不是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不會限制你的自由,也不會做奇怪的事……我就是很想你,很簡單,我想你!” 他拼命吞下哽咽:“你理一理我,抱一抱我,親親我,不用干別的,我就會特別開心了!我不會再逃跑……” “真的?”楊剪問。 他攥住李白左手正在發(fā)抖的腕子,把那新疤舉到兩人耳側(cè),他又靠近李白,距離不到一個拳頭,“那這是不是奇怪的事?!?/br> 李白想掙脫,但無濟于事,“……我不怕這種。” 楊剪挨在他耳邊,“別騙我啊?!?/br> 李白卻全身都開始顫,驀地哭了出來:“因為你抽煙了!” “是,我抽煙了,”楊剪的目光冷冷地垂落,看著他身后那叢積灰的圓葉,“我抽煙也可以被你當(dāng)作燙自己的理由?!?/br> “你說要陪我戒煙……” “可是你人在哪兒呢?” 他把另一只手腕也攥住了,壓住李白的肩膀,壓住他不爭氣的哆嗦,這幾乎就像是擁抱,他還繼續(xù)說著:“讓我走,又怪我沒陪你,你可真是言而無信啊?!?/br> “……今天是,十月五號?!崩畎讌s還在往冬青里退。 “是的,”楊剪把他固定住,不能再往里了,接著用力把他的右手抓到面前,按亮他的表盤,“二零一二年十月五號晚十點二十六分。” “你和他們,看球,吃飯,喝酒,我以為你忘了?!?/br> “你希望我忘掉嗎?” “不希望,忘掉的話,就不是你了,不要那樣,我不要那樣……”李白的淚水沾濕了楊剪肩頭,他又哭又笑的,呼吸狂亂而滾熱,“我希望我病得更重一點,我想早點死掉,是罪有應(yīng)得!你可能會心疼我,狠狠地愛我一遍,再繼續(xù)恨我,更恨我。” “太自私了吧?”楊剪掐他的指尖。 “自私……”是啊,李白笑了,他竟然很喜歡這個詞,他越過楊剪的肩膀去看那令人暈眩的明亮街道,幽幽地說,“我還能更自私一點,楊老師,方醫(yī)生喜歡你,你心里很清楚吧?這幾天你們經(jīng)常待在一起,是嗎?和他分開吧,別讓他喜歡你,更別去喜歡他。” 楊剪被氣得發(fā)笑,他認(rèn)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了,事實證明,很多道理跟李白是說不通的,就不該心懷僥幸,他們只要待在一起,就是在浪費彼此的情緒和時間。 但也就在此時,身后響起尖叫,他意識到那是哭聲演變的,回過頭看,還是那個女孩,她的書包已經(jīng)不在肩上了,她被母親揪著辮子幾乎雙腳懸空,兩個大耳光扇了過去,扇出她瀕死般尖銳的叫聲。 隨后女孩就被打翻在地上。 楊剪又想起昨夜樓上的鬧劇,父母生氣,孩子挨打,過了這么多年還是天經(jīng)地義嗎? 不過這是在大路上,已經(jīng)有熱心的正義人士圍了過去,有好言相勸的,也有大喝不滿的。 李白卻是反常極了,不知何時止住了抽噎,也不再流淚,只是兩手冰涼,在楊剪手中隱隱發(fā)抖,引得全身都是寒顫,好像有根線在一收一放地提著他,堵住他的呼吸,用夾子打開他的眼皮。 “救她,救救她?!彼苿訔罴舻募绨?,又好像想要自己站起來。 接著被楊剪按了回去,單膝跪地,楊剪卡著他的兩條腿,甚至一手抱住了他的腰。 另一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讓他再看了。 “救她有兩種結(jié)果,”楊剪低低地說,“一是幫她把她媽打死,二是讓她休息一會兒,回去挨更狠的打?!?/br> 李白說不出話來,在他懷里不住地?fù)u頭,蹭濕了他的手心,也蹭得發(fā)絲被靜電帶起,附在他的頸側(cè)、腮邊,看起來像某種小動物凌亂的毛發(fā)。 他們都看得出來,那女人毫不猶豫的模樣絕不是第一次動手了。 “你覺得哪一種好?”楊剪這樣問。 女孩已經(jīng)被扶了起來,有人給她擦淚,有人摸她的頭,可她哭得愈加悲慘。 “你覺得家長會改嗎?”楊剪又道。 李白終于應(yīng)了聲,卻很錯亂,話不成句:“她可憐,我覺得,我不想看見……” “嗯?!睏罴粼谒成先嗔巳?,開始捋他的脊梁。 “但我沒有騙你,我真的不怕,煙頭,”小時候都被更大的東西燙過多少回了,疤痕奇形怪狀的,還在他背上,那沉緩的撫觸下,“我不怕,哥,我沒有怕……” 可惜他說得再亂楊剪也聽得懂。 可惜那聲“哥”,再輕,他也是叫了。 那個懷抱更緊了,箍得他喘不過氣來,把他和那些痛打和哭聲隔得很遠(yuǎn),“我知道?!彼犚姉罴粽f。 李白不清楚這是種怎樣的狀態(tài),楊剪又愿意抱他了么,重逢后他們做了很多次,卻一次也沒有開燈,楊剪已經(jīng)能記起他那張后背丑陋的模樣了么。只是那副懷抱帶來的安分終究壓下了恐慌,陡然松下了力氣,完完全全地,他把兩臂搭在楊剪肩頭,額頭也靠在那兒,就像把自己整個掛在楊剪身上。 只聽那人又道:“我也是個自私的人,需要救的也不止她一個。” 是的,是的,有那么多小孩,你也救過好多了啊……所以救救我……救救我。李白的呼吸漸漸平緩,默默地想。他被暫時地托住了,不會再往下墜了,因為楊剪心軟了。這么明顯,也這么不加遮掩,然而他也是才意識到,這或許是由于他的膽怯和落魄。 每每當(dāng)他神魂顛倒,落魄至極,楊剪就會對他柔軟。 不湊巧見過幾個當(dāng)街挨打的孩子,尤其是在夜晚,他總會變成這種混亂樣子,楊剪一直記得捂住他的眼睛。 許多年以前是這樣,在涼山的村寨里是這樣,怎么到了現(xiàn)在,還是這樣。也不知是他的幸運還是卑鄙?;蛘咧皇菞罴艉榷嗔司啤只蛘咧皇牵瑮罴粢苍谕纯?。 “她被帶走了。”李白回過神來,小聲開口。 “那我們來說你?!睏罴舨痪o不慢。 “我沒什么好說的……我在想什么,都告訴你了?!?/br> “可是一開始你就錯了,我和你早就一言難盡了,朋友?情人?沒有詞能給出這個定義,”楊剪頓了頓,又道,“我尊重你的選擇,想你怎么舒服怎么來吧,然后你又找到我,全身上下都告訴我,你不舒服。” “我是想知道,你怎么樣舒服?!崩畎拙趩实卣f。 “我無所謂,只是希望你先把自己想清楚?!?/br> “和方昭質(zhì)在一起呢?你們很投緣?!备趩柿?。 語氣就像是呢喃,楊剪卻把自己說笑了:“你又覺得我和方昭質(zhì)有什么?” “我不知——” 楊剪打斷道:“如果我告訴你我和他接過吻上過床你就會不愛我嗎?” “可能嗎?”李白直直瞪著他,嘆氣道,“我愛你愛得都要死了,不可能放棄,愛你的人也有很多,所以想那些事都是自尋煩惱!”他說著就張開嘴,在那肩膀上咬了一口,很突然,力氣用得也很重,咬上了還半天才撒口,把自己牙根都撐得發(fā)麻,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彌漫開來,“我只能,告訴自己,每一個人都是我的替代品,紙糊的,泥塑的,在楊剪眼里,他們連人都不是。” “如果不是這樣的,也不要糾正我?!彼X得牙齒很舒服,也把自己給說笑了。 楊剪沒被咬出動靜,也沒再搭理他的絮叨,只叫他站起來,拉上他鉆出這片由冬青圍出的草地。沾了一身碎草土灰,李白的手被松開了,他慌慌張張地跟在楊剪身后,發(fā)覺這像是原路返回,而自己身前這位竟然已經(jīng)看起了手機,像是在瀏覽剛剛錯過的消息。在他猜測楊剪已經(jīng)被自己磨完了耐心時,那張花園一角的桌子映入眼簾,方昭質(zhì)還坐在原位,其他人也在,他們都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