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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鵪鶉在線閱讀 - 第21節(jié)

第21節(jié)

    這個點鐘的出租車非常不好打,李白趕到中關村時,已經(jīng)接近凌晨三點。啟迪科技大廈,五層,出了電梯再拐兩個直角,楊剪的工作室還有亮光。

    玻璃門口掛的仍然是上一任租戶的公司名,門上貼著一張白紙,印有四個黑體大字:3t微電,還手寫了一行電話號碼。這是楊剪他們給自己做的招牌,畢業(yè)一年有余,這張紙一直貼在這兒,已經(jīng)有點卷邊發(fā)黃,又被寬膠帶層層加固。

    知道李白要來,門就沒鎖,李白輕手輕腳地走進這個只有三間房的工作室。滿屋的東西放得很密,一間小廚房兼會客室,燈光大亮,電磁爐上的鍋還沒洗,工作室的產(chǎn)品宣傳手冊蓋著一碗涼掉的泡面,看來是有人忘了吃,房間一邊的角落堆著土豆蘿卜,另一邊的角落堆著半人高的打印材料;一間更小的休息室只能擺下一張床墊,臺燈用鐵架固定在墻上,床墊一角的兩臺筆記本電腦還沒合上,正在充電中,還有兩個人形裹在被子里,鼾聲此起彼伏;而楊剪就在最靠里、最大的工作間,坐在寫字臺前,套了件厚羽絨服低著頭打盹。

    臺式機的屏幕還亮著,是這屋里目前唯一的光源,鋪了滿屏的集成電路圖密密麻麻,好像是塊精密芯片,右下角的瑞星小獅子也睡著了。李白小心跨過泡沫地墊上釘著的幾張圖紙,拿過鼠標旁邊的馬克杯,默默走到廚房。咖啡已經(jīng)喝完了,褐色印漬留在杯口和杯底,他把杯子沖洗了幾遍,倒進自己剛在樓下便利店買的熱牛奶。

    再回到工作間,楊剪已經(jīng)醒了,還是那么揣著口袋,眼睛被屏幕映得很亮,正在看他。

    李白合上房門,遞過牛奶。

    “不哭了?”楊剪抬手去接,在兜里捂過了一會兒,指尖有點泛潮。

    “在車上就不哭了,”李白斜靠上寫字臺沿,“哥,你又瘦了?!?/br>
    “這也看得出來?!?/br>
    “是啊,看臉我就知道?!?/br>
    楊剪笑笑,喝下半杯牛奶,他和李白說,你也一樣。然后他敲了敲鍵盤又拖了拖鼠標,關掉電路界面又去看李白,“什么時候回來的?!?/br>
    “早上。”李白下意識道,又補充說,“今天?!?/br>
    “嗯。”楊剪點了點頭,沒有去追問李白為什么提早兩個月收工,正如在電話里一樣。但李白心虛似的自己解釋起來:“房東和我說屋子要拆了,叫我回來拾掇東西。”

    楊剪這才顯出些許意外,他一按顯示屏開關,臉上的光亮就暗了,這房間也完完全全地暗了下去。

    “墻上寫了那么多拆字,這回是真要拆了?!崩畎字浪€在看著自己,又聽見他問:“要你什么時候搬干凈?”

    “就這兩周,二十號之前把鑰匙還給他,他給我退租金?!?/br>
    楊剪站了起來,在滿桌雜物中準確地拎出一串鑰匙,又準確地從桌邊抓住李白,牽著他跨過地上的圖紙,“天亮再說吧。”他打了個哈欠。

    工作室睡不下,或者說,楊剪不想讓李白也在里面擠著。兩人在附近溜達,想找鐘點房,因為時間太晚了,同樣躺上半個夜晚,按正價開一個單間并不劃算。李白先前把軍大衣脫在了出租屋,穿著他最好看也最薄的那件杏仁色短外套,走在深夜的街道,卻覺得北京于阿勒泰相比就是溫室一間。

    他也忽然明白了自己難過的根源,此時,這股難過依然沒有消散,皺皺的,飽含歉意的酸,讓人思緒一旦冒個頭,接觸到,就想躲——度過這么亂七八糟令人不適的幾天并不是問題,是那種“自己對楊剪不誠實”的認知,攪得他不得安寧,好像連倚著身邊人的資格也失去了。

    但他還是很難把自己從楊剪肩上趕走,很難抽出和楊剪一同握在羽絨服兜里的手指。

    兩人在林業(yè)大學門口的一家快捷酒店找到了空房,拿了房卡進電梯時,已經(jīng)過了三點半。楊剪讓李白先睡,他說自己三四天沒洗澡了,李白卻說“我也是”,堵在他跟前,跟他一塊脫起了衣服。

    是李白擁著楊剪進的浴室,之后又是楊剪打橫抱著他,從那扇門里出來。如果是夏天,那天應該快要亮了,李白的后背被瓷磚擦紅了皮,撐墻的手也麻了,腿更是軟,他趴在楊剪懷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黑暗中感受那些毛發(fā)皮膚骨骼,手指在楊剪手心畫圈,他說起北疆的高山和草甸、白樺林和湖泊、低涌的云和星河,還有牧民、馬鹿、劇組凍硬的饅頭,他還說就是那邊刮雪的大風給自己吹出了凍瘡,而楊剪很少接話,只是吻他臉上的皸裂,手掌經(jīng)過他的身體,好像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反復檢查。

    李白一直把自己說到睡著,又做起記不住的夢。

    第二天是被鬧鈴吵醒的,還差半小時到十點,他們的鐘點就要到了。楊剪仍然抱著李白,按掉手機,李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被子掀開的涼意,聽見他說:“我下去續(xù)一下,你躺著吧?!?/br>
    “別去?!崩畎淄蝗磺逍?,身體卻還沒從幾小時前的瘋狂中緩過來勁兒,扒在楊剪身上被人抱著腰,他才能起床穿衣,穿好了自己的,一邊給楊剪系著紐扣,他又一邊說,“兩小時就要六十塊,咱們還不如去吃頓飯呢?!?/br>
    楊剪笑了,“還不如給你買個蛋糕?!彼麕退魃隙股系你y釘和耳骨上的銅環(huán),它們先前待在床頭柜上冰冰涼涼,被楊剪指尖攥著掛回李白身上時,卻已經(jīng)有了暖。

    李白可以確定,自己活過來了。

    即便重逢,兩人能夠花在對方身上的時間仍然不多。李白又回到東方美發(fā)上班,楊剪每天都在跟兩個微電子系的同屆畢業(yè)生悶在一塊死磕產(chǎn)品設計,逮到個沾邊的交流會就拿著樣品和說明手冊過去推銷拉投資,除此之外,他還要每周三次地去給高中生上課,以此維持工作室的花銷。

    楊遇秋倒是信守承諾,給李白打電話,邀請他吃東來順涮rou,卻被李白拒絕了。他仍然無法釋懷。有時候他會覺得,楊剪必定看出了自己的遮掩,也能察覺到某些蹊蹺,至于為什么不刨根問底——楊剪太累了,就算和他在一起,對他溫柔,仍撇不開隨時壓在身上的疲憊。那么對于他提早返回的真正原因,這么小小的一件事,楊剪沒空也沒心思去關心,可能沒兩天就拋在腦后,也都是情有可原。倘若他非要問出為什么,楊剪一定會說,你有你的隱私和自由。

    但如果——李白又在想了——如果告訴楊剪這件事跟楊遇秋有關,情況又會變成怎樣?還是小事嗎?

    還會給他隱私給他自由隨他去了嗎?

    李白沒有再琢磨下去,五月份燈燈離職之前和他說,工作也是,感情也好,干什么都不要太較真兒,否則只會自討苦吃,好像很擔心他的樣子,但也好像很有道理,讓李白時不時就記掛起來,再提醒自己。

    趕在二十號之前,李白交還了出租屋的鑰匙,把自己的東西搬到楊剪的工作室暫存。在出租車上他還在后悔沒有租一部相機,去給那間待了將近五年的小屋拍幾張照片,還有水房,還有窗前能看到的風景——以前,楊剪還沒畢業(yè)的時候,常和他一同站在窗前眺望,拆了一半的廢墟后面是高架橋,高架橋后是冒煙的工廠,工廠后是落日,或者永遠灰蒙蒙的天。無論春夏秋冬,從這個角度看去的世界好像都跟磚縫里的枯草一樣荒蕪,但李白覺得這是好風景。

    以后應該會想念的。

    沒有照片的話,就只能閉著眼想了。

    那天他到的時候楊剪不在,工作室的另外兩位倒是熱情,幫李白騰出位置,讓他把東西放在廚房裝土豆的編織袋旁邊。其實根本用不了多大地方,這么多年過去,李白的全部家當還是只用一箱就能塞下,也還是那只老舊的箱子。曾經(jīng)藏在床下的錢他也學會了往銀行存。李白還買了一個海綿睡墊,白天卷起來晚上鋪開,他就可以在走廊過夜。

    收拾完東西他就要走,臨行前說自己會盡快找到房子去租,借住的這段時間,有空也會回來做飯,未來的兩位室友則堅持留他喝了杯速溶咖啡。他們一個戴黑框眼鏡,一個戴無框,跟李白聊起過去。都是當年跟楊剪一組做創(chuàng)新項目在全國拿獎的老朋友,剛畢業(yè)的時候,他們?nèi)藬€了這么一個工作室,都覺得自己的千里挑一的佼佼者,能夠在這互聯(lián)網(wǎng)做主的時代發(fā)一筆財。

    名字取作3t是黑框眼鏡的主意,他覺得這意味著他們?nèi)齻€人各自的腦容量都有一個t那么大,無框眼鏡卻覺得不吉利,他說那部叫做《頑主》的電影里就有個3t公司,張國立、葛優(yōu)和梁天演的,三個無才無德無業(yè)青年開了間皮包公司,意思是替人解難,替人解悶,替人受過,成天不干正經(jīng)事。他才不想把自己的日子過成黑色幽默。

    至于楊剪——李白記得,他以前就跟自己提起過這些,不過,對于工作室命名的好壞,從不在意。

    黑框眼鏡又說,自己有點想去考研究生,無框眼鏡則表示再晃一年半載自己就得回老家找工作結婚了,否則時間都蹉跎了,到時候再鬧個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未免給北大丟人。

    李白搞不清這倆高材生跟自己談人生意義何在,他問:“你們跟楊剪聊過了?”

    “還沒呢,”兩人面面相覷,“當初說好要一塊干出一番事業(yè)……但現(xiàn)在真的,產(chǎn)品和創(chuàng)意有了,但中關村這地方機會多爭機會的人更多,再牛逼,運氣不好別人看不見你,那你就是沒有投資投入不了生產(chǎn),這是個死循環(huán)。老楊人很硬,怎么錘都錘不死心,是我們有時候有點跟不上了?!?/br>
    好嘛,李白懂了,這是文化人念情分,怕尷尬,要讓自己當傳聲筒。

    他在電話里把所見所聞一一復述,注意著措辭不想讓楊剪不好受,卻也怕某些關鍵信息被遺漏在自己這兒。楊剪正在一個科技展銷會上給人發(fā)傳單,聽他講了長長一串兒卻絲毫不受打擊,笑著和他說,思考人生如何收場,那是中年人考慮的問題,我還沒到二十五歲。

    李白一下子放了心,想,你就算過了三十五,也不會像中年人。

    日子就這么過了下去,四人擠在方寸之間的小格子里,雖然擁擠,但也和諧。不過工作室的三間房都沒有窗戶,小灰在大廈芯兒里悶著見不到藍天,每天都有些郁郁寡歡。李白暗下決心,要是年前再沒找到合適的住處,就只能再試著把它放生一次了。有一次趁半夜,他去跟

    它聊天,想問問它的想法,貓頭鷹咕咕咕地轉腦袋,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倒被起床喝水的楊剪撞見了。

    李白立刻沒了聲,而楊剪盯住他,也很安靜,兩人在模糊光線下相望,如此僵了一陣兒,就都各自回到各自的角落睡覺去了。

    讓李白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元旦前一天,楊剪一改平日的效率至上,費時費力地做了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天還沒到下班時間呢,紅色雅馬哈突然“刺啦”一聲剎車在玻璃門外,發(fā)怒似的轟鳴,李白手上沒活兒,推門跑出去,手里立馬被塞上了頭盔。那人連回屋穿外套的時間都沒給他留,載上他就跑,過了幾個路口碰上紅燈才停下,脫下夾克,反手甩到他面前。李白只穿了件圓領線衣,正凍得牙齒打顫,慌著伸手接住,還沒來得及再做出反應綠燈就亮了,接著兩人就上了環(huán)路。頂著疾風,李白把夾克反過來穿在前面,其實就只套上了兩個袖子,再去抱楊剪,多少能裹住一點那人的腰,他覺得這是讓兩人都暖和的方式,但事實上走了沒多久兩人就都被這天氣教訓了一頓,李白露在袖口外的手指都僵了,想必楊剪也是,但是沒有停下,楊剪不去停,李白也不想停。

    他已然明白過來這是在去往哪里。一個多小時后,兩人到了石景山,首鋼集團的工廠旁邊,在高架橋上途徑那片廢墟和平房。

    “我問房東了,”楊剪開口,為了讓李白聽清,他聲音用得很重,“今天開始拆,一下午就能拆完!”

    “我也問了!”李白大聲回道。

    空寂而筆直的大路,他們高高在上,用余光去瞥,又忍不住轉臉去看。挖機和推土車之類的重機械已經(jīng)聚起來了,還有卡車,好多好多輛,還有好多戴著安全帽的人,只是那么一小片破房子而已,頗有些殺雞用牛刀的架勢。還沒上工地的設備和人都擠在廢墟邊的馬路上,所以那條路被已經(jīng)被暫封了,他們無法下去靠近,只能從環(huán)路上遠觀。

    這一段高架路還是太短,并且禁止停車,很快,李白就算把頭扭到極限也瞧不見任何了,而放眼環(huán)顧,四周不是新蓋的高級小區(qū),就是正在建設的快速公交專線,確實也沒地方能讓他們借去停留片刻,去目睹那片破爛被拆解的過程。

    于是楊剪在下一個路口下了高架,在地上調(diào)頭,折返,又挑了個最近的路口再上來,如此繞圈,好再次開過那條視野寬闊的路段。

    仿佛不知疲倦,他就這么帶著李白一遍又一遍地繞,累積起來可謂是千里迢迢,卻只換一次一分多鐘的走馬觀花。他們最終沒有錯過那排平房的倒下,李白的小屋在最末端,是那排房子里面第一個被推倒的,那個玻璃頂棚,那張被兩人弄塌又修修補補重新支起的小床,那個可以曬衣服也可以掛臘rou的鐵桿架,夷為平地只需一瞬,全部粉碎在挖掘錘下的幾聲巨響中,遙遙地聽,也相當模糊?;疑》綁K的解體放在一大片灰色中同樣是模糊的,還不如工人頭頂小小的幾粒橙紅刺目,但他們盡量放慢了速度,去經(jīng)過,去看,也都記住了。

    這是第十四圈。

    李白有些恍惚。

    二零零二年初,他獨自一個,只把這地方當成暫時歇腳的旅店。

    二零零六年最末,卻有楊剪執(zhí)著地把他帶來,被風和尾巴后面的車子驅(qū)趕著,狼狽地,馬不停蹄地,送別共同的巢xue。

    這是命運嗎?這是人為的嗎?注定的嗎?他該得的嗎?他絕對不能放手的嗎?怎么會,真的,有一個人出現(xiàn)在他的垃圾人生里,現(xiàn)在依然沒走。浪漫主義,英文是romanticism,李白想起常在楊剪帶給他的書中看到的詞,死記硬背,覺得美,不想忘,卻剛剛明白這個抽象概念如何扣上實際。

    就是拋棄實用而選擇發(fā)瘋,就是在冰凍中頭痛欲裂涕泗橫流卻渾身都燒起了大火,就是現(xiàn)在死掉,沒人在意,他們的鬼魂也會為彼此鼓掌。因為此刻他們在一起,被遙遠且已經(jīng)消亡的東西吸引,也相互吸引,著了魔,入了迷,隨便怎么說。小屋的坍塌是共同的刻痕,好像李白第無數(shù)次想到的那件事,割兩個口子,然后握手,等傷口永遠長在一起。之后,他們回到那個早已不再新鮮的路口,不必再次折返了,楊剪停在街邊一個冒著焦香味的糖炒栗子鋪前,回頭定定地看著李白,呼出大片大片的白氣。

    他說:“我找到房子了,搬出來和我一塊住吧?!?/br>
    第28章 天下第一幸福

    那套房子就在清華南路旁邊的一所家屬院內(nèi),夾在兩所高校之間,六十多平,環(huán)境清靜,鄰居基本上都是北京大學的教職人員。事實上李白以前就來過一次,是二零零五年,夏天最熱的那一會兒,他去了楊剪的畢業(yè)典禮,進到宏偉的邱德拔體育館,跟眾多家長站在一起他梗著脖子,在黑壓壓的上萬人里找楊剪的身影,在一團團方陣接二連三的高聲念誦中,等楊剪學院的口號。

    期間還有一個面善的中年女人拍肩提醒,同學你學士服呢,學生區(qū)域在那邊可別找錯,實在是太熱情了,嚇得李白轉身就走。后來典禮結束了,那些團起的方陣漸漸化開,人們各找各的親朋,繼續(xù)擁抱合影,李白也徑直朝物院的方向摸索。

    那里還聚著一小撮人沒散,邊緣是幾個楊剪的同班同學,李白很眼熟。這個班里,甚至在這個學院里中,早就有好多人認識他,帶著點戲謔的意味,他們叫他“小朋友”“老弟”“楊剪他弟”,但怎么叫李白也不應,只是四處扭頭張望,一聽到背后那聲“小白”,他就跟草原上的羚羊一樣靈敏,轉身一溜煙跑了過去。

    楊剪和幾個哥們站在一塊,正在打電話,方才看李白越走越遠,他就捂住手機叫了一聲。李白把新開的藥塞進他包里,挨在他身旁乖乖地等,聽他重感冒的鼻音,玩他學士帽一角垂下的穗子。這情形被旁邊拿佳能相機的公子哥連拍了好幾張,李白就躲在楊剪肩后,陰森森地瞪他。

    “好了,”楊剪放下手機,“李老師說能來?!?/br>
    公子哥把卡片機掛在腕子上,拍手大叫:“剪哥牛逼!”

    其他同學們也都是很開心的樣子。

    散伙飯請來了一個人緣極好的老師,那就成了謝師宴,班里烏央一大幫人都想跟系里公認最棒的專業(yè)課教授喝兩杯,包廂都坐不下,那家屬當然不會在邀請范圍內(nèi)。但李白偷偷跟了過去,是西苑那邊一個挺火爆的川菜館,他在前臺通過描述楊剪的長相問到了房號,真走到跟前了卻又莫名發(fā)憷。貼門聽了半天,名校學生高談闊論起來總像辯論,甚至打仗,李白卻只能偶爾在其中聽到一點楊剪的聲音,很零散,那人今天蔫蔫的,好像不怎么說話,也不愛搶風頭。

    身后忽然一熱,是服務員端著沸騰的水煮魚要進屋上菜,他趕緊把門給人讓開,然后落荒而逃,一直跑到店門外,在街邊銀杏樹下蹲著,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只知道要是方才在門縫里和楊剪四目相對,自己恐怕會很想死——他逃跑前看到楊剪了,確切地說,是楊剪的肩膀。那人穿的是正紅色的t恤,袖口有兩圈細細的黑條。

    所以現(xiàn)在應該快速離開,假裝從沒來過。不幸的是,李白一蹲下就挪不動地兒了,就像有些時候,他蹲在冬青樹下。這一回他既不夠隱蔽,也忘了跑得更遠。將近十點鐘,那群春風得意的“狀元郎”一個個酒足飯飽,從店里晃悠出來,楊剪夾在醉得東倒西歪的同學間顯得筆直極了,清爽極了,李白一眼就看到了他,而他也一樣,一眼就瞧見了樹下那個疑似跟蹤狂的白色影子。

    由于很早就考了駕照,人也發(fā)著燒沒有喝酒,開教授的車送人回家的任務自然交到了楊剪肩上。他先是把人扶進后座,接著,很自然似的,在同學們圍在后面跟老師道別時,他獨自站在還沒熄滅的車燈前,朝僵蹲在那里裝蘑菇的李白招了招手。

    之后李白坐在副駕駛上,生平第一次,他坐在一輛轎車的這個位置,仍覺得不太真實。對于他的不請自來,楊剪好像沒有絲毫的意外,沒有反感,也沒讓他解釋。聽著后排教授閉目養(yǎng)神講醉話,一個看起來得有三四十歲的大男人,跟愣頭小子似的把嗓門抬得老高,義憤填膺地反復強調(diào),你不讀研可惜了,你應該考我的研究生,你應該繼續(xù)做實驗,發(fā)文章,不要去搞什么芯片,說著說著居然開始哽咽,而楊剪仍舊只是客氣地回上兩句,不見有絲毫動容。

    他是心不在焉的,只有車開得專心,均速前進,不超不搶,遇到紅燈也不壓線。

    李白更驚訝了,會載著他沿五道口的鐵軌把摩托飆冒煙的人,在愿意的時候,也可以把車開得這么穩(wěn)。

    把老師送進家門,楊剪身上那層緊繃的殼子才解凍,五層樓都沒下完,就在燈光昏黃的樓梯拐角,他忽然往李白身上靠了靠,罵了句他媽的,又說,終于完了。

    額頭貼在頸側,是guntang的,李白扶住他,幾乎是雙手摟著他往下走,“我以為同學聚會是那種很開心的事?!?/br>
    “是開心,”楊剪笑了,“但更累?!?/br>
    “那……煩嗎?”李白輕聲說,“所有人都很煩,繞著你飛,像蟲子?!?/br>
    楊剪還是笑:“沒有人繞著我飛?!?/br>
    “我煩嗎?”李白鼓足勇氣問出這句話。

    楊剪擰了擰他的臉蛋,“你抱抱我吧?!?/br>
    李白懷疑這人今晚呼吸了太多酒氣,也醉了,是被熏醉的。那怎么能開車呢?那怎么,還能走路呢?兩腳都不該沾地。楊剪要是永遠都要他扶就好了,一直發(fā)燒會很難受,他就用更多的舒服去彌補。這么想著他就頭腦一熱,不僅是抱,抱完直接把楊剪背到了一樓。

    那應該是楊剪第一次被嚇到,在李白面前。他渾身都僵了,聲音壓得低低的跟李白說你他媽腦子真有毛病啊,李白卻一個勁兒地笑,身上的人沒有掙脫開來把他推走的意思,他感覺得到,步伐輕快得像是要飛,出了門洞,聽見楊剪懸崖勒馬似的那一聲“吁”,他才勉強停下。

    緊接著兩個人就踉踉蹌蹌地踩到了草地里。

    有過這么一出兒,李白對這套房子印象極為深刻也是無可避免。那天草葉剌在腳脖子上的癢他都記得。而這套房子對于楊剪來說,意義似乎要簡潔明了得多——房間的主人,那位年輕有為惜才如命的李教授就要出國做訪問學者去了,為期兩年,愿意把公寓租給他住,一個月只象征性地收六百塊錢。

    因此,踏進房門時看到李白激動得眼眶紅紅,他發(fā)愁的重點仍然還是屋里的環(huán)境。

    李教授也有些過意不去,領著兩人繞過堆在門口的雜物,踩上時有不明印漬的地板,“平時沒空收拾,也不經(jīng)?;貋恚团紶枬矟不?,”他打開窗戶透氣,笑呵呵道,“你們倆就怎么舒服怎么來,屋里就那點東西,你們也隨便用,等我回國過來一瞧,不比現(xiàn)在還亂就行?!?/br>
    “您放心吧老師,”楊剪打起保票,拍了拍李白肩膀,“這兒有個會過日子的。”

    李白小心地組織語言,說:“我哥也很愛干凈。我們會經(jīng)常打掃衛(wèi)生的。”

    “好好好,那就好,”李教授最后瞧了幾眼他養(yǎng)在花架上的鳳尾蕉跟豬籠草,那大概是整套房里收拾得最利索的角落,他從陽臺出來,手里拎著那串鑰匙,“下面這兩年也算能安定下來了,沒有后顧之憂。你還這么年輕,雖然不搞學術的確可惜了,但老師教了你三年,從來沒懷疑過你能成大事?!?/br>
    楊剪還是說我明白,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