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允許他送行，他卻執(zhí)拗地想要再見他父親一面——因為父子間奇妙的感應(yīng)告訴他，這一面，恐怕是很長一時間內(nèi)的最后一面。

    他無法挽留什么，但應(yīng)有告別的權(quán)利。

    在熙熙攘攘的安檢口前，他如愿見到了父親。他注意到，對方細(xì)心地刮掉了因家庭爭執(zhí)沒空打理的胡渣，頭發(fā)也好好收拾過，配上品味不凡的著裝，還有一如既往的俊美面龐，是如此氣質(zhì)卓絕，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周澤楷最熟悉的那位的男神教授狀態(tài)。

    甚至，周父還溫柔地詢問他考試結(jié)果，在周澤楷拿出的成績單家長欄上認(rèn)真地簽了字。

    但周澤楷明白，一切都是錯覺，一切都已改變。

    就在周澤楷猶豫是否還要說點什么時，周父掏出一塊未曾雕琢的白玉，遞給他。

    這份禮物來得既突兀又不合時宜。周澤楷抓著它，沒有立即放入口袋，也看不出歸還的打算。他站著，靜靜地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很久，周父則充滿耐心地等著。

    最后，他終于抬起頭，問了周父一個從前沒有問過，但深埋心頭已久的問題。

    “可以不走嗎？”

    周父沒有想到，會在這一刻見到兒子罕見的脆弱。他不禁伸出手，想要揉一下周澤楷的頭發(fā)，但抬到半路，忍住了——他怕這一觸碰，自己就真不舍得掉頭離開。

    “澤楷?！辈皇且郧敖械米疃嗟摹翱?，周父改用更嚴(yán)肅的口吻喚他，充滿了愧疚，“這個問題，在剛剛過去的日子里，我也問過自己無數(shù)遍?！?/br>
    周澤楷默不作聲，看著他。

    周父嘆口氣：“而且，我還愛著你mama。但有時候，愛情這件事它不是那么容易處理的，它不是我們?nèi)ス珗@散步，一旦走錯了岔路，還能折返。當(dāng)兩個相愛的人走錯了道路，那就是永遠(yuǎn)的分道揚鑣?！?/br>
    周澤楷依舊沒有說話。

    周父苦笑了一下：“以前每一天早晨，我吃過她準(zhǔn)備的早飯，坐上去學(xué)校的公交，就會立即開始期待下班，期待回家推門剎那，你在做作業(yè)，你mama在廚房系著圍裙忙碌的模樣。吵架之后，我盡管還擔(dān)心她會不會好好吃晚飯，但本能里逃避回家這件事的沖動更強烈。一想到要面對你詢問的眼，面對她永遠(yuǎn)無法滿意的懷疑和質(zhì)問，我，我不希望用不可理喻或者無理取鬧形容她，但理智告訴我，當(dāng)年那個令我心動的她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讓我充滿期待的家的感覺蕩然無存了?！?/br>
    “所以你決定放棄?！敝軡煽粠魏胃星榈靥嫠偨Y(jié)。

    “……對?！笨粗軡煽届o的模樣，周父的心情微妙極了，他幾乎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承認(rèn)道，“你說的對，你是我兒子，我就知道你會懂。我很痛苦，本來因為你，因為還對你mama有感情，不甘心，我本來不想放棄。但當(dāng)我設(shè)想未來，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就算我能假裝無事發(fā)生，但以你mama的性格，她這邊不可能做到。隨著時間推移，我倆之間的裂隙只會越來越大。爸爸不是個好爸爸，他自私地想，自己憑什么要這樣消磨一輩子，在恨意和懷疑里……”

    “不需要解釋?！敝軡煽驳卮驍嗨?。

    周父頓了頓，嘆息地看著他：“嗯。我知道。我不解釋。你之后若是一直不能理解我，爸爸有心理準(zhǔn)備。”

    周澤楷這次又不出聲了。

    周父終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fā)：“長大后你會明白，我們性格里一定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你會明白人……人有時候要為自己而活，做很多決策的時候，首先考慮的是，不能讓自己始終陷于痛苦中。”

    “嗯。”周澤楷的聲音特別低，他抓著白玉的手垂在身側(cè)，一動不動。

    “還有，”周父深深吐出一口氣，“爸爸差點忘記說了，你知道我為什么給你那塊玉嗎？”

    周澤楷搖搖頭。

    “呵呵，這是你奶奶去世前，讓我留著送未來兒媳婦的見面禮。但……我覺得還是提前交給你比較合適。雖然爸爸和mama沒有能夠繼續(xù)過日子，可是楷楷，”他不自覺地改了稱呼，“爸爸希望你不要因此畏懼愛情。雖然這樣講有點假，但世界上還是存在能和你共同成長、進步、永遠(yuǎn)在接近頻率的人。”

    周澤楷當(dāng)時漠然地接收了周父的種種言辭。嚴(yán)格地說，他壓根不怎么相信對方。

    關(guān)于周父的解釋，他更傾向于對方是在為自己的離去找一個心安理得的借口，包括送出象征“父親義務(wù)”的白玉。多么諷刺啊，他想，目睹那樣的爭吵和分手后，自己喜歡一個人的概率會有多少呢？更何況他已經(jīng)遇見了榮耀——唯一不會背叛他付出的東西，他覺得自己沒必要再為那種無聊的事情苦惱。

    而今，再回憶這段機場的對話，周澤楷意識到，孫翔說的對，命運真的很奇妙——父親說的每一個字，都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以及這塊白玉——

    沒錯，周澤楷想，如果說世界上必須要有一個人，和自己頻率相似、夢想共振、成長軌跡、經(jīng)歷多有重合，還能無礙地接受自己這般不善于表達真實想法的性格的話……

    那就是孫翔了。

    所以他在確定自己心意之后，第一時間找了人將其雕成孫翔的生肖，然后在很不起眼的位置，藏了一個自己和孫翔的姓名首字母——這也是他可以透露給孫翔的，為數(shù)不多的信息之一。

    “不方便的話，不是非要戴。”他甚至給孫翔一個臺階。

    “怎么可能?！睂O翔不假思索地?fù)u頭，他摩挲著那個小小的“Z”和“S”，動容不已，“就是這禮物的意義太重大了，我們才剛剛確定關(guān)系，會不會太早了點……啊不，是說我什么都沒準(zhǔn)備——”

    “不會。”周澤楷篤定地看著他，“我認(rèn)定你了。難道你不這樣想？”

    4.

    孫翔胸口驀地震動，同時那種心臟被捏緊的錯覺也愈發(fā)強烈。因為被情緒劇烈沖刷，他一時說不出話。他喉結(jié)滾動數(shù)次，最后只能喃喃地答：“你明明知道……可惡！我當(dāng)然也認(rèn)定你了！戀愛這件事，難道不是為結(jié)婚為一輩子在一起做準(zhǔn)備嗎？”

    盡管他什么內(nèi)情都不知，但剛剛周澤楷那一瞬的沉默中，他捕捉到的信息遠(yuǎn)不止“這是周爸爸留給周澤楷未來對象的禮物”這一點。聯(lián)系他曾經(jīng)從葉明康處聽到的傳言，結(jié)合從方明華處了解到的側(cè)面，他已然能感知到周澤楷那一瞬的痛苦和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