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兒，皇兒你快走，不要回頭！”

    “呵，真是個(gè)傻徒弟?！?/br>
    “長嬰，長嬰我其實(shí)……”

    天旋地轉(zhuǎn)，被抽離的神識仿佛飄搖的扁舟，零落在無邊的黑暗中，無數(shù)的聲音仿佛海浪一遍遍擊打霍長嬰的神識，幾乎讓人崩潰。

    忽的，仿佛蒙眼的黑布驟然揭開，明亮的火光芒裹挾著熊熊烈火的焦灼氣息撲面而來。

    “皇兒你快走，千萬別回頭！”

    “母后——”

    霍長嬰睜開眼便是記憶中那深刻而不可抹去的一幕——城墻之上，母后仿佛振翅撲火的蝴蝶，他奮力伸手也只是徒勞，掌心只抓住空中飄搖的披帛。

    他淚流滿面，嘶啞了喉嚨，周遭的畫面卻仿佛在呼吸間變換，到了九年前霍家滅門之夜。

    不同的場景，相同的絕望與廝殺，竟不知何時(shí)在他的腦海中，詭異的重疊。

    大雪紛飛，叛賊叫喊著一箭射穿老內(nèi)侍的胸膛。

    子夜無眠，刺客一刀砍殺擋在他面前的老管家。

    刺客刀鋒冰冷的弧度都幾乎與叛賊的長刀重合，在這一刻，周遭一切都熄滅了聲響，霍長嬰只聽見自己心口的跳動聲，腿下生了千斤重，他瞪大眼睛，寒光凜冽的刀鋒瞬間劈砍下！

    血色彌漫眼底。

    咚，咚，咚——

    心跳聲還在，霍長嬰耳邊隱約響起啾啾鳥鳴，鼻間是馥郁花香。

    他緩緩眨了下眼，一張小男孩俯身的俊俏笑臉，春風(fēng)吹過，有桃花飄落。

    是蕭鐸，霍長嬰這般想起，他張開手急急叫著，想抱一抱他的阿鐸，可出口卻是咿呀呀的嬰兒聲。

    他慌了急急想說什么，小蕭鐸卻笑得更開心了，霍長嬰愣住，他從未見過笑得如此暢懷的蕭鐸，一時(shí)間鼻腔酸澀眼睛發(fā)熱，不由看癡了。

    小蕭鐸低下頭，在小長嬰感動的眼神中，狠狠地……咬了奶娃娃小腳丫一口。

    腳上劇烈疼痛讓霍長嬰驚呼出聲，耳邊卻想起了李德福的關(guān)切的聲音——

    “殿下，殿下你是夢魘著了么？”

    霍長嬰猛地睜開眼，雕梁畫棟，瓊樓玉宇，依稀正是紫辰宮，他用力揉揉眼睛，就聽見李德忠蒼老的聲音繪聲繪色道：

    “昭宗時(shí)有一位冷面大將軍，年輕有為，天生帥才，”老內(nèi)侍說著一甩浮塵，嘆惋道：“只可惜，天妒英才，爭和元年長風(fēng)將軍戰(zhàn)死白城時(shí)，才不過二十七歲?！?/br>
    “唉……大殷再也沒有那般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猛將了?！?/br>
    小皇子歪了歪頭，喃喃念著這幾句話，似是不懂，老內(nèi)侍依舊笑得慈祥，浮塵一甩，正欲再細(xì)細(xì)解釋一番。

    忽的，秋風(fēng)吹過檐下銅鈴叮鈴一聲響，小皇子眼睛猝然睜大。

    霍長嬰霍地起身，“爭和元年，白城之圍，阿鐸！”

    石桌上的書本被衣袖帶落在地，敞開的那頁赫然正是《長風(fēng)大將軍列傳》，老內(nèi)侍的喊聲在身后逐漸遠(yuǎn)去，轉(zhuǎn)瞬間，腳下土地震動，馬蹄聲紛至沓來，轟隆如雷鳴。

    霍長嬰的神魂仿佛抽離，俯看大地，直到他看見千瘡百孔夯土城墻上，斑駁的字跡……霍長嬰眼瞳驟然緊縮。

    是白城！

    流失漫天，浴血而戰(zhàn)的大殷士兵，堅(jiān)守著邊塞最后一道防線。

    殘?jiān)珨啾?，狼煙漫天，疲憊卻堅(jiān)毅的士兵，仿佛被餓狼圍捕的獵物，還在做著困獸之斗。

    “殺——”

    擂鼓陣陣，旌旗獵獵，迎風(fēng)飛卷做一個(gè)“蕭”字！

    嗖——

    不知何處來的冷箭，沖破混亂的戰(zhàn)場，閃動著粹毒的綠光，從背后直刺入主將的心口！

    霍長嬰想叫喊，聲音卻卡在喉嚨里，他眼睛赤淚水大顆大顆滾落，奮力拍擊著眼前的光壁，隨著戰(zhàn)場之上男人頹然倒下的，他的心也一點(diǎn)點(diǎn)墜了下去，眼淚都已流盡。

    周圍幻象瞬間碎裂。

    *

    “——阿，阿鐸！”

    霍長嬰猛地坐起來身子，還未等身邊人反應(yīng)，動作過猛，險(xiǎn)些跌下榻去。

    “長嬰！”蕭綺羅忙扶住掙扎下榻的霍長嬰，見他這般夢魘著的模樣，關(guān)切道：“長嬰你醒醒，這是現(xiàn)實(shí)，不是夢里……”

    “阿鐸，”霍長嬰顧不得許多，一把握住蕭綺羅的胳膊，仿佛瀕死之人握著浮木般，急急道：“阿鐸，阿鐸他有難！”

    一看之下，蕭綺羅不由愕然，原本俊秀如女子的長嬰此時(shí)雙眼滿布血絲，額頭冷汗密布，面色煞白，下巴都隱約生出了胡茬。

    才不過一夜時(shí)間……

    蕭綺羅不知道霍長嬰究竟知道了什么，但她此時(shí)也只能盡可能安撫著，“長嬰你先冷靜下，別擔(dān)心，昨日阿鐸報(bào)平安的家書才送來，你進(jìn)了宮，所以還沒來得及給你看……”

    霍長嬰聞言，果然漸漸安靜了下來。

    就在蕭綺羅將要松口氣，扶著霍長嬰靠到榻邊時(shí)，霍長嬰眉頭忽的擰緊，仿佛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伏倒在榻邊，用力抓著自己心口的衣襟，冷汗迅速地浸透了衣襟。

    “長，長嬰……”蕭綺羅被霍長嬰這般模樣嚇了一跳，喃喃著正不知如何是好。

    就聽見門外小廝慌張跑來，敲門道：“大小姐，邊關(guān)加急戰(zhàn)報(bào)！”

    蕭綺羅一愣，收斂神色，放下紗簾擋住霍長嬰，轉(zhuǎn)身去了外室，才道：“進(jìn)來?！?/br>
    小廝應(yīng)聲進(jìn)門，奉上謄抄來的軍報(bào)，焦急道：“世子爺被圍困白城?！?/br>
    “什么？！”蕭綺羅霍地起身。

    內(nèi)室，聞言霍長嬰心口劇烈疼痛，他扶著榻沿急促呼吸，忽的，他瞳孔微縮，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腕。

    而那里，系著的與蕭鐸相同的紅線，正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崩裂……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國慶快樂啦～

    第81章 出征（一）

    隔著紗幔和珠簾， 小廝刻意壓低的聲音從外室傳來，卻如鐵錘般一字字敲在霍長嬰的心頭。

    ——圍困白城，彈盡糧絕。

    夢中， 飄搖的殘破旌旗下， 男人身中數(shù)箭傷痕累累， 頹然垂下頭， 死不瞑目的景象一遍遍浮現(xiàn)在霍長嬰的眼前。

    此刻，畫面又仿佛和那幾個(gè)字重合。

    霍長嬰悶哼出聲， 用力攥緊心口衣襟，卻仍緩解不了那一波波的潑天疼痛，仿若萬箭穿心。

    啪嗒——

    忽的，不知從哪兒傳來的細(xì)小聲響，卻令霍長嬰瞳孔驟然緊縮， 本是微不可查的碎裂聲，此時(shí)卻如驚雷炸響在他腦海中。

    霍長嬰猝然低頭看去， 卻見他抓著榻邊的手腕上的紅線，正在漸漸崩裂……

    外室蕭綺羅和小廝的聲音在這一刻盡數(shù)消弭，周遭靜謐地只剩他自己的心跳，霍長嬰死死盯著手腕上的紅線， 似乎連呼吸都忘了。

    蕭綺羅憂心忡忡進(jìn)屋時(shí)， 就見霍長嬰仿佛魔怔似的直愣愣盯著他自己的手腕。

    她心頭一跳，快步向前走了幾步，卻忽的頓住腳步，眼前浮現(xiàn)一道無形的光壁擋住了她的腳步， 蕭綺羅眉心微不可查地動了動， 卻并沒有常人見到此狀的驚詫。

    光壁外，霍長嬰收回捏訣的手， 他的眼睛卻從未離開過那根紅線。

    情意所結(jié)的紅線，堪比金堅(jiān)。

    情散，線斷。

    霍長嬰當(dāng)然不相信他和阿鐸之間的感情會散，卻只怕……

    他收回捏訣的手，眉頭緊蹙，眼睛卻沒離開手腕的紅線半分。

    啪，啪嗒——

    紅線絲絲縷縷崩斷，終于在最后兩三根牽連時(shí)，停了下來。

    陽光透過窗棱，灑在霍長嬰手腕上，蒼白的皮膚上，編織的紅線只有幾根絲線維系，單薄細(xì)弱，仿佛微風(fēng)吹過，便會徹底斷裂。

    霍長嬰?yún)s松了口氣。

    他知道，他的阿鐸還活著。

    一旦意識到此，霍長嬰心頭的希望便如烈火冉冉而起，一個(gè)幾乎荒誕的念頭在他腦海中形成，他要去西北邊關(guān)，救他的阿鐸，與他生死共進(jìn)退。

    如是想著，他手腕一轉(zhuǎn)動，指間黃符飛快地纏繞上手腕紅線，隨著咒語的歇止，一道金光閃過，黃符消失，而原本單薄的紅線卻仿佛重新有了生機(jī)。

    收拾妥當(dāng)行裝，霍長嬰折扇打了個(gè)轉(zhuǎn)，結(jié)界消失。

    蕭綺羅踉蹌了一下，蹙眉上前急急問道：“長嬰你……”話問出口，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她目光瞥見霍長嬰攤開掌心，那里指甲陷入，已是滲出涔涔血跡。

    霍長嬰無心理會自己手心重新裂開的傷口，他走到蕭綺羅面前只快速說了句：“我去幫阿鐸?！北泐^也不會地快步朝外走去。

    走到門口處時(shí)，霍長嬰瞥見阿肥、花妖和小青龍正躲在廊柱后探頭探腦地看著這邊，見他看過來蹭地縮回腦袋，他忽的想起什么，頓住腳步，轉(zhuǎn)身迎上追上來的蕭綺羅，神色復(fù)雜。

    他沒忘記昨夜蕭綺羅趕來時(shí)，正好撞見小青龍卷著他不讓他摔倒，接著又想起方才蕭綺羅被結(jié)界困住時(shí)絲毫不驚詫的模樣，腦海中忽的有什么閃過，但又不確定。

    “長嬰，你想要怎么做？”蕭綺羅面色焦急，親弟弟出事，若在十多年前，她還有能力一幫，如今卻也只能像尋常婦人般，干著急。

    霍長嬰深深看了蕭綺羅一眼，才道：“長姐不必?fù)?dān)憂，我自有分寸，只是……”他飛快瞥眼那幾個(gè)藏頭藏腦的小精怪，看向蕭綺羅道：“家中一切，勞煩長姐多擔(dān)待。”

    蕭綺羅聞言微愣，而后只是點(diǎn)頭應(yīng)承了下來。

    如是這般，霍長嬰也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快步向外走去。

    “哎，”

    轉(zhuǎn)眼間，人已不見了身影，蕭綺羅這才想起來自己追出來是做什么的，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繃帶傷藥，無奈地?fù)u了搖頭。

    天空蔚藍(lán)如洗，幾乎沒有一絲浮云。

    她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方才長嬰那幾乎暈厥痛入心肺的模樣，她不是沒瞧見，從前她只當(dāng)是自己弟弟更愛長嬰，畢竟在這近乎十年的時(shí)間里，阿鐸沒有一刻忘記長嬰。

    大殷人人只道是蕭家世子，冷心冷情，是以年紀(jì)輕輕才能在殺人如麻的戰(zhàn)場上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