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jié)
老人的身影消失在荒冢之上,江灼心中一震,猛地退后幾步,就被一雙溫暖的手從后面穩(wěn)穩(wěn)扶住。 耳邊似乎又想起那句熟悉的低語:“沒事,不管什么時候,我都在這?!?/br> 心頭的寒意散去,他想起這個人是云宿川,云宿川還在等他! 眼前的黑暗徹底淡去,天光一亮,秋陽當頭,江灼猛地打了個哆嗦。 他看了父親一眼,反應過來是江辰非一指破開心境,點滅了那盞燈籠,不然他恐怕還無法成功找到心中所存的溫暖眷戀。 這種情緒的傳導果然厲害,江灼手腕轉動,挽起一個劍花,刷刷刷幾聲連出數(shù)劍,銀色的鋒芒在陽光之下爆閃,沈鑫一聲大叫,右半邊身體上已經(jīng)被接連點中了數(shù)個xue道。 江灼的劍尖一挑,隨之左手掏出一張符咒甩了過去,剎時間黑氣盡去,已經(jīng)有部分戾氣悲怒被化解在了這座大山的靈氣之中。 這幾招下來,要是沒有江辰非在旁邊看著,他可能真的要危險了。與其說江灼在跟沈鑫戰(zhàn)斗,倒不如說他在跟自己的心戰(zhàn)斗。 江灼稍稍爭取了一點時間,攻勢暫緩,默念心經(jīng)。 佛門里說“眼耳鼻舌身意”乃人體六識,正因為有這六識,人也才會出現(xiàn)心魔。類似這樣的情緒干擾,不過是通過幻化出來的聲音、氣息、影像,來迷惑人的各種感官,將身體與靈識剝離開來。 這樣,人就會迷失自我,陷入虛幻。 江灼念心經(jīng),就是想把自己的六識通過這種方法封閉起來,不讓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入侵。 可是江辰非卻并不贊同,他打斷了江灼:“小灼,情緒是無法完全封閉的,你不要跟他抵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br> 可能正因為面對的是父親,這才心態(tài)放松,有了些年輕人無所顧忌的飛揚氣,江灼忍不住回嘴道:“什么叫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又不是玉皇大帝,我現(xiàn)在還想躺下睡覺呢!” 江辰非笑著搖了搖頭,在江灼的身后一推,把他整個人推向了沈鑫。 江灼也是實在想不到自己好不容易找回來的爸爸竟然這么坑。這個時候的沈鑫大概也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意識,他半邊身體被江灼刺中,已經(jīng)癟了下去,另半邊身體則越來越漲,看上去簡直不成人形。 江灼被推出去之后,直接面對的就是這張猙獰可怖的面容,別無選擇,橫劍一揮。 與此同時,江辰非屈指彈出,一股氣勁打在了江灼的劍刃上,讓他的劍鋒稍稍一偏,畫出一道弧線。 不得不說,他這一招簡直是——毫無用處! 就是因為這道弧線耽誤了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江灼的劍還沒到,沈鑫整個人已經(jīng)撲過來了,饒是他這個時候再冷漠再淡定,也忍不住說了聲“我靠”。 情急之下,江灼手在旁邊的樹干上一拍,凌空向后翻了個跟頭,足尖順勢在就近的樹枝上一踢。 柔韌的枝條彈出,正好打在了沈鑫的臉上,江灼趁機又是一劍刺中,這才翻身落地。 整棵大樹猶在輕晃,梢頭的一滴露水打在了他的眉心,又好像直直砸進了江灼的心里。 他忽然明白了江辰非要告訴自己的事情。 ——隨心所欲,自在而為。 修道修心,所有的一切,關鍵都在于自己的心境。 如果能夠堅守本心,不為各種誘惑打擊所動,那么自然所有屬于其他人的情緒都不會左右他,但是如果一味封閉自己,用這種方法來使得自己不受感染,又能堅持到幾時呢? 江灼明白了江辰非為何遲遲不將這個道理說出來,因為即使他說了,自己沒有經(jīng)歷過親身的體會,也是不會明白的。 若本心光明,天空自然也不會永是陰霾,血液在體內竄流,就是生命力發(fā)端的伊始。因為活在人世,悲喜在人世,己心便是天地。 心境有了進益,手中的長劍也跟著發(fā)出微微的嗡鳴,江灼眼見沈鑫又一次沖了過來,心念電轉之間,劍光驟起,手中的招式已經(jīng)遞了出去。 神光傾吐,異彩生霞,劍鋒僅僅一顫,便已經(jīng)數(shù)招變幻,舒放之間,似有日月輪轉,紅塵萬丈。 每一招都不偏不倚,正好切中要害,終于讓沈鑫的另半邊身體也恢復了原狀。 江灼也覺得身心舒暢,放下劍,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回頭去看父親,江辰非笑著為他鼓了幾下掌。 他心中非常欣慰,畢竟不是活人之軀,何箕尚且不知蹤影,江辰非卻沒有那么多時間陪著江灼一直走下去了。他千萬個舍得不下,恨不得一夕之間把自己的所有的領悟叮嚀都跟兒子說清楚。 好在江灼聰明過人,一點就透,讓江辰非放心了很多。 沈鑫的身體像個放了氣的皮囊那樣癟了下去,他躺在地上不斷地哆嗦,那樣呼喝半生的人物,誰知道死法竟是這樣的不體面。 目光幾乎無法聚焦,雖然那些狂暴的情緒被江灼引出去了一部分,讓他得以恢復神志,但頂多也是使沈鑫不至于爆炸,死的稍稍好看一點罷了。 各種情緒在心中走馬燈似的輪轉,生命中那些來了又去的人,從沒有在他的腦海中如此清晰。原本不過把無關緊要的人當做可以任意打壓利用的螻蟻,而此時,所有的得到失去仿佛也都成為了一場幻陣中的夢境。 一夢醒來,他竟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竟然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留下。 云宿川從地下的工廠里面出來,看來已經(jīng)把里面的人擺平,林瓊和周美娥也都跟著一塊出來了。 沈鑫狼狽不堪地躺在地上,和這兩個女人遙遙相望,突然覺得無比的可笑,然后他就果然放聲狂笑起來,片刻之后,笑聲戛然而止。 周美娥還怕他死的不透,過去看了看沈鑫,發(fā)現(xiàn)這人是真的沒氣了,這才心滿意足——曾經(jīng)那點夫妻情分早就已經(jīng)煙消云散,就連恨意都很輕微,她最擔心的就是沈鑫活著把她的兒子帶壞,這下可好了。 周美娥松了口氣,心滿意足地轉過身來,發(fā)現(xiàn)林瓊在她身后一點的位置看著沈鑫,臉上的表情有些發(fā)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這么多年了,她當初和沈鑫在一起,也是真的想要忘記過去,開啟新生活,得知江辰非的死跟對方有關,又真的對他恨之入骨。 可唯獨不可否認的一點就是,沈鑫對林瓊,是一直很好的。 看到這人死,悲痛欲絕說不上,可心里也難免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吧——人生如夢,世事難料。 周美娥看見林瓊,又想起自己,忽然有些感慨,不由說道:“我找了個不愛我的丈夫,所以一輩子過的這么凄慘。你前后兩次嫁人,兩任丈夫都把你放在了心上,怎么這一生也沒過好呢?” 林瓊笑了一下:“你是倒霉,我是自作自受。” 周美娥還想說什么,江灼平靜的聲音已經(jīng)從她們身后傳來:“周女士,你死的冤屈,又被鎮(zhèn)壓多年,現(xiàn)在總算成功脫困??梢匀ヒ娚蛑t一面,然后到地府投胎,請吧。” 他說的是請吧,但語氣是不容置疑的。聽說能見沈謙,實在是意外之喜,這個安排對于周美娥來說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于是順從地進了云宿川手里的藏魂瓶中。 云宿川關上瓶子就退開幾步,沒有說話,留下江家那一家三口沉默地站在秋天的風中。 片刻之后,江辰非沖著林瓊說道:“沈謙這個人為人怎么樣?” 林瓊沒想到他說這個,遲疑了一下,江灼已經(jīng)在旁邊說道:“我見過。過得去,也不算陰毒。沒有太大沖突的情況下還是容易相處的,他還欠我一個人情……mama,這邊,沒什么問題。” 林瓊猛地向江灼看過去,不敢相信他是叫了自己一聲媽。 她懷過兩次孩子,還是頭一回被別人叫媽。那一瞬間驚喜萬分,卻又愧疚萬分。 她第一次見到長大后江灼的照片時就想過,這孩子跟江辰非和自己都很像。氣質冷冷淡淡的,嘴唇偏薄,跟她相似,眉眼更多帶著他爸爸的影子,長得真是好看。 但是她不敢去當面見一見,也不指著這孩子以后會原諒自己。在那樣漫長的歲月中,她實在是錯過了很多。 這是他們的孩子,真讓人驕傲,也真讓人心疼。 林瓊簡直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么樣的表情,也不知道要怎樣回應,她只好伸手去摟住江灼,江灼沒做聲,也沒有躲開。 林瓊緊緊地抱了抱兒子,心里也同時記掛著江辰非這一邊。她知道對方這樣問,是在擔心沈鑫去世之后,自己作為守寡的繼母,會跟沈謙發(fā)生利益上的沖突。 林瓊心中五味雜陳,對江辰非說:“我什么都不想要,他也不會跟我為難。你不用想我的事。” 江辰非笑了笑,從善如流:“好?!?/br> 他無意識地咬了下嘴唇,看著林瓊,將心一橫,又淺笑道:“對不起,只是好久沒見啦,我實在有點不知道還該說點別的什么。有點像咱們剛認識那會,我看你高傲的模樣,就手足無措的。你……你的樣子,都沒怎么變。” 林瓊冷不防聽江辰非提起那時的事情,心中有些甜蜜又有些酸楚,輕聲道:“是么?!?/br> 她抬起眼,也笑了笑:“其實我那天也很緊張,只是裝的比你好而已?!?/br> 江灼站在旁邊,林瓊的手一直抓著他,他也就靜聽著父母說話。雖然彼此間可能還有著一些隔閡和生疏,但不得不承認,這樣家人在側的感覺,是從來沒有過的安心。 江灼轉頭,看了云宿川一眼,云宿川雖然站得較遠,但就像一直望著他似的,江灼轉頭的第一時間,兩人目光就相遇了,云宿川柔柔地沖他一笑。 他也聽見了林瓊和江辰非說的話,這兩個人明顯還是對彼此有感情的,只是此時物是人非還是其次,陰陽相隔才是真的無奈。 不過也不能說誰就錯了。林瓊產(chǎn)后抑郁,實在無法勉強維持婚姻,這是沒有辦法,江辰非忠于職責,守護國泰民安,更是說得上一句偉大,如果讓他們重新再活一次,恐怕也只能是這樣的結局罷了。 誰也不能做到完美無缺,大家都不過只是凡人罷了。 相愛的不一定是最合適的,這才是無可奈何。比起很多人來,他暗戀江灼這么多年,雖然也難也苦,卻也已經(jīng)萬分幸福。 云宿川無聲地嘆了口氣,江辰非也在說:“我剛剛還在想,要是今天才是咱們第一次見面該多好啊。不過這樣的話,我又要舍不得小灼了?!?/br> 江灼道:“爸爸——” 江辰非走過來,摟住他的肩膀,又虛握了一下林瓊的另一只手。他們兩個都能碰到江灼,互相卻無法接觸。 江辰非手放在江灼的肩膀上,眼睛看著林瓊,說道:“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我的妻子,孩子的mama?!?/br> 林瓊回視著江辰非,不知道為什么,她聽了這樣一句話,臉色卻慢慢地變了。 江辰非道:“你從來都沒有好好照顧過他,以后沒人會再攔著你們見面了,這么些年欠下的,你可得都補償回來。我自己母親早逝,我知道沒媽的孩子很可憐,所以才趁著小灼還不記事的時候,想找個人照顧他,沒想到……” 他不想再提宋雅萱,微微一頓,轉而道:“總之,以前的事不提了,以后好好對孩子,也好好照顧自己。” 云宿川在遠處聽著,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看向江灼,眼中有著心疼擔憂,江灼大聲道:“爸!” 林瓊一把抓住江辰非的手臂,可是抓了個空,她就保持著那個姿勢,急切地說道:“你什么意思?你又要干什么去?” 江辰非也半抬著手,好像真的被林瓊抓住了一樣,苦笑道:“傻丫頭,我已經(jīng)死了啊,我得走了?!?/br> 江灼的身體一抖,江辰非手上突然用力,緊緊把他摟在身邊。他的眼睛也已經(jīng)紅了,可是落不出來半點眼淚:“咱們全家能團圓這么一回,我知足了。你們是世界上對我最重要的人,我永遠都愛你們兩個?!?/br> 江灼喃喃地道:“等等,等一下……” 這太突然了。大概江辰非本來能多停留兩天,但是先后幾次動手,消耗的太多,所以不好再停留下去。江灼覺得他得緩一緩,得用點時間來接受,可是現(xiàn)在根本已經(jīng)不容他再想了。 林瓊的眼淚終于紛紛落了下來,她哭著說:“你怎么每次都是這樣啊。我就是煩你這樣,才不想跟你過了,我每回……每回看見你,都覺得難過。” 她一面說,卻一面握緊了自己的手,好像這樣就能阻止江辰非離開似的。 大概其他的人都想不到,仿佛一座冰雕美人一樣的林瓊還有哭哭啼啼向人抱怨的時候,就像還是那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 江辰非頭一次出任務受傷回來,她就是這個樣子,嚇得江辰非哄了她半天,又覺得好笑。 他那時候還想,真可惜啊,應該把她這模樣錄下來,以后七老八十了,就給孫子孫女看,告訴他們,奶奶還會哭鼻子呢! 可如今,再沒有了來日方長。 江辰非的手虛虛拂過林瓊的臉,又不舍地轉向江灼,將他本來不亂的衣領理了又理,敞開的外衣也拉上了拉鎖。 江辰非柔聲道:“兒子,爸爸要走了,不過能看見你這么優(yōu)秀,爸真高興。以后跟你mama,跟小川,都好好的,知道嗎?多注意身體,不要那么拼了。” 江灼心頭一刺,鼻子發(fā)酸,悶聲道:“你還說我呢!你不也是一樣,你現(xiàn)在變成這個樣子……我,等我一會出去把你那些破戰(zhàn)友都給殺了?!?/br> 這話他根本就是在賭氣,說的像個亂發(fā)脾氣的小孩子,江辰非卻笑了,拍拍他的腦袋,認真地說:“你是大人了,以后在人生路上,會遇到許許多多的選擇,無論做出怎樣的決定,爸爸……還有mama,都會無條件地支持你。因為你已經(jīng)是我們的驕傲了,你做什么都是對的。” 他說完之后,看向云宿川的方向,云宿川走過來,已經(jīng)知道江辰非想要說的話。 他鄭重地說:“爸,您放心。” 江辰非笑著沖他點點頭:“好孩子,謝謝你?!?/br> 江辰非最終上前,用力地將母子兩人都圈在自己的懷里,然后他的身體慢慢地消散,周圍很快出現(xiàn)了一些亮閃閃地光點。 江灼連忙道:“爸,你放心吧,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地過,我多吃菜,多休息,你不用擔心……我現(xiàn)在的身體已經(jīng)很好了,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生病了??傊視芎玫?,我也會照顧媽,你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