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小丫鬟又快步走下去復命。 顧簪云放下手里的茶盞起了身,走到梳妝桌前,對著銅鏡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這一身裝扮。家常的云水藍衫子搭柳黃的下裙,看著倒是沒什么,不過藍綠配色,看久了越看越奇怪。顧簪云想了想,吩咐杜衡替她更衣:“上襦換成那件牙色云紋的。” 類似象牙的淡黃色搭著微帶一點黃的綠色,有個過渡便不顯得那么突兀了。顧簪云又端詳了幾番,這才肯定下來。問問時候差不多了,她便帶了杜衡往下頭去。 蕭昱溶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正雙手交疊置于腦后,倚在下頭的紅漆柱上。見到上頭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他連忙站直了身子,高馬尾在半空中微微晃出一個弧度來。待他動作飛快地撫平了衣上褶皺,顧簪云剛好到了樓下,少年便笑吟吟地喊她:“元元。” 顧簪云失笑。其實他方才的一舉一動,她都能瞧見。不過這會兒她也不揭穿他,只問:“下午去東邊的樹林那兒做什么?” 蕭昱溶揚眉一笑,示意點春上前,揭開手里竹籃上的藍色細布:“看看這是什么?” 籃子里,數(shù)個憨態(tài)可掬的紅薯和土豆?jié)L在一起,一旁的大口白瓷碗里還盛著滿滿的栗子,顆顆飽滿。 “你這是要……”顧簪云微微瞪大了眼睛,“去烤東西吃?” 蕭昱溶笑吟吟地點點頭。 顧簪云的心里也生出幾分歡欣雀躍來??炯t薯烤栗子,這些都只是從前她在書上看到的,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能做這些。待顧六少爺和顧七姑娘到了,一行人便歡歡喜喜地往林子走去。 東邊的小樹林也在莊子里,算不上遠,沒走多久就到了。蕭昱溶拉著顧六少爺跑去和附近的人要鐵耙,臨走前含笑朝顧簪云睇來一眼,低聲道:“在這兒別動,他們叫你去做什么都別應,都是些苦活兒累活兒危險的活兒,要撿柴火烤東西什么的都有本世子呢,你負責吃就好了?!?/br> 顧簪云朝他看過來,展顏一笑。 蕭昱溶得了這一笑,眼中笑意也愈發(fā)濃了,歡快地拉著顧六少爺跑了。 ……反正再不濟,還有顧六少爺和點春呢,年輕人就是要多勞動勞動,更何況顧六少爺也是上過騎射課體力充沛的人,點春天天跟著他跑體力肯定也不差,反正他是絕對不會讓元元做這些的! 沒過多久,男孩們就借了鐵耙回來。秋天落葉多,他們很快就堆了一大堆落葉,把紅薯土豆栗子全都丟了進去,點起火,隨后便是靜靜地等待。 天氣已經(jīng)涼了下來,面前的火光卻十分溫暖。顧簪云跪坐在火堆邊上看著火光躍動,眼角余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了身側的蕭昱溶。 橘紅的火光把少年白皙的面龐照得帶上了一絲溫暖,鵝黃金繡的箭袖騎裝折射出華麗的流光,貴氣又矜傲,像他的眉眼,也像他的性子。火苗在他眼中躍動,顯得那一雙眼睛愈發(fā)明亮。 “差不多好了!”蕭昱溶忽然宣布,找來東西將火滅了,又扒開上面的灰燼,再等了片刻,估摸著涼了一些,這才上手去拿那些東西:“大家分著吃吧!”說著,他忽然沖顧簪云眨了眨眼,做了個口型:“別拿。” 顧簪云剛要伸手的動作一頓,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卻見蕭昱溶在摸到那個表皮已經(jīng)變黑的紅薯的時候就嘶了一聲,隨后卻一邊抽著冷氣一邊繼續(xù)剝著紅薯皮。 他剝得很慢,似乎是在等紅薯涼掉。 等一個完完整整的紅薯剝了出來,他又用手背試了試溫度,這才放心大膽地把紅薯遞到了顧簪云手上:“喏,吃吧?!?/br> 顧簪云眨了眨眼,怔怔地接過了紅薯,反應過來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蕭昱溶揚了揚眉,繼續(xù)去翻找,丟了好幾個土豆紅薯栗子進籃子,一旁被紅薯燙得一直抽氣的顧六少爺叫起來:“喂喂喂,蕭昱溶你這可就不厚道了?。 ?/br> 顧七姑娘這會兒還沒剝皮,紅薯太燙了些,她的丫鬟拿著手絹裹著捧在手里都有些受不住,更不提養(yǎng)得更嬌的姑娘了。 蕭昱溶沖他們一笑:“不服?不服來打我???”一面說著,一面又遞了個栗子給顧簪云。 顧六少爺?shù)闪搜郯褎倓傆址鰜淼囊粋€紅薯往小廝手里一扔:“你以為我不敢?我這就來打你!” 蕭昱溶見狀,一溜煙就跑了,清澈的聲音在空中遠遠傳來:“點春——記得剝好來——送過去——” 點春高聲應了,把籃子挽上胳膊,連忙開始剝土豆。一旁的顧六少爺?shù)男P卻是捧著紅薯欲哭無淚:少爺??!燙死個人了??! 顧簪云看著眼前這一幕鬧劇,忍不住笑起來。 火光是很溫暖,但是,她的少年更溫暖。 第29章 鍋子 讀書、寫字、休假,讀書、寫字、休假,莊子上的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一天天過去,偶爾顧簪云會特地在用膳時要一份鍋巴搭辣椒粉,或是在休假的時候同蕭昱溶他們再去林子里烤紅薯。 當能用來烤紅薯的落葉越來越少的時候,莊子上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外頭寒意逼人,書院給姑娘們放了冬假,但男孩們還須得再上一段時間的學。書院就設在魚樓不遠處那幾間青瓦白墻的屋子里,顧簪云連著幾日坐在樓上看著蕭昱溶披著斗篷頂著烈烈寒風往書院去,高高的馬尾都在空中飛揚起來。 “這樣去上學,一定很冷吧?!鳖欞⒃茡碇~質刻山溪潺潺圖暖手爐和秋香色八寶七珍紋毯倚在美人塌上,不過才開了半幅窗子,她的臉就已經(jīng)被凍得更白了幾分。顧簪云抿著唇思索了片刻,似乎是終于下定了什么決心,抬起頭吩咐道:“每日上午下午各給點春送一壺熱茶過去,記得,要那種剛剛煮好的茶,免得路上冷了太多了?!?/br> 頓了頓,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攥了攥秋香色八寶七珍紋小毯,面上染上淺淺的紅暈:“順便……問問蕭世子愿不愿意來我這兒用午膳。” 杜若笑盈盈地應下,轉身打了簾子出去,吩咐丫鬟們煮茶,想了想,又自己親自去跑了這一趟腿。 不多時,杜衡又掀了簾子進來,見到顧簪云便笑:“姑娘,蕭世子應下了。不過,丫鬟回來的時候遇見了老夫人身邊的周嬤嬤。” 顧簪云輕輕“啊”了一聲,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面色微微發(fā)白:“老夫人身邊的周嬤嬤?她可說了什么?” 杜衡看出來她有些惶恐,連忙安慰道:“姑娘寬心,周嬤嬤并未說些什么,還夸姑娘宅心仁厚,頗懂待客之道呢。奴婢留神覷著她的神色,看著不像是作偽?!?/br> “是嗎?”顧簪云輕輕舒了口氣,復又靠回榻上,看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便道:“那就讓他們準備午膳吧。” 耳邊是呼呼地刮著的寒風拍打窗子的聲音,她看了看外頭被猛地卷起又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的幾片落葉,想了想:“嗯……冬日天冷,讓他們上個鍋子吧?!?/br> “是?!倍藕鈶?,轉身退了下去。 蕭昱溶裹挾著一身外頭的寒意打起簾子進來的時候,顧簪云正坐在榻上安靜地翻著一本雜記。室內(nèi)燃著數(shù)個火盆,隨著他脫下斗篷,身上的寒意很快便散去了??芍笫掙湃軈s忽然沒了動作,只怔怔地看著面前的少女。 冬日里略顯蒼白的陽光照在坐在窗邊榻上的元元身上,照得她白皙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她略微低著頭,垂眼看著手中的書,纖長的睫羽在眼瞼處投下小而淡的陰影,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東西,她微微彎起了唇角,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她今日穿著云水藍的上襖,精致的并蒂蓮自衣角蔓延到領口,在領口悄然綻放,一點點月白的裙邊從毯子下露出來,秋香色的小毯隨意地攏在身上,為她素凈的裝扮增添了一抹亮色。一雙小巧的足上穿著雪白的綾羅襪,即便綾羅襪寬松,也能看見精致的腳踝處一點微微的凸起。 蕭昱溶安靜地站在門邊,忽然就沒了聲息,不忍心去打破這副過于美好的畫面。直到鍋子的香氣從簾外飄進來,顧簪云才抬起頭,看到蕭昱溶站在門邊,詫異地看了看他:“怎么不進來?” 蕭昱溶一笑,沒有說話。 顧簪云揚了聲兒道:“擺膳吧?!蔽堇锱缘难诀邆儽阒鹆舜笞雷?,又卸了中間那一塊桌板,在下頭安好爐子點燃。鍋子很快就送了進來,安放在爐子上頭。鍋子里是筒骨熬了好幾個時辰才熬出來的湯底,放在爐子上,乳白的湯汁很快就翻滾起來,隨著幾大勺紅艷艷的辣椒醬加下去,湯底很快就轉變?yōu)檎T人的紅色,濃郁的辣味也很快在空中彌漫開來,引得人食指大動。 片得極薄的肥瘦適中的小牛rou、蝦滑、蝦、鵪鶉蛋、金針菇、土豆片、魚丸等各色丸子一一上桌,室內(nèi)一派熱火朝天。蕭昱溶用公筷夾起一片牛rou,喚她:“元元。” “怎么了?”顧簪云抬起頭,大約是鍋底和碗里的料都辣了些,顧簪云原本略顯蒼白的唇色變得嫣紅,一雙眼更是水光瀲滟,盈盈看過來時叫人心里都不由得一顫,襯著她清雅脫俗的五官,倒像是九天仙子入凡塵,沾染了別樣的味道。 蕭昱溶手一松,牛rou掉進碗里——也幸好是碗,若是掉進鍋里,濺到衣服上事小,濺到手上事情就大了。 “沒什么,沒什么?!币粫r間蕭昱溶竟然也忘了要說什么,只慌張地移開視線,下一秒又忍不住看回來。 他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一個念頭。 冬日陽光下少女坐于窗邊安靜讀書的模樣固然如詩如畫,甚至仙氣渺渺,可他卻更愛元元臉上生動的喜怒哀樂之色,想看她嗔看她笑,看她波光瀲滟的一雙盈盈妙目。 九天之上冷清寂寥的神女有什么好的?一日復一日地端著神女端莊高貴的模樣,言行舉止不得有半分出格錯漏之處,凡人如螻蟻神明無所交,只能獨個兒守著偌大的宮殿和亙古不變的寂寞,在不知道看過幾萬次的云海翻騰間就又度過了一日。 那倒不如于這萬丈紅塵之中享一享悲歡,看一看人間。 ——不過有他在,自然是有歡無悲的。 鍋子吃到一半,外頭忽然飄起了鵝毛大雪,顧簪云望著外頭,一臉訝然。 生長于南方十二載,這還是她頭一回見到這樣的景象。 蕭昱溶看著她的神色不由失笑,夾了一筷子蝦滑放到她碗里:“先吃東西吧,這會兒雪下得大,下午夫子該就不用我們?nèi)ド险n了,你若是想玩雪,待會兒等雪小些了我陪你出去便是?!?/br> “真的?”顧簪云轉過頭,一雙眼亮亮的。 蕭昱溶揚眉一笑:“我何時騙過你?”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點春就跑進來,道是下午不必上課了。蕭昱溶應了一聲,轉過頭沖顧簪云挑挑眉:“如何?我沒騙你吧?” 顧簪云一笑。 只是用罷膳后,雪仍舊下得大,顧簪云推開窗子,有些發(fā)愁:“這雪還大的很呢?!?/br> 蕭昱溶在一旁擺棋局,聞言笑道:“先下兩局棋打發(fā)打發(fā)時間吧,雪應該不會一直這么大的?!?/br> “好吧?!鳖欞⒃茟耍P上窗子轉回身來落座:“你黑子還是我黑子?” “你先吧?!?/br> “可別小看我!” “自是不敢?!?/br> …… 屋外大雪紛飛,寒意逼人,屋內(nèi)溫暖如春,沉水香悠長,玉子落棋盤,間雜一點歡笑。 不知不覺間,當斜陽余暉照上窗子,顧簪云才發(fā)覺外頭雪已漸歇,忙拉著蕭昱溶起身:“走走走,去外頭看雪?!?/br> 蕭昱溶看了眼桌上才下到一半的棋局,不由得笑了。 倒是難得見元元這副樣子。 大雪初歇,天際曠遠,絢爛的晚霞在天幕中鋪開大片華麗的色彩。雪積了厚厚的一層,放眼望去,除去遠處青山上的雪染上了斜陽的昏黃色澤,入目皆是純凈的白。 顧簪云踩著松軟的新雪走了兩步,轉過身來看著蕭昱溶笑:“我們堆雪人吧!” 蕭昱溶微微一笑:“好。” 大身子,小腦袋。蕭昱溶怕她冷著,堅決不讓她動手堆雪。顧簪云閑得無聊,只得跑去廚房要了一根粗粗短短的胡蘿卜回來,給雪人安上了鼻子。 “怎么樣?是不是很可愛?”顧簪云笑吟吟地拍拍手,轉過身來。 蕭昱溶點頭輕笑。 不過……還是元元更可愛。 第30章 孔明燈 老夫人自從到了莊子上之后就開始深居簡出,顧簪云這些小輩不論是否真的關心,時不時都得去探視探視。但回回他們都叫周嬤嬤擋了回來,只說老夫人身子骨還不好,尚在靜養(yǎng),甚至連顧府派來接老夫人回去過年的人也給拒絕了。顧府考慮到如果留老夫人一人在莊子上過年,恐怕不大好,老人家也孤單,索性在問過莊子上諸人的意見后便將他們留下了。 一直等到除夕夜,老夫人總算出來露了個面,陪大家伙兒吃了一頓年夜飯,隨后就又回去歇著了。余下的小輩們面面相覷,最后干脆放開來做自己的事兒——反正老夫人的屋子離這兒有一段距離,旁的長輩們又不在,沒人會管他們。便投壺的投壺、下棋的下棋,屋子里一時間熱鬧非凡。 顧簪云一個錯眼,忽然就尋不見蕭昱溶了。她正奇怪,忽然點春跑過來,讓她去西廂房。 雖然不知道蕭昱溶打算做什么,顧簪云還是放下手里的茶杯,趁著屋里的其他人都沒注意到她這塊兒,悄悄地隨著點春去了西廂房。 西廂房里,蕭昱溶坐在一個小杌子上,腳下凌亂地散落著一大堆材料,見到她過來,就笑吟吟地朝她招手:“元元快過來,幫把手?!?/br> 蕭昱溶身側還放了一個小杌子。顧簪云小心翼翼地繞開地上凌亂的一大堆材料,跨過一堆木頭,總算在蕭昱溶身邊坐了下來:“你在做什么?” 蕭昱溶正拿著一片竹片,用小刀將它削薄,聞言抬起頭對她大大一笑,清矜貴氣的一雙眼燦若星河,唇邊甚至隱隱約約露出了一點虎牙尖:“去年答應過你今年上元節(jié)要帶你去放孔明燈的。不過看這樣子,今年大概是不能去逛燈市了。我就想著……” 輕薄鋒利的刀在手里隨意地一轉,劃出一道逼人的寒芒,漂亮修長的手指輕松地將它握住,手上稍稍用力,竹片被劃開的聲音清晰地傳出,蕭昱溶端詳了一番手中竹片的厚薄,滿意地將它丟到一旁的一小堆竹片里:“自己做幾盞孔明燈給你放。不過若是那天天氣不好,有風或者有雨的話,那我們就過兩天再放?!?/br> 顧簪云看著身側的少年,他此刻沒有轉過頭來,還在專注地削著竹片,微微搖曳的燭火勾勒出他漂亮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以及流暢精致的下頜線。 她不由自主地笑起來,抱著雙膝換換俯下身去,把下巴擱在膝蓋上,聲音里也不受控制地帶了點笑意:“好呀。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