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等等,再等等,我讓人去喊大夫來了,很快就來的,你忍著一些……”霍珩一面說著,一面不住地往窗外張望,該死怎么還不來!何六順辦事也這么拖延,要是她在多疼一刻……霍珩都不敢細想下去。 “夫君,你抱抱我。” 她朝他笑,伸臂要讓他抱起。 霍珩蹙著眉,望向她,誘哄:“你乖乖躺好了,等大夫過來?!?/br> “不嘛,”她的鼻尖發(fā)出可愛的嬌哼聲,撒嬌似的要蹬腿,“要抱。” 霍珩怕她蹬動間又牽動了傷處,忙坐過去將她的腰肢輕勾住,左手抵住她的背脊,將她抱了起來,花眠發(fā)出一聲悶悶的哼痛,偎入了霍珩懷中,淚珠兒不住地滾了下來,滴入了他的玄裳衣襟里。 直至這時,滿腹的委屈,終于有了人可以傾訴,可以有人撒嬌和依賴了?;呔o緊閉上了眼睛,溫熱的淚水奪眶而出,須臾便滲入了霍珩的衣衫,燙得他胸口一陣灼痛。 何六順去后過了半個時辰,才帶著滿頭大汗的胡大夫姍姍來遲,說是路上耽擱了,有個老嫗跌了一跤人事不省,胡大夫為老嫗施針,這才拎起藥箱趕至,霍珩早已等得不耐,眼見花眠的臉色白如薄紙,雙眸緊閉,他心揪地摟緊了懷中的女人,“過來!” 胡大夫取出白凈帕子,擦拭去額角沁出的巨大汗珠,匆促取出了藥箱。 “令夫人身體違和不宜騎馬,老朽是切切叮囑過的……”老大夫忍不住埋怨,教霍珩瞪了一眼,登時埋怨也不敢了,取了銀針過火,便替花眠針灸。 霍珩將她的綢褲褲腳拎起,卷了堆在她的小腿腹處,露出大片的柔軟奶白肌膚。 銀針隨著胡大夫熟稔地一捻,扎入了花眠的血管之中,細密的刺痛讓她忍不住弓起了柳腰,口中發(fā)出一聲貓兒似的哼痛,霍珩將她控住,不許她亂動以免踢中胡大夫施針的手,只是,他也咬牙厲聲道:“你能不能行,為何扎得我眠眠這么痛!” 胡大夫將額角的汗珠再度拭去,“將軍,這針灸是會有點刺麻痛的?!?/br> 霍珩也不是沒被扎過,知道會是有些刺癢,依舊冷著一張俊臉,但不再訓斥他了。 胡大夫扎了十六根銀針,中途停下拭汗三次,從未有過如此煎熬難以下針時,一個細微錯漏,便能讓面前的將軍拔劍殺人,他將腦袋寄放在脖子上是為了行醫(yī)救人,留著命才能挽救更多人性命,簡言之,他怕死得很。 戰(zhàn)戰(zhàn)兢兢為花眠取針之后,他收起針灸帶,放回竹筒之中,放了一瓶藥在床頭,“將軍,這是藥膏,每日涂抹兩遍,早晚各一次。雖不算什么靈丹妙藥,但緩解疼痛是可以的。夫人這回騎馬傷得太重了,非要養(yǎng)上半個多月不可,若是一定要回長安,須等到夫人腿腳不痛了,方可上路。日后,是萬萬不能再如此魯莽騎馬了?!?/br> “知道了。”霍珩臉色漠然,揮袖,讓何六順送客。 胡大夫如釋重負,隨何六順指引往外間退去。 霍珩將花眠的綢褲放下。懷中的小婦人,早已睡了過去,牙關合得極緊,仿佛無論如何也撬不開,霍珩嘆了口氣,將花眠放入羅帷,拉上棉被。 他起身往外去,打水,擰干熱毛巾,替她將面頰上沁出的汗珠擦干,又替她將抹了黃沙的掌心和延頸雪項拭凈,花眠睡得熟,中途連哼哼聲都沒有,霍珩做完這一切,隨手將毛巾遠遠擲入了盆盂,濺起一波水花,他又彎下腰,將胡大夫留下的藥膏為她抹上。 天昏黑漠漠,屋檐上掠過風聲,吹得窗欞拍打作響。 霍珩起身去,將被蛀穿了七八個洞的窗闔上。 屋內靜謐一片,無聲無息的,他靠著木門,望著床幃之間乖馴地伏臥著的女人,心疼之外,便只剩下一絲懊惱和不甘。 當初他要從向元圭手上那一塊足以讓自己的部下安身立命的地,費心勞神,她說要當軍師,他允了。那時花眠沒說要上場,事后得知她有腿傷,他愧疚,于心不安。而現(xiàn)在,為了一個沈宴之,她竟然便答應下場了? 她的腿傷比之前更為嚴重,她心里想必比誰都清楚,那么又是為了什么?真的只是為著,她童年時和沈宴之那點兒早已藕斷的交情? 霍珩想不通,還隱隱地有點吃味兒,他挨著一扇木門,打量著羅帷,半晌之后,他走了回來,從被褥底下?lián)瞥隽嘶叩囊恢挥窆S牙尖兒般的藕臂,扣住了她的五根纖細玉指,薄唇一掠,在她的手背上啃了一口,濡濕了她的手背。 “你這個婦人,水性楊花?!?/br> 他輕叱道。眼眶卻一點一點地沁出了淡淡猩紅。 何六順送胡大夫出門歸來,在外扣著門,霍珩收斂了神色,肅容道:“有事?” “將軍,游家的小郎君過來了,說是來看夫人?!?/br> “讓他滾?!?/br> 霍珩冷冷道。 何六順在門外站了片刻,最終還是應聲,要依著霍珩的吩咐,拒客不見。 豈知他才折轉來,里頭頓了頓,又傳出了一道低啞的嗓音,“放他進來吧?!?/br> “諾?!?/br> 游所思進門時,將折扇插于腰間,痛心疾首地朝花眠病榻奔來,被霍珩眼刀制止,幾乎剎不住,游所思想到這男人如同拎小雞似的將自己的衣領拽住,一只手便能掐死自己的可怖情狀,也不敢輕舉妄動了,只伸長了脖頸子朝簾幔內張望了幾眼,才又立好,小聲朝霍珩說道:“表哥,沈宴之真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啊,老泰山逼不得已同意了婚事,你看她對眠眠,一句話都不問了!真是氣死人了,我剛才趕到馬場去,得知那姓梁的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被我踹了一腳。” 霍珩蹙眉,望向了榻上眼眸緊閉的女子,她的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唇瓣干得褪了一層晶瑩的皮,皴裂了開來。 游所思點點頭,“是的,表哥那腳踹得真是太舒爽了,當場就踢斷了他兩根肋骨,我教他囂張滿嘴糞便!姓梁的球場上打不過就開始張嘴噴糞,要是教我聽見了,也非得朝他胸窩踹上好幾腳不可!聽說他現(xiàn)在被抬回去梁府了,早已站都站不起來了,老梁大怒,又聽了夫人幾句枕頭風,這會兒正磨刀霍霍帶著人要趕來衙署,我這是過來提個醒兒,表哥你可千萬要留心?!?/br> 霍珩哂然而笑,全沒放在眼底。 “其實眠眠她都不想欺負人,本來就是在邊上看著,沒下場的……” 耳畔傳來一道惋惜的輕嘆,聽者有意,猛地抬起了頭,“怎么回事?”霍珩的喉腔一陣發(fā)緊。 被霍珩如炬的目光震懾,游所思驚駭,忙道:“眠眠本來就是站在場外,讓沈宴之照她排兵布陣去打,半場下來凈入四球,姓梁的就進了一球,他輸不起,中場便開始罵人?!?/br> 罵得極為難聽,游所思考慮再三,決意不說出來。 但觀霍珩神色,他仿佛早已知曉,游所思皺起了眉,“聽說梁紹的表兄,原來是與花太師的長孫女定婚了的,納征都過了,花家蒙難之后,他們扔下一紙休書便跑了,跑得比兔子還快。如今碰了面,梁紹卻還有臉,罵眠眠阿姐是個……還被……嗯,總之是一言難盡,男人嘴里那些腌臜臟話,我不說表哥也應該知道的。” 霍珩心頭一跳,他側目,望向了花眠,扣著她纖指的手掌慢慢地收緊了。 霍珩的額頭暴起了一層青筋,牙關咬合得幾乎迸出碎裂之音。 盡管,花眠幾乎從不在人前提及那位為她而犧牲的堂姐,但霍珩明白,這樣的恩情和厚待,是人一生都無法忘卻的,那不僅是她自幼相伴著長大的堂姐,更是于她有著再造之恩的恩人。 她容不得有人拿如此言辭來侮辱她的堂姐。 “我也沒想到,眠眠這么好脾氣的女孩兒,居然當場就氣極了,拿了球杖便下場,站在姓梁的面前,怒不能遏道,‘我廢了你!’” 游所思嘆了口氣,眉眼喪氣地耷拉著:“我也是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眠眠早就成婚了。姓梁的還罵她夫君來著,眠眠就差點兒真一桿打死了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 快樂的萱萱、新月清蘭 5瓶;徐徐圖之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66章 霍珩的掌心也捂了一層細汗。 床幃之間, 面頰如玉的小婦人, 看起來便像是一尊隨意便可打碎的琉璃娃娃,她哪里來的力氣,敢與一個成年精壯男子抗衡? 游所思說罷, 低頭往霍珩偷打量了數(shù)眼, 早就心中有了揣測, 這時他終于敢皺著眉頭問出來:“表哥, 你不是眠眠的表哥吧?” 霍珩出了口氣, 他等著宣告主權的這日很久了, 他扭頭,朝著游所思長聲說道:“我就是他的夫君!” 游所思掌中,敲打著手腕借此緩解尷尬和恐懼的折扇, 啪地一聲砸落于地。他抿住了唇, 怕得往后躲了一步,“表哥……啊不,眠眠夫君,我現(xiàn)在可沒非分之想了!” “你走吧?!被翮褚恍膿湓诨呱砩?,不愿被人打擾,只想放過此人,盼他能識時務。 游所思忙不迭點頭如啄米, “好的好的,眠眠夫君,我就……先走了……你留心點兒,老梁帶著府丁抄家伙過來了, 聽說人還不少?!?/br> 霍珩沒有說話,渾然不懼,游所思又想道自己打聽來的,眠眠在長安嫁的那個夫君,是個小霸王,而且打仗沒有輸過的,連滄州人最畏懼的最蠻狠的西厥兵都怕他。 想必老梁還不清楚,自己惹了什么人吧。 霍珩在花眠的病榻邊守了許久,游所思去后,棟蘭拎著大小包袱回來了,她垂著粉面耷著圓滾滾的梳著雙環(huán)髻的腦袋,烏溜溜的杏眼直往霍珩身上偷瞄,瞄一眼便避開,直至霍珩終于不耐地開了口。 “你早知道夫人身體不適?” 棟蘭怕得發(fā)抖,立馬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將軍,奴婢,奴婢其實,也是想說的,但夫人她……就是怕你難受,這才……” “好一個忠心耿耿的蠢笨丫頭?!被翮駳鈽O反笑,“那我今日告訴你,從今以后,你留意著夫人,她的一舉一動都要隨時對我回報,你能做到么?做不到就收拾鋪蓋滾人吧!” 棟蘭最是畏懼霍珩,忙磕頭認錯,“是是,棟蘭知道了!以后,再不敢隱瞞將軍!” 她磕得腦門一片鮮紅,霍珩扯著峻眉瞥著,終是別過了頭,“夠了,你回去歇息吧,夫人不用你守?!?/br> “嗯?!睏澨m平日里手腳不勤,辦事迂腐拖延,不知被花眠數(shù)落過多少回,這會子聽了話立馬便起身跑走了,拎著三五個大包袱依然身輕如燕,沒事人似的。 棟蘭離開了之后,霍珩才悠悠松了口氣,望向床上閉目貪睡的女人,昏黃夕陽,落在她的眼簾之上,照出蜂蜜般的淺暈,她的眼瞼輕微地顫動了,似兩片撒著金粉的蝶翼,霍珩心頭一喜,左臂沿著她的頸下抄了過去,待花眠蘇醒,說了第一句話“夫君”,人便已經(jīng)被小心翼翼地卷入了懷中。 “還要夫君抱抱是不是?抱著呢,別亂動?!?/br> 花眠微訝,她抬起了頭,霍珩的眼中已是一片猩紅血絲。 她瞧了都于心不忍,又輕輕地說了聲“對不起”。 霍珩一笑,“你對不起我的事可多了,我一樁一件都在賬本上全部記著呢,勞駕你提醒?!?/br> 她沉默了。 霍珩摟緊了懷中嬌軟的小婦人,下巴擱在她的臉頰上,輕蹭著:“我都知道了,等你好些,我一鍋涮了姓梁的和他表哥一家。敢這么罵我的眠眠,我倒要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敢當我面再說一句你的不是!” 有他在,外邊的風言風語總是不必擔憂,她本也不怕,只是就怕他心里會有不自在罷了。 她攀住了他的小臂,用力掐著,掐得霍珩都有點兒發(fā)疼了,困惑地凝視她的眸,花眠的眼底有一層淡色的水光,她輕聲說道:“我,在胡玉樓的時候,承蒙阿姐舍身護我,這才沒有……一直都沒有,要是我早就失了身,我是不敢說要嫁你的,否則恐怕那時太后和婆母都不會容我?!彼咽忠滦滢凵蟻?,雪白的一截藕臂之上,露出一點殷紅如血的朱砂,那點紅幾要刺痛人眼膜,霍珩的眉心不可避免地一陣猛跳,她給他看了,才又小聲說道,“我小時候點的,現(xiàn)在還在,霍珩,我真的沒有……” 她的眼里大片的淚水,隨之涌了出來,輕細的氣聲,瞬時變成了哽咽的哭腔,再也無法說下去! 霍珩心疼萬分,雙臂收緊,不住地親吻她的眼淚和鼻唇,鼻音濃重:“我知道,我不在意,花眠,我從沒在意過你這個!就算是最初,我也只是不肯屈就我自己不想要的婚姻罷了,母親說的沒錯,我就是頭倔牛,你自己也明白的。眠眠,把袖子放下來,我不看?!?/br> 她聽話地放下了衣袖。 只是仍是說道:“我幼時點的這枚朱砂,堂姐腕上也有一個?!彼蛄舜巴猓钢粚訁堦柕拇凹?,軟如融化開來,自眼底擦過一道如血的紅,“但是,在入樓之前,堂姐那粒朱砂,已經(jīng)沒了?!?/br> “發(fā)生了什么?” 霍珩順嘴一問,但問完之后,他忽然住嘴了。 他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朝廷,包括軍營里那群男人的德行。 即將充作妓的女人,在路上多數(shù)便早已被享用了,這幾乎是一條沒有明文的成規(guī),上頭也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會對這些女子給予半分的同情。這也正是霍珩厭惡營妓制度,絕不接受皇帝恩賞的原因之一。 “就在路上,他們把我和堂姐拐入一道小巷子,七八個男人開始脫褲子,我被捂著嘴,想叫也叫不出聲,咬了一口那個拖住我的人,他們便開始打我,我吐了好幾口血,可是他們沒停,要脫我的衣裳,堂姐在一旁,不忍心,她最疼我了,當時大叫了起來,‘你們放過眠眠,脫我的,她才只有十二歲,能有什么滋味,讓我伺候各位軍爺’。我當時怕極了,可我……我竟然不敢……” 圈住她的手臂不住地收緊,幾乎要將她嵌入到身體中去。 “眠眠,別再說了?!?/br> “堂姐其實是不想活了,花家蒙難,她心愛的男人在休書之中羞辱了她之后,也背她而去,堂姐就想我活著,所以她始終護著我。她死后,我從她的掌心翻出來一張字條,她讓我忍,讓我活著,活著,才有復仇雪恥之望?!?/br> 后來承恩侯府中,傅君集對她視如己出,但在最后關頭,她還是義無反顧將他送上了斷頭臺。 花氏一門十余口性命,她父母祖輩,還有堂姐的,甚至還有她阿嫂尚在腹中的骨rou,不是區(qū)區(qū)傅君集一人便能償還。 “眠眠,我最后悔的是,當年我竟不知……”霍珩的嗓音沙啞了下來,幾不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