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小霍?” 霍珩道:“有酒嗎?” “有有有。管夠。”陸府的小郎君好酒之名,長安有口皆碑,登即命人去酒窖了搬了霍珩最愛的高粱酒入正堂。 陸規(guī)河打了個呵欠,將酒塞揪出扔到一旁,困倦地說道:“大晚上你不睡覺,跑到我這兒來?我想想,以前每每有這種情況,要么是長公主和駙馬打起來了,要么是你自己和長公主駙馬打起來了……” 他喋喋不休,霍珩一句沒理。 轉(zhuǎn)眼之間,霍珩已往肚里灌了好幾碗了,陸規(guī)河看了驚嚇,“你這么喝,喝不了幾碗就醉了,難道要我今晚把你扛回去?” 霍珩的臉上已經(jīng)帶了一絲紅暈,他笑了笑,“回哪兒去?小爺今晚上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睡了。” “你說真的?”陸規(guī)河嚇了一跳,登時跳起來要奪霍珩手里的酒,這廝醉酒之后上房拆瓦都是輕的,要是一不留神打了自己已經(jīng)熟睡的爹,那才叫彌天大禍,豈知他才跳將上來,霍珩立馬護食地將酒壇往懷里一抱,堅決不給他碰。 陸規(guī)河投降,“行吧,你愛喝就喝,醉了我把家丁全找來把你捆了,你今晚就在這兒打地鋪睡吧?!?/br> 霍珩笑了一笑,“捆吧,捆緊一點,我倦了。” 說著,頭一低,腦門磕在了桌上咚地一聲,竟醉了過去。 陸規(guī)河暗吃一驚地想道,霍珩這酒量,哪有醉得這么快的? * 翌日一大早,陸規(guī)河要到正堂找人,被告知霍將軍早已離去,陸規(guī)河問了門房,霍珩醒得極早,天不亮便拿了一身他的衣裳走了。 這廝每每來,都像是來討債的。他上輩子欠了姓霍的。陸規(guī)河無奈搖了搖頭。 霍府派去的人,今日大早,才終于找上門來,來人是霍府的門房,與陸家常有走動,門房來一問,得知小郎君昨夜里在陸府歇下的,心總算是安了下來,又問了霍珩去向,陸府的人說應是去巡防了,門房徹底了放下了懸了一晚的擔驚受怕的心,回霍府去報了信。 花眠一宿無眠,從門房這兒聽說了之后,立馬辭別了霍維棠,“父親,我去尋霍珩回來?!?/br> 她因為徹夜不睡,眼底鋪著兩道半月的青影,用脂粉也遮蓋不住,還是隱約可見,霍維棠勸她回屋睡一覺,她也不肯。眼見著今日一早便已彤云密布,應是有大雨將落,她只好喚上車夫小廝乘坐馬車出門。 常跟隨著霍珩的莫凌,于朱雀大街被花眠當頭撞見,她迅速命人停車,從車中下來。 “莫將軍?!?/br> 被將軍夫人喚住,莫凌叫苦不迭,緊抿著唇rou慢騰騰地挪了過來,吩咐身后的人繼續(xù)巡街。 “夫人來問將軍的去向?” 花眠將頭輕輕地點了下。 莫凌頓了頓,說道:“說到底,是將軍家自個兒的事兒,我一個外人,怎么摻和都不是,索性也就全都不管了。其實今日將軍同我說了,他不想見夫人,說霍家的任何人來找他,都不要告知他的去向?!?/br> “但,我就不瞞夫人了,將軍他一個人去了城外的五里崗?!?/br> 花眠知道那個地方,從張掖回長安,入城之前,經(jīng)過那處,地勢極高,幾乎可以俯瞰整座長安城。她的臉色微微蒼白,失神恍惚了一會兒,聽莫凌說不能再耽擱了他要巡防去,忙道了謝,轉(zhuǎn)身上了馬車。 車夫載著她到了五里崗的坡下,花眠從車上下來,徒步跋涉上去。 終于在遠遠望見長安城高聳的一座闕樓之時,映著闕樓,出現(xiàn)了一粒芥子般的身影。 但霍珩并不是一個人,他身邊似乎還有一個部下,兩人并肩坐在山崗上,似乎正說著話。 花眠抬起手,將用指腹揉了揉眼眶,朝著霍珩靠近。 她的足音放得很輕,但兩個習武之人還是立即便聽出來了,霍珩回過了頭,自己最不想見之人,卻不知道從哪兒探聽來的消息,得知他在此,終于還是跟過來了。他的目光定了片刻,須臾之后,他從泥地上起身,與身旁的裨將說道:“你走吧。” 花眠再度擦了擦眼睛,恢復了溫柔的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 lemontree 6瓶; 南風未起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52章 霍珩的神色露出了不耐。 微云抹山, 腳下是仿佛蔓入天邊的衰草, 隨著秋風一起一伏,如波似浪。 裨將很快便走遠了。 霍珩的掌中還掐著一根枯壞的草葉,輕輕一扯, 便斷成了數(shù)斷, 他垂下頭笑了笑, “我就是想躲一躲, 也總是會被你找到。這么沒用, 你看中我什么?!?/br> 花眠的臉上的笑容瞬間潰散了。 此刻之前, 甚至今日之前,花眠早就想好了無數(shù)的話,這些話她相信能夠撫平霍珩心中的憤怒和自挫, 可是, 在真正的面對的這一刻,她發(fā)現(xiàn)縱然是巧舌如簧,當真正有了在意和顧慮之時,也是什么都說不出來的。 霍珩繼續(xù)說道:“昨晚上,我去見了那兩個被你留下的女人?!?/br> 他抬起了頭,“你騙我?!?/br> 根本就不是她們非要留下來為他之妾,她們雖然有過苦苦央求, 但那時花眠早就已經(jīng)將她們十三個人都說動了,她有了能力將她們?nèi)壳采ⅲ腔咧鲃拥亓袅怂齻兿聛怼?/br> 他記得,自己說得很清楚, 事后也是一再地同她說,他一個都不想留。 為一個人負責一生已是人間一大難事,他又沒有三頭六臂,又是個刀口舔血的將軍,自己都已身臨不測之淵,保不準哪日萬箭穿了心尸骨無存,留下一大爛攤子,誰來收拾呢。 昨夜里從她們嘴里得知時,他感到出離地憤怒,直至此時面對花眠,這股怒火依舊橫亙在心坎上揮之不去。他想無論她說什么,這種怒意都無法消弭,但他還是需要一個解釋。 花眠的眼眶被陰冷的風吹得發(fā)澀,她凝望著面前長姿孑然,背臨一整座城池的霍珩,緊緊咬住了唇rou。 “花言巧語無用,我知你不會聽?;翮瘢敲?,我就如實同你說了吧?!?/br> “我之所以想嫁你,”她頓了頓,似乎察覺到面前的人呼吸都亂了規(guī)律,她自失一笑,“是你的叔叔,他對我說,我早已無親無故,在世上也是孑然一人,飽受欺凌,想要活下去,活得體面,活得有尊嚴,我要找一個值得我靠的靠山。我原本不屑一顧,也不想被他言語所激,直至,承恩侯傅君集終于倒了,我在侯府眾人禮遇的地位又于一夕之間一落千丈……” “陛下問我,扳倒了jian佞,要什么封賞。我突然想道,是了,我不是男子,倘若我是,我還可以出將入相,我還可以靠著我自己的手博取功名??墒?,我偏偏生就一女子,我入過娼籍,當過奴婢,我曾經(jīng)任人踐踏,唾面自干。我忍辱負重至今,終于大仇得報,可我今后又有什么去處呢?” “花氏早已不復存在,我也不過是頂著忠臣之后,實則聲名已污的卑賤女人,我只能想到傅君集對我說的話?;翮?,你的確是,最好的人選。” 她垂落在兩側(cè),靜靜地收于袖中的手,慢慢地蜷起,又終于徹底地松了下來。 她自嘲一笑,眼眶瞬間紅了。 霍珩啞聲道:“你嫁給我,只是為了求我做你的靠山?” “是的?!?/br> 在長安城中還有比霍珩更好的人選么?沒有。 他是先帝嫡長公主所出,是陛下親外甥,身負軍功,而又不結(jié)黨營私,不參與朝中黨派之爭,靠著他,一輩子衣食無憂,一輩子不必再顛沛流離。同時,他個性也好,武功也好,都足夠給一個女人安全感,他這樣的人,想要依附的必定不在少。她知道如果沒有陛下親自賜婚,自己絕當不了他的夫人,所以在她那件滔天之功在陛下那兒完全失去新鮮之前,她對皇帝請命,邀了這樣的賞賜。 她動機不純,她承認。 “為什么?” 霍珩望著她,腳卻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他身后是百丈高崗,若是失足墜落也是粉身碎骨,花眠嚇了一跳,她往前一步,霍珩卻更后退,她于是不敢近前,霍珩的眼眸已是一片猩紅,他啞聲笑道:“為什么就看中了我呢?長安這么多好男兒,為什么偏偏就是我?我單純好欺?我家中富貴?” 他猛地側(cè)過了身,“我就是個傻子。被人拿去利用,還信那人是真心實意,一頭熱地扎進去,把自己糊得一身血,到頭來當頭一棒,重重地被人打醒……” 他又望向她,不知不覺,眼中凝聚起了一層guntang的濕熱。 花眠吃驚地看著。 那層濕熱隨著他的一眨眼,匯聚成流,滾滾地落了下來。 霍珩這輩子大約再也沒有這么狼狽不堪過,明明是來討伐的,怎么卻越說越委屈,在她面前,徹徹底底地顏面盡失。 他拿衣袖將面上的淚水全部擦干,笑了聲,“花眠,給我納妾?你算是什么人,就敢做我的主意?明天我就把那兩個女人全部送走?!?/br> 他直至今日才終于明白,那些時日,她為柏離所喝過的醋,那根本不是什么醋。她唯一的酸意,不過是怕深得母親心的貴女柏離一旦入府為妾,將會威脅她夫人的地位。至于她另外找的,早已沒什么家族可以倚仗的女人,無論他要納多少,她都是眼睛也不眨的。 他想到自己竟旁觀著花眠與柏離較勁,為她吃不完的醋沾沾自喜,以為這就是愛他的表現(xiàn)了,他恨不得給她搖旗助威……然而現(xiàn)實卻是一記悶棍打得人啞口無言。他可真是個傻子,頭號傻子! 花眠點了點頭,望著他,一切依他,“都送走。” 她又要靠近,霍珩阻斷了她的去路,“你不要過來?!彼D了頓,“我今天就告訴你,被人愚弄定下的婚,我不屑于一顧。反正也不過是一廂情愿,這一廂情愿不勞你動手,我自己壯士斷腕,一刀砍了就是了,你、你等著我的和離書吧。” 他撂下這句狠話,轉(zhuǎn)身就走。 花眠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有些沒有想到事情最后會發(fā)展成這樣。 她知道他是一時氣話,但霍珩這人,偏偏就是這樣的,有時會為了面子,為了不弄得下不來臺,沒準最后真會將氣話當真了。 可是最重要的話,她卻還沒有告訴他! 花眠仿佛醒來,“霍珩!” 她追出了幾步,腿骨處忽然傳來一陣劇痛,花眠支撐不住跌倒在地。 驟然的疼痛之后,她反倒清醒了,就算是追上去解釋,他也不會聽,他真正介意的都是她無可辯駁的事實,只有等他冷靜一些,他們才能再談。 她扶著劇痛的小腿,額角疼出了細汗,她艱難地抬起了手臂,以袖掩住了自己臉上無休止肆意流下的熱淚。 候在山腳下的車夫見霍珩已離去多時,夫人卻始終沒回來,都心生不妙,沖上山崗,卻只見夫人跌坐在地,似乎已不能起身,驚嚇著過去將花眠攙扶而起,花眠淚眼婆娑,怕人笑話,將眼淚擦干了,垂下了眼瞼,“我們回水榭吧?!?/br> 花眠一路顛簸,腿疼得坐立都不是,下車之時,若不是棟蘭提前來攙扶,她也不知自己還能不能回屋中。棟蘭將她扶回了寢屋,花眠便側(cè)臥在榻上,趁著棟蘭去取棉褥時,緊緊閉上了眼,將眼中的濕意全眨去了。 棟蘭替她將被子蓋上,“昨晚夫人沒回來,是出了什么事了?” “沒什么。”花眠道,“記得我的藥膏放哪兒么,給我拿過來。” 棟蘭忙去取,親自替花眠的腿擦上了藥,藥擦上去一片冰涼,痛意才終于散了不少。 “棟蘭,你去告知一聲婆母,就說這幾日將軍應會在霍府歇下,讓她不必擔憂。然后,你再去幫我留心霍府那邊的動靜?!?/br> 棟蘭應了,為她敷完了藥,這便去找長公主。 但她幫著花眠留心了幾天,都沒有聽到霍府有霍珩的消息,不知道他躲到哪兒去了。花眠心底有些微失望,他明明是故意躲著,不肯見她。 直至她的腿腳終于又好利索了一些,到劉滟君面前請安時,劉滟君見她臉色蒼白宛如大病了一場,蹙了蹙眉。 “你也不用瞞我了,霍珩這幾日不在霍府?!眲倬曋?,仿佛不知,到了這么地步了,她怎么還是如此地從容與鎮(zhèn)定,“他歇在宮里?!?/br> 花眠點了點頭,“我大約猜到了?!?/br> 劉滟君又道:“我有一句話要問你,才叫你過來?!?/br> “婆母但問無妨?!?/br> 劉滟君松了口氣,繼而又輕顰著眉,屏住了呼吸。 “你,可是真的喜歡霍珩?” 花眠默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