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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督主有病在線閱讀 - 第33節(jié)

第33節(jié)

    他的腦子里紛亂一片,一會兒是小時候夏侯霈搶他的烤紅薯,一會兒是陸府雨夜里她枯竹一般的漆黑背影,一會兒又是她揮刀之時肆意的笑容。最后,所有音容笑貌都落在這具泥濘的腐尸,一切歸于靜止。

    沉痛的苦楚割著他的心臟,胸口像要裂開,里面有灼熱的火焰在不息地流淌。夏侯瀲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街的盡頭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地面都仿佛震動起來。夏侯瀲抬起頭,一個鷹凖般的男人騎著馬奔來,身后簇?fù)碇胶0愕拈T徒。所有人佩著三尺長的戚家刀,左腳同時落下,右腳又同時抬起,嚴(yán)整地像一支軍隊(duì)。

    是他殺了娘!

    夏侯瀲放下夏侯霈的尸身,拔刀出鞘,嘶聲大吼。

    那一刻,他是絕地的孤狼,是失去至親的狼崽,對著敵人亮出最鋒利的獠牙。他沉重地喘息,肺像破舊的風(fēng)箱被拉開,冰冷雪亮的刀刃映著他滿布血絲的雙眼。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瘋狂的念頭像火一樣在腦子里燃燒,沉雄的憤怒龍蛇一般在血管里狂涌。夏侯瀲提著刀,要向那個男人復(fù)仇。

    可是,正當(dāng)他邁出第一步,準(zhǔn)備沖向敵人的那一刻,頸后被重重地一擊。身子的力量頓時被抽空,他一下子癱軟下去。他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男人,斑白的發(fā)須,刀刻一般的面容。

    力氣不受控制地溜走,最后連眼皮都重如千斤,他不甘地閉上眼。

    這世界,霎時間一片黑暗。

    第37章 魂無往

    夏侯瀲醒來的時候愣了一會兒。

    他好像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噩夢。夢里,他的娘親死了,首身分離,面目全非,拋尸市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萬分遲鈍又萬分痛苦地反應(yīng)過來,那不是夢。

    她還躺在那兒,他要去找她!

    剛一打開門,他就被段叔推回屋子,秋葉跟在身后走了進(jìn)來。

    “叔,你干嘛!我娘……”

    “我知道!”段叔打斷他,“麻利的,收拾東西,一會兒跟我們回伽藍(lán)?!?/br>
    “我娘呢!我要去找我娘!”夏侯瀲憋著眼淚大喊。

    “兔崽子!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柳歸藏的門徒,挨家挨戶地搜你!你現(xiàn)在出去找迦樓羅,還沒挨到她的衣邊兒就被逮住了。你找的是哪門子死!別給老子添亂,趁早收拾東西回山!”

    夏侯瀲沉默地站著,雙拳死死地攥著,指甲幾乎嵌進(jìn)rou里。

    秋葉嘆了一聲,眼里有枯風(fēng)掃盡落葉的蕭索。他站在窗邊,透過薄薄的窗紗看大街上按著刀來來往往的門徒。夏侯霈的尸身不偏不倚,躺在大街的正中央,空洞的眼眶望著沒有星星的天穹。

    “我不走?!毕暮顬囌f。

    “夏侯瀲!”

    “我不走?!毕暮顬囂鹧t的雙眼,“我要給我娘收尸,還要?dú)⒘肆鴼w藏!”

    段叔氣得發(fā)笑,“你知不知道柳歸藏是什么人,連你娘都拼不過他,你能嗎???你要用什么去斬殺他的三千門徒,你要用什么去抵擋他的戚家刀?到時候,你就會像你娘一樣,死在街上讓人笑話!正好,你們娘倆一個北市,一個南坊,讓大家看個痛快!”

    秋葉皺起眉,呵斥了聲:“段九!”

    “可我不能讓她躺在那兒,決不!”夏侯瀲抹了把眼睛。夏侯霈腐爛的模樣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她是那么高傲的一個人,怎么能忍受日曝風(fēng)吹,蟲蝕鼠咬?她該會有多痛?

    “小瀲,”秋葉道,“夏侯霈面目全非,你以為是為何?”

    夏侯瀲紅著眼睛看向秋葉。

    “那是因?yàn)樗辉改阏J(rèn)出她,不愿你去復(fù)仇。迦樓羅,伽藍(lán)第一刀,從來不畏刀劍,不懼生死,她肆意妄為了一輩子,隨心所欲,無牽無掛。只有你,小瀲,你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羈絆?!?/br>
    “她不想我認(rèn)出她,不愿意我去救她,去報(bào)仇??墒俏以趺茨堋趺茨堋毕暮顬嚻怀陕?,“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她被人踐踏卻無動于衷!”

    “不,小瀲,她所不愿意的是你去送死。她要你活下去,盡你所能,活下去。”

    悲哀像塵土,一層一層密不透風(fēng)地封住夏侯瀲的心。活著有什么好,死了又有什么壞?難道為了活著,他就可以任由他娘拋尸市井而自己吃吃喝喝,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么?

    夏侯瀲沒言聲,兀自拾起刀,推開門出去。

    樓下坐了一桌暗樁,一桌刺客。原來不止秋葉和段九來了,伽藍(lán)的其余八部都到了此地。

    夏侯瀲一出門,十一雙眼睛齊刷刷看過來,所有人都沉默著,像一尊尊面無表情的雕像。

    夏侯瀲抿緊唇,往樓下走。腰側(cè)忽然劃過一支箭矢,頓時血流如注。夏侯瀲回過頭,段九怒不可遏地問他:“夏侯瀲,你要帶著傷跟柳歸藏打嗎?”

    夏侯瀲沒說話,仍往下走。

    膝彎上又中了一箭,夏侯瀲登時跪了下去,他扶著把手站起來,手背青筋暴徒,拖著那只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地往下走。所有刺客的目光跟隨著他,沒人說得清里面的含義,大約是物傷其類,大約是愴然的悲哀。

    段九又射一箭,夏侯瀲徹底跪了下去,從樓梯上一個跟頭一個跟頭地翻到底,撞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他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雙腿都在顫抖??伤匀慌Φ嘏乐?,拖出兩條刺目的血跡。

    他要去送死。所有人都知道。

    可有些事,即便你知道必死無疑,亦義無反顧。

    “小瀲,你還不明白嗎?”一直沉默的秋葉忽然出聲了,“你只是一只螻蟻啊。”

    秋葉從樓上走下來,單手拎起夏侯瀲的衣領(lǐng)。他原本是個孱弱的男人,像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書生,此刻他卻能單手拎起十七歲的夏侯瀲,把他的臉牢牢地按在窗邊,貼著百步錦的窗欞和乳白色的窗紗,讓他看外頭來來往往的門徒。

    “你看,戚家刀冠絕天下,這些門徒每日卯時起,亥時休。他們的拔刀術(shù)可以一刀斬開你的肚腹,讓你的腸子像水一樣流出來。他們的朝天刀法可以砍碎你的頭顱,讓你的左眼看見你的右眼?!睖睾偷哪腥随告傅纴?,用最平緩的語調(diào)說最殘忍的事。

    夏侯瀲無聲地流著淚。

    “你以為你為你娘死了,便是成全了你這番孝心,下到陰間也無愧于你娘嗎?你錯了,待你一死,全天下都會知道柳歸藏殺了迦樓羅母子,他才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刀,屆時號令群雄,一呼百應(yīng),坐擁江湖,快意無雙。而你呢,你和你的母親,只是他的墊腳石,是他功勞簿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是兩個死在驚刀山莊莊主刀下的陰溝老鼠?!鼻锶~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在耳畔,“這樣你滿意了嗎?小瀲?”

    夏侯瀲像失了魂一般,愣愣地任由秋葉拎著脖子。淚水模糊了雙眼,一切都看不真切了。

    恥辱、仇恨和悲傷在胸府左沖右突,撞得鮮血淋漓,可更讓他痛苦的是茫然失措,束手無策。他竟除了像個縮頭烏龜似的躲起來,別無他法。

    外頭,柳歸藏騎著馬過來了,馬蹄踢踢踏踏,繞著夏侯霈的尸體轉(zhuǎn)了兩圈。

    秋葉拎著夏侯瀲的手一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窗外。刺客們也圍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在窗紙上戳出小孔,窺視大街。

    “你叫夏侯瀲,對不對!我知道,你是迦樓羅的兒子。”柳歸藏高聲喊道。

    夏侯瀲幾不可見地震了震,秋葉按住他,不讓他動彈分毫。

    “窩囊廢,”柳歸藏垂眼看著夏侯霈的尸身,嘲諷地輕笑,“自己的娘親躺在這兒,卻縮頭烏龜似的藏著不出來。怎么,迦樓羅的兒子竟然是個膽小鬼,連和我面對面都不敢么?”

    夜色如墨,陰沉沉地,仿佛要滴下來。街道兩邊都是住家,冥冥夜色下有無數(shù)雙驚恐的眼睛透過薄薄的窗紙,窺探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柳歸藏。柳歸藏環(huán)視了一圈,仍然沒有他想要的那個人的影子。

    他擺了擺手,下首的門徒得令,吹了個唿哨。

    街口響起猛犬的狂吠,深得化不開的夜色里,出現(xiàn)一高兩矮的影子。一個門徒牽著兩條黑色狼狗走了過來,狼狗一邊四處探聞一邊走,渾身油亮的毛皮,雙眼射出饑餓的綠光,獠牙縫里漏出渾濁的唾液。

    夏侯瀲打了個冷戰(zhàn)。

    “你們這些陰溝里的臭蟲,果然六親不認(rèn)。”柳歸藏道,“夏侯瀲,如果我讓狗把你娘吃得渣也不剩,你也不出來么?”

    像一個焦雷打在頭頂上,夏侯瀲渾身一震,霎時間怒火席卷心胸,身子一動就要沖出去。秋葉死死抱著他,刺客們也紛紛過來,有的抱著他的腿,有的按著他的手,連嘴也不忘幫他捂了起來。夏侯瀲青筋暴突,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怒火和屈辱像雷霆一般在他身體內(nèi)滾滾而過,幾乎要把他燒成灰燼。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那兩只狗打著噴鼻嗅他娘的尸體,門徒舉起鞭子,狠狠地打在狼狗身上,狼狗們畏懼地吠了幾聲,開始撕咬夏侯霈殘破的尸身。

    腐rou一片片地被咬開,吞吃入腹,很快露出白色的森森骨架。

    夏侯瀲淚如泉涌,刺客們都別過頭去,有人低低地嘆息。

    “夏侯瀲,不要再沖動了?!卑粗氖值拇炭完幊恋亻_口,夏侯瀲認(rèn)得他,他是新上任的羅迦,“夏侯霈因何而死,你心里難道不明白嗎?”

    夏侯瀲一愣。

    “是因?yàn)槟悖钡紫掠写炭陀挠牡?,“?dāng)年若非你放跑那個小少爺,夏侯霈也不必為你承受鞭刑,便不會傷上加傷,以至舊疾多年不愈?!?/br>
    “她的傷遇雨則劇,柳州冬日多雨,天要收她,無可奈何?!?/br>
    因?yàn)樗?,都是因?yàn)樗?。這句話像魔咒一般,不斷在夏侯瀲耳邊重復(fù)。

    是他任性妄為,是他離經(jīng)叛道,才有夏侯霈今日的慘狀。都是因?yàn)樗?/br>
    柳歸藏等了許久,依然不見人影。他翻身下馬,一腳踩在夏侯霈的頭顱上,“夏侯瀲,你要讓你娘親的首級也葬身狗腹嗎?我數(shù)十下,十下之后,你娘的首級就會成為狗的口糧?!?/br>
    段叔氣道:“把小瀲?yán)貋?,別讓他看了!”

    刺客們把夏侯瀲?yán)阶肋?,按著他坐下。夏侯瀲像一具沒有生命的木偶,呆楞楞地坐在板凳上,那雙眼毫無神采,暗淡無光。他沉默著,仿佛有陰云籠罩著周身,然而,即使他不言不語,所有刺客都覺察到他身上那令人窒息的悲傷。

    “十、九、八、七……”

    夏侯瀲一動不動,他仿佛聽不見柳歸藏的倒計(jì)時,像一具無知無覺的傀儡。

    “三、二、一!”柳歸藏大聲道,“夏侯瀲,你這個窩囊廢!”

    他松開腳,兩只狗爭先恐后地撕咬夏侯霈面頰上的腐rou,很快,半張臉已蕩然無存。

    夏侯瀲站起身,刺客們圍了上來。

    “我去睡覺。”他的嗓音沙啞地像粗糲的沙,澀不可聞。

    他轉(zhuǎn)過身,渾身顫抖著爬上樓,腿受了傷,走每一步都搖搖欲墜,沒有人上前扶他,刺客的路必須刺客自己走,哪怕是荊棘之叢,哪怕是修羅之路。

    他的身后、客棧的門后,兩只狼狗啃食著夏侯霈的頭顱,連骨頭都碎在鋒利的齒間,吞吐的聲音穿過門縫,穿過窗沿,直抵夏侯瀲的耳邊。

    夏侯瀲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地,像一條喪家之犬,爬回屋子。

    夜,寂靜無聲,連狗吠都沒有,整座城像死了一般。

    夏侯瀲抱著膝頭靠在床邊。淚已經(jīng)流干了,他是男孩子,本不該哭。小時候他一哭夏侯霈就煩,說他是個娘娘腔,愛哭包。夏侯瀲當(dāng)然不愛聽這話,每次想哭了就使勁憋著,憋不住了就咬拳頭,死也不能出聲。

    現(xiàn)在沒人管他哭不哭了,他可以從黑夜哭到天明,再不會有人罵他愛哭包,像個女孩兒。

    門忽然被打開,段叔走了進(jìn)來。

    他遞給夏侯瀲一把刀,夏侯瀲接過手,原來是橫波。

    冰涼的刀鞘握在手里,夏侯瀲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他什么也沒說,只慢慢地把橫波抱進(jìn)懷里。

    “這是我在城外樹林撿到的,幸好還能找到橫波,給你留點(diǎn)念想。”段叔說,“說起來,我認(rèn)識夏侯也得有二十年了。她是個天生的刀客,旁人當(dāng)刺客,怎么也得吃點(diǎn)苦頭,摸爬滾打的,慢慢才能有點(diǎn)兒名頭。但失手是無論如何都免不了的,咱們這幫人心思很簡單,能干就干,保住命才是頭等大事。

    “可你娘不一樣,她是個天才,出道以來,從不失手,從無敗績。在中原,人們管她叫迦樓羅,在西域,她被稱為‘阿沃魯’。‘阿沃魯’,是魔鬼的意思。”

    夏侯瀲依舊沉默著,雙眼像枯涸的井。段叔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自己說話,嘆了口氣,又道:“小瀲,你要記住,你的父親是伽藍(lán)住持,三十年前橫掃中原,無人敢擋的弒心佛陀,你的母親是伽藍(lán)的迦樓羅,西域的阿沃魯,天下最鋒利的兵刃。你的身體里流著刺客的血,你是天生的刺客。

    “你的兄弟持厭,傳承了弒心的刀法,去找他吧,小瀲。去向他學(xué)習(xí)天下至強(qiáng)的刀術(shù)?!?/br>
    夏侯瀲抬起眼,漆黑無光的雙眼映著段叔的面容,他沙啞地重復(fù)那個未曾謀面的兄弟的名字:“持厭?!?/br>
    “不錯,他住在黑面佛頂。除了住持,無人知道通往黑面佛頂?shù)穆?,你只能靠自己爬上去,用繩索,用匕首,無論用什么,去找到他吧。小瀲,你要代替你的娘親,成為最強(qiáng)的刺客,只有成為最強(qiáng),你才能打敗柳歸藏。”

    “我明白了?!?/br>
    悲戚的少年藏身在黑暗里,段叔看不到他的雙眼,只看見他瘦削的手握著橫波,那樣竭盡全力,仿佛手指都要折斷。段叔突然有一種感覺,他握住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他的命。

    刺客們開始計(jì)劃撤出柳州。他們打算分批撤退,夏侯瀲是第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