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他不辭千里來幫忙，謝謝他滿足了所有預計的失望。

    祁陸陽坐正，好整以暇地給吳崢另一部手機發(fā)著信息，讓人買點藥過來，又語氣自然地盤問陸晚：“謝誰？說清楚?！?/br>
    “謝你?！?/br>
    “我是誰？”

    “陸陽?！?/br>
    “再好好想想?！?/br>
    陸晚用泛白的手指死命刮著皮質(zhì)坐墊，無力地宣泄，嘎啦嘎啦的聲音在車廂內(nèi)響起。良久，她才輕聲說：“……謝謝小叔叔?！?/br>
    呵呵一笑，祁陸陽再次把手搭在了椅背上，似乎很高興：“乖，沒白疼你一場?！?/br>
    無意和他繼續(xù)爭論什么了，陸晚只問：“是不是阮佩把我供出來的？”

    “暫時不知道。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察是個一根筋，又臭又硬，油鹽不進。上面給的指示都敢頂回去。我讓人在想別的辦法了?！?/br>
    陸晚了然地嘆了口氣，祁陸陽直言：“其實知道了又怎樣？你這種追根問底完全沒有意義。阮佩敢開口，就是下決心要利用你和她的感情。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她的私心拉下水了，這就是事實，學著接受吧?！?/br>
    “如果連她也……我身邊就沒別人了。”

    “你還有老陸，還有你媽，他們對你可都是真心實意的?！逼铌戧栒f完頓了頓，“我也勉強算一個。在咱們不掐起來的情況下?！?/br>
    很認真地打量了一會兒面不改色的祁陸陽，陸晚看著他，輕聲說：“你不一樣。”

    又是一記躲不過的直球。

    沒人開口去追問到底哪里不一樣，因為不敢。這個問題就像是深埋在兩人之間的地雷，年少時便已存在，似乎任何觸碰，任何輕舉妄動都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慘烈后果。

    叔侄倆不再說話，各自沉默。

    吳崢再上車的時候，陸晚已經(jīng)睡著了。

    祁陸陽把靠墊擱自己腿上，慢慢扶著人躺下來枕著，又給她脫鞋，蓋外套。等陸晚睡安神了，強行忽略女孩的呼吸輕噴在腹部的灼熱感，祁陸陽接過吳崢遞來的藥膏，輕柔細致地在她手腕上涂了一層。

    做完這些，祁陸陽也靠坐回去，脖頸后仰，閉目養(yǎng)神。

    他的手自然地搭在陸晚的后背上，包住肩膀。這動作初看會被以為是怕人翻身摔落，但吳崢難得敏銳，收到了祁陸陽進行主權(quán)宣示的信號——就如他在生日派對結(jié)束時，吼出的那個被強烈占有欲激發(fā)而出的“滾”字。

    陸晚也是了解這點的，所以剛才隔空說出的每句話都直戳他痛點，惹得祁陸陽氣急現(xiàn)身，全然忘了要給人留住最后一點面子的初衷。

    吳崢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了解過這對叔侄當中的任何一個，全世界，似乎只有他們能讀懂對方。

    南江到章華開車需要一個多小時。

    全程，后座上的年輕男女都睡得極安穩(wěn)，呼吸勻凈，氣氛安逸。除了肢體舒適而妥帖地接觸著，沒有進行任何交流。吳崢在后視鏡里瞟了眼，莫名地覺得他們像是吸得緊密的兩塊磁石，陰陽兩極自帶引力，緊緊依附，渾然一體，彼此之間的縫隙小得連紙片都塞不進去。

    吳崢終于肯定，自己確實是這個狹小空間里唯一的多余。

    第19章 chapter 19

    在離東寺街78號不遠的路口，祁陸陽讓吳崢停了車。

    他低頭想叫醒還睡在自己腿上的陸晚，卻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醒了，正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他，清澈又懵懂，類似某種討人喜歡的小動物。

    “舍不得起？”祁陸陽隨口撩了撩，屈指輕彈她飽滿的臉，語氣是慣有的頑劣?？蓜偭猛晁秃蠡诹耍驗殛懲砗敛慌つ蟮亍班拧绷艘宦暎瑳]事人一樣坐起身來，再懶懶地打了個秀氣的哈欠。

    誰心虛誰尷尬。

    下車前，陸晚問身邊人：“上去吃個飯再走？”

    “算了。老爺子不樂意見我，沒等你把他氣死，我倒能先把他給氣死了?！?/br>
    “爺爺就是嘴上沒好話，心里其實很掛念你?！?/br>
    祁陸陽不置可否地笑笑：“有時候，互相掛念比見面好?！?/br>
    想起上次在醫(yī)院時這對養(yǎng)父子之間奇怪的互動，陸晚作為局外人弄不太明白，便沒有多勸。她正準備推開門，祁陸陽沒來由地問：“今天幾號來著？”

    “四月二號。”

    “啊，都二號了……”男人恍然，伸手蓋住陸晚的發(fā)頂輕輕揉搓了兩下，感嘆，“又大了一歲，要成老姑娘了?！?/br>
    “說，想要什么禮物？叔叔正好把這幾年的給你一起補了。”

    陸晚沒跳腳，也沒氣急，更沒有回嗆對方“你才老”“誰要你的東西”。她只是猝不及防地轉(zhuǎn)身抱住祁陸陽，手臂圈住男人的脖子，差不多是半掛在他身上，摟得很緊很緊。

    “這個，再加一句生日快樂。”她從來不貪心。

    對方似乎很無奈，只用手虛虛環(huán)住陸晚的腰，沒有過多觸碰：“日子已經(jīng)過了。而且，咱們倆這樣好像不太合適……”

    “裝什么純！”陸晚攢了好幾年的勇氣今天全用在這個擁抱上了，眼見著它要在分分秒秒中流逝殆盡，不由著急起來，把臉埋在祁陸陽脖子那兒不敢見人：

    “你一爺們兒怎么比我還矯情？”

    “行，那就依你?！?/br>
    不再猶豫，祁陸陽回抱住陸晚，寬大的肩膀?qū)⑷苏肿?，像是要將女孩從骨到rou盡數(shù)收攏在自己身體里。兩人交頸相擁，沉浸于對方的氣息中，很久。

    “遲遲，生日快樂?！彼職庠谌硕鷤?cè)。

    章華縣城道路兩旁多種刺槐，78號院門口就有一株。四月最早一批槐花已經(jīng)盛開，葉色新綠，花瓣雅白，其香味淡而彌久。陸晚之前對這氣味沒什么印象，如今卻記住了，為這一天，這一秒，勉勉強強的擁抱，簡簡單單的囑咐，和他。

    陸晚先放了手。

    “再見?！彼f。

    祁陸陽又是副萬事不當真的表情：“你確定？每次見面可都不是因為什么好事。咱們明顯是八字不合，不見保平安。”

    讓吳崢跟著人去了東寺街78號，祁陸陽重新將收在錢包里的玉佛拿出來戴好，以墨鏡遮臉，繞開老街坊常去的聚集地，在附近找了家外來戶開的茶樓進去。落座于二層窗戶邊，他點上壺六安瓜片，單手執(zhí)杯，靜默地盯著不遠處某棟建筑放空。

    男人拿杯子的手背側(cè)邊，兩排小巧牙印還沒完全消退。

    “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逼铌戧栕匝宰哉Z了一句，不帶怨氣，呷了口清亮的茶水。

    茶樓老板閱人無數(shù)，只瞟了眼他戴的腕表，就知道這年輕人肯定身價不匪，最起碼也是南江市里排得上號的人物。

    “您是來旅游還是求簽？需不需要我給大概介紹下？免得繞彎子?！崩习搴軣崆榈卣移铌戧柎钣?。章華縣周邊自然風景極佳，還坐擁佛教名山昆禺山，每天往來游客香客無數(shù)。

    祁陸陽笑笑：“我是來探親的?！?/br>
    “本地人？”

    “不是?！彼f完看了眼手表，估算返程時間。老板猜這是不耐煩的表現(xiàn)，識相地沒再多問，只說：“我也不是本地人，但我老婆是?！?/br>
    用隨和而矜持的點頭應(yīng)付了一下老板的熱忱，祁陸陽起身付錢，臨出門時卻突兀地丟下一句：

    “我家那位，也是本地人?！?/br>
    這邊，陸瑞年聽完吳崢的敘述，悶著頭一連抽了三根煙。

    消解完情緒，他這才問陸晚——雖是疑問句，語氣卻肯定：“你在醫(yī)院有沒有和誰結(jié)仇？鬧過小矛盾的也算?！?/br>
    同孫女一樣，老爺子也不認為看著長大的阮佩會出賣朋友。

    不管是被帶走的當時，還是現(xiàn)在，陸晚腦子里只能想到石明安和葛薇，但她仍然覺得不至于。

    放下暫時縷不順的問題，陸老爺子拍怕孫女的肩膀，干燥的手掌傳過來的溫度讓人妥帖而有安全感：“不過就是摔了一跤，你還年輕，趁早磕一磕碰一碰，長遠來看是好事?！?/br>
    “不像我……”陸瑞年抖了抖還沒好利索的腳，“老胳膊老腿的，摔了還不了原。興許哪天頭往后一栽，就——”

    陸晚攔著不讓他說完：“扯遠了啊，說點吉利的?！?/br>
    “好，好?！标懭鹉臧矒嵬陮O女，又看向吳崢：“還有人等著你呢，我就不留飯了，慢走?！?/br>
    老人家通透犀利，什么都知道，吳崢干脆不開口了，多說多錯。

    等人走到門邊，陸瑞年又道：“你幫忙帶個話。我們家晚晚這次虧得他出手幫忙，我謝謝他。以后呢，還是照舊，陸晚這邊有我負責，不會再出事，也不用他管什么了。能別回來就別回來?！?/br>
    祁陸陽聽到吳崢的轉(zhuǎn)述，沒什么特別反應(yīng)。

    他只是讓人開著車繞縣城跑了一圈又一圈。小學，中學，換了幾任老板和門臉的小百貨，一直沒漲價的炸洋芋攤兒，糧油店家的三花貓還健在，依舊懶懶躺在門口，有人經(jīng)過時耳朵尖尖顫動，聰明的尾巴在半空中掃幾個來回……

    睡眠不足的人容易出現(xiàn)幻覺，祁陸陽在每個地方都能看見一男一女兩個影子，從掛著鼻涕的娃娃慢慢變化成風華正茂的少年人，從兩小無猜到各懷心事，如影隨形，無處不在。

    洋槐花開的季節(jié)，祁陸陽再次離開。

    *

    祁陸陽這次回南江的行程沒特意遮掩，再加上上下打點許多，祁元善想不知道都難。事情發(fā)生不久的某次公司例會后，他把侄兒叫到跟前：“怎么不多住兩天？正好陪陪你養(yǎng)父?！?/br>
    “糟心?！逼铌戧柎鸬眉舳?。

    祁元善呵呵一笑：“你侄女的事我也打聽了一下，沒你想的棘手，不至于服實刑。小姑娘只是吃虧在涉世未深，本身沒大錯?！?/br>
    “讓大伯費心了。”

    “應(yīng)該的。陸小姐既然是護士出身，等事情平息，你干脆讓她來開元的醫(yī)院上班。人在眼皮子底下還是要放心些?！?/br>
    祁陸陽神色自然：“不打算再讓她干護士了。都是些伺候人的活兒，沒什么大意思?！?/br>
    在人臉上瞧不出端倪，祁元善遞給他一支煙，又不緊不慢地給自己也點上，說：“嗯，也是。按她的年紀，在家里待上個一年半載的也該處個對象、準備結(jié)婚了吧？女孩子嘛，早嫁早好?！?/br>
    “這個有她爺爺cao心?！?/br>
    “那不一樣。你現(xiàn)在有能力，就該多擔點責任。什么時候讓小吳跑一趟，給人置點物業(yè)，公寓商鋪都行?？偟糜袑嶋H的東西傍身，她以后在婆家日子才好過?！?/br>
    見祁陸陽不答，祁元善又說：“別怪伯伯多事。我也是聽說你連她繼父那份心都cao上了，就想幫你分擔分擔?！?/br>
    年輕男人的眼神里終于有點一絲波動：“還真是什么都瞞不住您?！?/br>
    祁元善笑容和煦：“都是一家人，你又有什么要瞞我的？”

    夜里，祁陸陽約上景念北出來喝酒。

    景家的情況不比祁家簡單，兩個在家族爭斗中泥足深陷的年輕人，或者說同病相憐的私生子，見了面沒多少高興事可以分享，坐下便開始一杯接一杯地碰著，用酒精稀釋夜色的濃黑。

    “連她后爸選院長那檔子事都插手……我如果是祁元善，也會覺得不正常?！本澳畋睋u頭，“你這人就是軟肋太多，瞻前顧后的，手腳放不開?！?/br>
    “你就沒有？”

    “看你指的什么了。”景念北臉上總算露出點青年人該有的生動，三分戲謔，“像你揣懷里的這種‘侄女’‘寶貝’之類的，還真沒有。女人太麻煩，越把她們當回事越麻煩。我不稀罕?！?/br>
    祁陸陽扯扯領(lǐng)帶，笑：“你也會有自找麻煩這一天的?！?/br>
    “那就以后再說，咱們現(xiàn)在可都是泥菩薩過江，多少還是悠著點兒吧。”

    祁陸陽當然知道動用人脈幫余奉聲扛過陸晚犯事帶來的影響，會鬧出多大動靜——這可涉及到市級三甲醫(yī)院院長級別的職位調(diào)動，牽扯甚廣。

    可陸晚說的沒錯，她身邊已經(jīng)沒有別人了。陸瑞年年事已高，姜藍依附于人，還有個兒子需要分神照顧。余奉聲雖然小心思多，為人也不算磊落，但好歹有一定社會地位，在明面上可以讓繼女更有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