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不知不覺……”盧苓韻重復著這幾個字。 “恨肯定是恨的,想殺去病院把他一刀砍了的心情也不知有過一次兩次。但時間是會沖淡任何強烈的情緒的,等恨與怒的情緒一變淡,一種不知道該不該被稱作‘理智’的東西就會出現(xiàn),引導自己產(chǎn)生一些以前根本不敢想象的想法?!?/br> “這些想法……可能是覺得發(fā)生的都已經(jīng)發(fā)生,沒法改變,就算再遷怒也沒什么意義吧。也可能是因為,覺得這個世界的陰暗已經(jīng)夠多了,我與其再去添上一塊黑,不如盡己所能把它變得亮一些?!倍T笑得有些憂愁,有些寂寞,又有些靦腆,“而且,實際上,這樣做比起繼續(xù)去恨去報復,心情會更輕松些,有種處于道德高地,可以將世界一覽無余的感覺?!?/br> 盧苓韻盯著董碩的雙眼,半天沒做出任何反應,直到一陣風將劉海吹散,擋住了她的視線。她轉過身扶住了劉海,小聲來了句:“……你這話我沒法接。”只是風聲太大,董碩沒聽見。 道德高地什么的,我不想爬,也爬不上去。 但是,或許……偶爾抬頭看看站在上面的傻大個阿柴,也能轉換轉換心情。 河邊的風吹得盧苓韻有些睜不開眼睛,她伸手擋住風,藏住了那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再抿那么緊的眼角。董碩也學著她的姿勢看向了河面,夾雜著種種情緒的沉默,再次出現(xiàn)在了兩人之間。 “所以,你也覺得我該和他們相認嗎?從你的‘道德高地’理論來講?!北R苓韻突然問。 聽到這句話,董碩猛地轉過身,反復地將盧苓韻看了又看,生怕是自己幻聽了,因為他從未想象過盧苓韻會問自己、乃至任何人這個問題。 盧苓韻眨了眨眼:“就是想聽聽價值觀完全不同的朋友的看法?!?/br> “價值觀完全不同的朋友啊,也是?!倍T吃了半拍地點點頭,“那么,你是想聽‘價值觀完全不同’的大實話,還是‘朋友’的安慰?”微微低頭,看著盧苓韻的臉問道。 “大實話。”盧苓韻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猜也是?!倍T自言自語一句后,摸著下巴一邊向前走,一邊整理起了思路。盧苓韻則隔著半步遠的距離,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等著。 “其實,”董碩開口了,“你之所以會問這個問題,難道不是因為你自己內(nèi)心深處也在抉擇嗎?雖然面上表現(xiàn)得好像十分堅定。” “我……” “雖然你不愿意承認,”董碩沒給盧苓韻辯駁的機會,“但你心里,還是在他們身上期待著些什么吧?一些可以彌補你心中那個空洞的東西?!疫\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無論是你堅決不認他們,還是你在他們不知道的情況下,悄悄為他們做的那些事,不都是在努力地‘治愈’嗎?”(注1) “你會這樣做,說明你是在意的,無比在意,比那些‘幸運的人’更加在意。而這種在意讓你在你自己看不到地方,渴望著親情,渴望著溫暖,渴望著母慈子孝,渴望著一家和睦。但同時,你又覺得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你選擇用這種折磨著他們,更折磨著你自己的方式,來面對這一切。不是嗎?” “然后給這些行為冠上個‘血緣義務’的名字,再將自己的態(tài)度定義為‘一刀兩斷’,以此來欺騙你自己?!北R苓韻的眼神變了,但董碩卻沒有半點停下來的意思,“你如果真的像你以為的那樣決絕,你今天就根本不可能來這?!?/br> “我說這些,不是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看清自己的心?!倍T轉過了身,伸手搭在了盧苓韻的肩膀上,“這么多年過去了,就連你弟弟都已經(jīng)成年,人雖然還是同樣的人,但人心里的東西早就不一樣了。祥平找你,又能求個什么?無非是個心安。至于你mama,她也只是需要一個機會,一個活著的理由罷了?!?/br> “我知道深埋在記憶里的那些東西,是一句道歉無法抹去的,但是,你自己內(nèi)心深處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無論你要的是什么,像眼下這種情況,你都是得不到的吧?”頓了頓,“你既然自己放不下、忘不去,過去也在不斷地回來找你,那為何不換個方式,給互相一個機會?” “給互相一個機會,不是一筆勾銷,也不是和解,而只是看看可能性的另一面。” 盧苓韻沒有接話,甚至沒有抬頭看他。 “如果藏在可能性那頭的,還是失望,”董碩又說,“到時候,你就可以干干脆脆地一刀兩斷,放下心結了,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吊著。” “如果可能性的那頭還是失望,就能放得下嗎?”盧苓韻的聲音很小,“明明是個十幾二十年都沒能放下的東西?!?/br> “但起碼離‘放下’近了。而你也不是個會讓自己吃虧的人。不是嗎?”董碩回答。 “然后就這樣沒有止境地反復下去?” “很可惜,這就是‘血緣’與‘家庭’?!?/br> 盧苓韻長長地嘆了口氣,之后抬頭看著董碩,擠出了個笑容:“如果這就是你的‘大實話’?那‘安慰’又該是什么樣?” “唔,”董碩一手摸著自己的下巴,一手揉上了盧苓韻的腦袋,“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盧苓韻一巴掌將那只不安分的手拍了下來,心頭亂七八糟的情緒瞬間被毫無殺傷力的“怒火”取代了。 發(fā)現(xiàn)了對付盧苓韻新招式的董碩,暗自樂了樂,伸手就要借著身高優(yōu)勢再次揉去,卻被盧苓韻的一句話弄得手頓在半空中沒了心思:“我以為你會問我,當年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我是怎么死而復生,怎么找到外公,又怎么改名換姓的。” “……我問了你就會說嗎?” “不會?!?/br> “……” “不過。” “嗯?” “鬼真的有影子?!惫室獾皖^看向自己的影子。 “……”又來了。 “謝謝。” “嗯?”董碩沒反應過來。 “雖然是個很糟糕的安慰,但偶爾聽聽也是不錯的?!?/br> “……” “你今天回京州嗎?”盧苓韻突然轉移話題。 “回?!?/br> “開車?” “嗯。” “不介意載我一程吧?莎姐突然有事先走了。” “……好?!蔽矣姓f“不”的選項嗎?這姑娘是搭便車上癮了吧。 “不用謝?!?/br> “哈?” “幫你說了?!?/br> “啥?” “我如果說‘謝謝’,你就得說‘不用謝’,所以怕你嫌麻煩,我?guī)湍阏f了。” “……” 看著這熟悉的董碩吃癟的表情,盧苓韻的眼角彎了起來。她發(fā)現(xiàn),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個人高馬大的阿柴臉上的豐富表情,竟然已經(jīng)成了她調(diào)整心情的秘密武器。就這樣,她一邊滿意地看著董碩臉上的自己的“戰(zhàn)利品”,一邊在路過垃圾桶時,將手中的訂書針悄悄扔了進去。 ―――――― 三個小時后,車停在了大學城的停車場內(nèi)。 董碩動了動脖子伸了個懶腰:“到了?!?/br> “謝謝?!北R苓韻解開了安全帶。 董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順著盧苓韻移動的手,再次看見了她手表盤下的那黑色數(shù)字,一時間好奇心起:“我一直想問來著,”指著盧苓韻的手腕背,“你這個是紋身嗎?但又怎么感覺每天都不太一樣?!?/br> “嗯?這個啊。”盧苓韻把手表解了下來,大大方方地將那一串數(shù)字擺在了董碩眼前。 “日期?時間?把這個寫手上干什么?”董碩湊過去仔細看了看。 “記錄存檔時間?!?/br> “哈?” “你沒玩過游戲嗎?存檔,就是把當前進度保存下來,如果玩到后面領便當了,就可以讀檔重新回到存檔點。” “……我知道存檔是什么意思?!睕]等盧苓韻繼續(xù),董碩就又自己補充了一句,“別告訴我,你的下一句是,我們生活在一個游戲里,你是玩家,而我是npc?!?/br> “咦?”盧苓韻無辜地眨了眨眼,“你不是玩家?” “……”對于盧苓韻的唬人不打草稿,董碩早已有了免疫力。 “難怪沒見你存過檔呢?!北R苓韻還沒鬧騰夠,一邊說著還真的一邊蹭掉了手腕背上原本的數(shù)字,從包里掏出一只黑色馬克筆,看了眼時間后,寫下了新的數(shù)字:2019.9.30.21:53:26。 然后,特意夸張地閉上眼睛坐直身體,來了句:“存檔。”睜開眼睛,看著董碩,“好了。” “……”董碩瞟了盧苓韻一眼后,直接二話不說下車了。 “噗――”盧苓韻在后面笑了起來,洗去了沉積在臉上了一整天的陰霾。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蓖浽谀目吹降牧?,但反正不是我說的。 第64章 盧苓韻回到躍遷客棧時,許軍銳與彭莎都還沒回。前臺值班的同事見到她,想也沒想就將許軍銳落在休閑室的電腦給了她,拜托她幫忙轉交,全然將她當做了個小老板娘似的。盧苓韻也沒推脫,拿著電腦就上了樓,好像她真能進得了許軍銳的房間似的。 走到自己與許軍銳、彭莎所住的最頂層,盧苓韻左右看了一眼四周沒人后,沒回房間,而是直接在外面找了張乘涼的椅子坐下來,打開了電腦。 許軍銳的電腦不出意外的有著密碼保護,但也不是能擋得住盧苓韻的東西。她三下五除二地折騰了兩下,沒到三分鐘就順利登了進去,并找到了那個從沒見過的特殊圖標――“事件算法”,許軍銳口中可以計算出未來的軟件。 許軍銳說過,未來就算被計算了出來,但因為這個時代硬件技術缺乏,也只能以極難讀取的代碼形式呈現(xiàn)。換句話說,要想視覺化未來,就需要未來的科技。而這“來自未來的科技”,別人是沒有,但她自己卻……盧苓韻看向了自己的手背,準確來說,是手背上鼓起的幾根青筋。 血液中流淌著的“納米時子”,她可以在一定程度內(nèi)cao控時間的能力源泉。如果時子可以cao控時間,那么,它們是否也可以……讀?。?/br> 這么想著,又看著屏幕上打開的那個軟件界面中,一套與她所知的所有編程語言都不同的代碼,她咬著嘴唇割破了自己的手,帶著賭博般的心態(tài),閉上眼睛,將沾血的手掌向屏幕的方向靠了過去。 上一秒,緊閉的眼皮下,眼中還是一片紅黑;可下一秒,全世界都亮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從坐著變成了站著,而所處的場景,則從深夜的客棧頂樓,變成了沒有盡頭的亮白空間。 她在這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空間中慢慢挪了下腳步,四周的畫面立刻就變了,變成了前不久見過的山北河邊的光景,還有在河邊散步的兩人??粗路鸸?jié)目重播般的身旁的另一個自己與董碩,盧苓韻嚇得本能地向后躲了一步。誰知這個小小的動作,竟然措不及防地讓她眼前天旋地轉了起來。等畫面再次穩(wěn)定時,時間還是同樣的,地點卻已經(jīng)變成物理上相聚一百多公里的京州大學城。 盧苓韻猛地意識到了些什么,她連忙穩(wěn)定情緒、調(diào)整呼吸,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雙腳,向著與前兩次挪動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了距離完全相同的兩步。果真,眨眼間她便又回到了那純凈的亮白中。 她猶豫了,因為她意識到她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就是軟件的控制中心,而她腳步移動的方向,則決定著所將看到的時空點。所以,想看到未來,她只需……小小的,向前挪一步,一步,而已。 心中的某個聲音一直在嘶吼著,阻止著她接下來想做的一切。只可惜,她從來不是個懂得“害怕”與“敬畏”的人,更不會在意心頭的小小警鈴。所以,她跨出了那一步,一大步,足以從現(xiàn)在跨越的時光盡頭的一步。 她看見了……所有。基于“現(xiàn)在”所計算出的“未來”的所有,她的人生,乃至人類社會的結局。 看完自己的一生,再看到世界的盡頭,這個理論上足以耗時永遠的行為,在現(xiàn)實的物理時間中,卻只花費了盧苓韻伸手的一瞬。一瞬過后,她就睜開了眼睛,一雙與一秒前同樣的,卻又截然不同的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后悔剛才的所作所為,因為,她所看到的東西早已讓她沒了“后悔”這項屬于人類的本能,甚至讓她無法再被歸類與“人類”, “韻韻,你……”許軍銳的身影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了樓梯口。 盧苓韻看見了他,目光卻更像是看地透過了他。 電腦,血跡,盧苓韻。只花片刻,許軍銳就全明白了。他一個健步?jīng)_上來抓住盧苓韻手就是猛地一扭,可盧苓韻卻像是塊木頭似的,毫無反應。 “快!跟我念!”許軍銳,“歸體,同地,五分鐘!” 盧苓韻懶洋洋地抬起了眼皮,沒有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