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這世間本就不該有湛盧劍意,我若君臨天下,臥榻之畔,啟容他人酣睡?!?/br> 短短一句話,像攜數(shù)九寒冬的冰雪,傾頭而下。 又如一擊悶雷,直直的,擊在腦門上。 令人七竅之中都有冷氣流竄,又通了所有關(guān)竅一樣明澈。 觸碰到這殘酷真相的冰冷一角,李攬洲只覺心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揪扯而下,直要拖入看不到底的黑沉深淵之中。 “好”他張開口,輕輕呼吸著,抬起眼,雙目凜凜,蘊(yùn)冰雪之光:“好,好一個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 “我為了你背叛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視你為知己,奉你為明君,為你身先士卒,死而無悔。你卻告訴我,你終究還是成為了和你父親一樣的暴戾之主?!?/br> 陳云昭閉了閉眼,淡淡道:“李攬洲,你最好想好再說話。” 李攬洲輕輕冷笑“你曾說待你登基,還百姓安定,朝野清明。而你登基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毀去監(jiān)視你權(quán)力的那把劍?!?/br> 不等陳云昭說話,他兀自喃喃: “君有道,劍在側(cè),國興旺。君無道,劍飛棄,國破敗。” “是我錯了,燕無恤是對的,是我錯了?!?/br> 他說罷,拂袖起身,頭也不回沖向了戰(zhàn)陣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先來一章 晚上還有一章終章和后記 第95章 劈鴻蒙一劍驚天 日將中升, 長樂宮萬千殿堂的一隅,傳來了一陣幽幽胡琴的聲音, 琴聲暗藏幽怨, 如深宮中的婦人所奏。 樓明月騎在一角獸頭上,哀怨的拉響靡靡之音, 對眼前正蹙眉思索的黃衫少女說:“師父,李攬洲這個小子實在滑不留手,叫他帶我們進(jìn)來, 他竟然使出jian計,把我們困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皇帝老兒真會享福,宮殿修的跟迷宮一樣,千重萬闋,又到處都是守衛(wèi), 咱們總不能沒頭蒼蠅一樣轉(zhuǎn), 這樣殺到那勞什子安定殿, 要到哪年哪月?” 蘇纓抬手示意他噤聲,她腦海中,掠過極細(xì)極細(xì)的一縷線索。 她雖從未來過宮城, 卻好像是見過長樂宮的。 她渾身一凜,腦海中浮現(xiàn)被困在地底時, 初遇青陽子那天, 他和自己看到的,藏在太玄宮底下的巨大水晶盤。 長樂宮的重重樓闋,都作成微縮的模型, 鋪展在太玄宮地底。 青陽子曾指著那宮闕對她說:“看啊,長樂宮。這里是西極門,這里是天極門,這里還有個神仙捧露的雕像,叫仙宮苑。御道有九九八十一階,最頂上就是定安殿。” 他曾拉著自己,絮絮叨叨的說了許許多多長樂宮的詳細(xì)信息:哪里有崗哨、哪里衛(wèi)兵最多、哪里視野最好、哪里可以俯瞰天子之座。 他還說過,從前刺殺君王時,是踩著一座比安定殿還要高的仙人捧露象,自上而下,猛然發(fā)難。 蘇纓一一在腦海中,將微微有些模糊的記憶重新?lián)焓?,?xì)細(xì)琢磨,讓它逐漸清晰。 豁然睜開雙目,對樓明月道:“你自逃命去,我去去就來。” 未等樓明月答話,她已一縱而起,輕巧立于檐頭,四處一望,尋到仙宮苑巨大的神仙捧露象,一躍而去。 …… 就在此時,長樂宮的安定殿前,千軍萬馬為籠,將燕無恤攏入其中,讓其上天無路,下地?zé)o門。 陳云昭看著其中被血洗刷的玄色身影,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自己鑄造的水晶籠,天地是唯一的容器,將自以為行俠仗義者圍困其中,看著他眼睜睜裝著堅壁,卻無法突陣而出,最終只得困死在其中,讓世間再無湛盧劍意此物。 這本該是非常美妙的一幕,然而李攬洲的背影卻破壞了它, 陳云昭目視他的背影,一手在后,手捏成拳,不發(fā)一語。 直至他纖長的背影與重重圍困刀兵厲光化作一體,陳云昭無端端想起,李攬洲說過的“三心”——除了群臣之心、刺客之心,最后一個是“民心”。 “殿下,如今社稷危如累卵,長安富戶十室九空,究其原因,無他,唯失盡民心之故。臣方才所言,群臣之心、刺客之心得一或可擁天下,然而若要綏靖四海,江山穩(wěn)固,則需殿下長懸民心于懷,如此,方是江山萬年,長久之道?!?/br> 錚錚言辭,切切之心,仿若還在眼前。 直至今朝,他還是滿面誠摯,為自己籌謀大事的肱骨智囊。 屢出奇招,不必險阻,功勞赫赫。 血腥味卷著微微的風(fēng),直襲到衣袍袖底,陳云昭不耐腥味,后退兩步,眉頭緊蹙,低聲自言自語喃喃道:“李攬洲……你我共涉艱險,共履薄冰,緣何天下將入囊中,你卻反叛了?” “你究竟是食rou糧活在這世上,還是吸風(fēng)飲露活在夢中?” …… 長生營知道燕無恤的厲害,吃了大虧之后,不敢正面攖其鋒芒,結(jié)成耗圍之陣,重盾環(huán)繞,尖槍掩護(hù),并□□手在哨崗上配合,陣法變化,守得滴水不漏。 燕無恤足踩白玉堅磚,上有萬箭封路,只得朝一個方向,挽刀長驅(qū)直入,噌噌碎甲,便是被刀鋒斜掃之處,也是摧枯拉朽,血rou橫飛,方殺出一個缺口來,便又有新的人立即補(bǔ)上。 他手下的刀逐漸越發(fā)狠辣,渾厚氣勁翻盾,長刀直取頭顱,濺射的鮮血蓋面而來,血腥氣凝滯鼻息,斷骨之聲,哀嚎之響不絕于耳。 然而他面對的仿佛是一片永遠(yuǎn)也看不到的盡頭的金戈鐵馬之海,長生營皆殺盡了還有北軍守衛(wèi),北軍守衛(wèi)盡了還有南軍,即便是將長安戍衛(wèi)都?xì)⒈M了,還有王土上的所有王臣。 這似乎是和當(dāng)初幽州一模一樣的局,引誘他為自己以為的對錯,付下與天下為敵的罪名。 然而他此時此境,已不懷幽州之惑,只是心中縈繞的大事已了,一心一意惦記著答應(yīng)蘇纓的“白首偕老”之約,奮力欲脫出重圍,與她相會,他心中早已定計,一面征伐,一面緩緩靠近陳云昭的方向。 未料到鏖戰(zhàn)之際,忽而從鐵盾之中,跌跌撞撞走出一白衣之影。 看到他的瞬間,燕無恤血漬染污、黑沉如鐵的眉眼,霎時浮現(xiàn)驚詫之色。 是李攬洲,一頭總是綰系得干凈如玉的發(fā)髻此時毛發(fā)聳立,總是潔凈不染片塵的白衣滿是血跡,雙目里蘊(yùn)著氤氳,嘴角微顫流下鮮血,一步一踉蹌的朝他走來。 燕無恤一眼望見他身上被刀□□開的傷痕,背后插的斷箭,虎口因揮舞長劍而流下的血,胸中大慟,長刀卷他背后逐擊守衛(wèi),托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軀。 “燕兄?!崩顢堉藓呛嵌?,伏他肩頭,血從他嘴角一股接一股的淋漓而下,他嗆得血沫橫飛,不住咳嗽:“今日,真好??瓤取敝两袢?,我才確信,咱們倆的志向,至始至終,都是一樣的?!?/br> 千軍之中,燕無恤不敢有絲毫輕忽,掌風(fēng)輕帶,將他托身后,厲聲道:“把住肩膀,出去再說?!?/br> 他身后的衣服,很快便濕了一大片,不知是李攬洲口中的鮮血,還是他目中的淚水,一滴一滴,順著后頸滴落。 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重復(fù)道 “對不起,燕無恤,對不起?!?/br> 燕無恤怒吼:“輕飄飄一句道歉,再償一條輕如鴻毛之命,便就罷了?” 李攬洲聲音逐漸虛弱:“我走上出賣你的路,就做好了被你一劍刺死的準(zhǔn)備。” 燕無恤猛的一刀揮出,刀鋒碰撞銳甲,火花四濺,長刀鳴動,嗡嗡直響。 他從腹腔內(nèi),狠狠吐出一口濁氣,冷笑道:"你既決意獨(dú)行,又何必中道而改路?你這個人,總是半途而廢,做不成書生,也當(dāng)不好官。" 李攬洲點頭道:“你說的是?!?/br> 他的手,慢慢自燕無恤肩頭垂落,聲音如即將斷線的紙鳶,忽高、忽低,然而聲音卻是笑著的,仿佛從沒有這么快活過。 他喃喃道:“雪又下啦。 “人在酷暑之中,烈日灼身, 又在冰雪之間,風(fēng)寒纏骨 忽處盛夏…… 忽處……嚴(yán)冬 忽然歡笑 忽然痛哭 想來皮囊都是外物 唯有……唯有一顆心是自己的?!?/br> “喀嚓”一聲,是玉石落地之響。 他遍布擦傷,盡是鮮血的手猛然滑落,氣息驟斷,身軀沉沉的墜落在地。 …… 燕無恤一邊突陣,一面回護(hù)著李攬洲的尸首,然而千軍之中,難以兼顧,很快他的身體也落了地,一身白衣消失在刀甲的蒼茫之海中。 燕無恤已殺紅眼,足踩劍身刀鋒,活生生撕開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終于殺到約莫隔數(shù)十步的距離,看到了站在臺階上的陳云昭。 他道:“你懼怕湛盧劍意,因此要我的性命,是也不是?” 陳云昭看著他被鮮血所污,被刀戈從視線中分裂開的臉,感到心底陣陣涼意——莫非此人當(dāng)真是銅鑄鐵澆之身,緣何能在重責(zé)摧志之下,千軍萬馬之中,鏖戰(zhàn)這么久,也不見頹喪之態(tài)。 陳云昭因李攬洲的背棄和身死面現(xiàn)哀傷之色,他望著燕無恤,淡淡開口,不由自主吐出真言:“你亦明了,此不合時宜之術(shù),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消失?!?/br> 燕無恤大笑道:“陳云昭,枉你聰明一世,難道你不明白,世間萬物生生相克,沒有湛盧劍意,還有法令,有人心,有林林種種刀槍劍戟,有千千萬萬蕓蕓眾生,就算是天下之主,也難免其中,你何必落入和你父親一樣的窠臼?!?/br> 陳云昭面色微沉:“這不一樣?!?/br> 燕無恤道:“你以為,我為什么要拿下白玉京?” 陳云昭胸中一緊,驀的有些不祥之感。 不等他答,燕無恤又道:“我已將湛盧劍意著為書籍,化作十二殘簡,留在武經(jīng)閣啦??峙卢F(xiàn)在已經(jīng)傳遍白玉京,只要有人收齊十二章,潛心收集修煉,便能練成,你以為滅我一人,便可高枕無憂了么?” 陳云昭面色大變,額頭面頰透出隱隱蒼白,道:“這不可能……” “這怎么不可能?”當(dāng)即有人反駁,而反駁的聲音卻不是傳自燕無恤,而是一個女聲,隱隱渺渺,似從云中來。 那聲音使了內(nèi)力,雖甜美嬌俏,卻令人聽聞心神震蕩,氣血不安。 陳云昭循聲而看,仰起頭,只見仙宮苑的神仙捧露像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仙女掌中,好像有一束反射的日光,與金緋劍光混雜一處。 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神仙捧的一滴露。 她的裙裾,又像軟暖的一朵云。 “誰?”陳云昭厲聲問。 她面上罩著重重紗幔,聲音透出天真,當(dāng)真宛若不知事的少女,溫婉嬌憨:“你們都找錯人啦,陣?yán)锏娜烁緵]有湛盧劍意?!?/br> 她咯咯而笑:“我才是青陽子的傳人?!?/br> 陳云昭惶惑道:“不可能,天下不可能有兩套這樣的絕學(xué)?!?/br> 那云上女子曼然嘆息道:“這是你井底之蛙,坐井觀天,你不知江湖浩渺,茫茫無際。你所知所見,唯浮萍一露罷了。” 她說話之間,駕馭劍氣,足尖輕輕點在“神仙”拈花狀翹起的指尖上,輕盈的縱身而起。 與她溫柔細(xì)軟的話不同,她渾身劍氣如潮汐激蕩,所過之處,木廊斷裂,瓦薨殘飛,刀劍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