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些人只是群臣一隅，一眼看去，只見錦袍相間，光華粲然，官威赫赫。

    聽見新的動靜，眾人紛紛將目光朝這邊投來。

    看見陳云昭是孤身一人至，交頭接耳之聲，竊竊而響。

    岳明夷趁機清聲道：“孫太傅，你散步謠言，說五殿下結(jié)黨營私，圖謀不軌，有謀逆之心。然而今日如何??？你前呼后擁，侍仆千百，還把赤旄營副都尉左懷元也喚到身畔，而五皇子擔(dān)憂陛下圣體，縱孤身一人，也以禮覲見。你可曾見過這樣的結(jié)黨營私、謀逆之人？”

    四下哄起喁喁之聲，贊同者眾。

    陳云昭冠幅齊整，面上有些憔悴，掛著一個兒子該為父親纏綿病榻而有的清消之容。

    在百官中間，一步步走近安定殿，振衣下拜，對著緊閉殿門，揚聲道：“有勞通傳，兒子不孝，因父皇之令，不敢擅來長安。然而近日長懷憂慮，寤寐難眠，皆因擔(dān)憂父皇圣體之故，懇請父皇傳召，兒子只遠遠看一眼，知道父皇圣體安泰，甘愿引頸受斧斤之罪?！?/br>
    他言辭懇切，聲淚俱下，伏拜殿前，額頭一撞，便是隱隱一個紅印。

    四下里安靜無聲，眾人或感之、或敬之、或默默相對。

    唯有一人的腳步聲，還在慢慢往前。

    陳云昭在抬起頭的瞬間，淚眼朦朧中，看見孫卓陽朝自己投過來一個帶著笑意的眼神。

    他立刻會思過來，這個眼神并非對自己！而是在看他身后人的人。

    霎時間，眼前又浮現(xiàn)燕無恤手中光華璀璨的金印。

    一晃、一晃……

    那不是銅印，分明是一品大將軍金??！

    唯公卿、王侯、大將軍，可攜兵器過昭德門。

    他已經(jīng)投靠孫卓陽了！

    這個念頭像攜風(fēng)裹驟雨的閃電一樣，抽鞭子般狠狠抽在腦海里。

    陳云昭渾身發(fā)僵，如墜冰窟，絕望的看著燕無恤的腳步一步、一步越過他，走向了孫卓陽。

    第93章 逆乾坤重蹈覆轍

    燕無恤奪下十二樓, 根本就是為了給自己資本，引誘孫卓陽拉攏, 并藉此非常之時的投靠, 賺取高官厚祿。

    理順了這個動機，陳云昭感覺渾身血液都冰涼, 心跳也停滯一般，眼睜睜望著燕無恤走到孫卓陽身側(cè)，并回過頭來, 絲毫不避他質(zhì)問的眼神，甚至對他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孫卓陽手中出現(xiàn)一物，乃是一個令符。

    他已逾花甲之年，然因常年軍旅，背脊依舊挺直, 持著那令符問：“好一個循規(guī)蹈矩, 不結(jié)黨營私的五皇子。那你怎么會有京城南軍衛(wèi)尉姚懷興的令符？”

    他目亮如電, 又望向岳明夷：“如若在下沒有記錯的話，姚懷興是丞相門生罷？”

    這個令符，是蘇纓下落不明時, 陳云昭欲施恩交給燕無恤的。

    燕無恤最后也沒有去找救兵，這枚令符的下落也隨著孫卓陽驟然發(fā)難、皇帝的突然“病重”而被陳云昭所忽略。

    不料, 此刻卻出現(xiàn)在孫卓陽的手上, 成了他“結(jié)黨營私”的罪證。

    他慢慢站起身來，臉色蒼白，目凝寒光, 望向燕無恤。

    燕無恤面無表情負手立于孫卓陽身側(cè)，目光雖對著他，卻不知在思索什么。

    “匹夫，你……無恥之尤！”陳云昭忍不住破口而出，面上肌rou抽搐了一下，又窒然噤聲，片刻后方道：“我不認識此令牌，不知是哪里的jian邪小人，陷害于我?！?/br>
    正在此時，安定殿內(nèi)忽響起極輕的腳步聲。

    隨著一串內(nèi)監(jiān)奔來，眾人肅然靜默，就連孫卓陽都收斂態(tài)度，斂裾默對殿內(nèi)。

    陳云昭面色慘白如紙，視線抬起，見殿堂忽大敞，殿內(nèi)匝地黑金紋玄玉磚，兩排仙鶴回頸落地宮燈，蟠龍纏繞玉柱，黼黻鋪陳于地。順著其上綿密、翻復(fù)的花紋，一直看到頭，內(nèi)監(jiān)宮娥擁著危坐龍座之上的蒼老君王。

    著玄端，戴冠，面遮冕旒，背脊微微傴僂，神態(tài)依舊威嚴。

    皇帝安坐安定殿內(nèi)，毫無病態(tài)。

    至此時，陳云昭才確定，長安這番亂局，并非是孫卓陽一手遮天挾持帝王欲圖自立。

    帝王并非毫不知情，甚至，也有可能是他授意的。

    群臣下拜，山呼萬歲，丞相孫卓陽位居三公不拜，只微微躬身。

    只有兩個人一動不動，腰懸大將軍金印的燕無恤站在原地，默默出神，視線沒有往天子處看一眼。

    陳云昭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下意識尋找李攬洲的身影，卻無所獲。

    再往丞相，岳明夷臉轉(zhuǎn)向前面對天子，并不看他。

    陳云昭失神片刻，眼神轉(zhuǎn)暗，緩緩朝前走去，獨自一人，一步邁入日光未經(jīng)的薄寒大殿之中，撩開衣擺，肅然端整下擺。聲音在空曠殿堂中有些回音，聽來平靜得不真實。

    “兒子拜見父皇，見父皇龍體安康，終可解兒朝夕懸憂之心了?！?/br>
    丹墀危懸，皇帝啟口，聲音傳自冕旒后，仿若自天上來。

    “你終日憂懸的，是憂朕病篤，還是憂朕康泰？”

    陳云昭哪堪承受這等誅心之言，伏叩于地，身自篩篩：“父皇垂訓(xùn)，是以利刃戮兒臣之心，兒臣怎敢有如此無君無父，大逆不道之想！兒臣萬死難當(dāng)！”

    皇帝問：“你既純孝忠厚，為何暗結(jié)從黨，收買義士，身在白玉京，心在長安城，把手伸到朕眼皮底下?lián)v鬼？”

    陳云昭身形一凝，微微抬首，額上密密盡是冷汗。

    “兒臣萬萬不敢，此太傅構(gòu)陷之言，萬望父皇不要偏聽偏信?！标愒普羊嚨闹逼鹕仙?，指孫卓陽道：“他才是結(jié)黨營私，欲圖不軌之人，他放任幽州刺史孫止水與北方戎狄暗通款曲，排除異己，戕害忠良，藉修筑白玉京、太玄宮諸事掠奪民財，中飽私囊，為爭權(quán)奪勢無所不為，兒臣只愿為父皇一清座下，不愿此人致使父皇圣名受損，請父皇明鑒！”

    陳云昭說罷，深深叩首。

    站在丞相身后的御史大夫聞其言，思忖片刻，兩步出群官之列，御前再拜：“回稟陛下，五皇子殿下所言非虛，臣也有一本要奏。太傅手握幽、并兩州兵馬，無陛下御旨，擅自從邊關(guān)撤兵，倘戎狄借機南下，長驅(qū)直入，數(shù)日便可兵臨長安，此豈非破國之禍？太傅肆意妄為至此，與叛國無異，請陛下明鑒?！?/br>
    一時，丞相身后的諸多官員均出列隨在御史大夫之后。

    唯丞相岳明夷站在原地不動，垂首望地，一言不發(fā)。

    面對指摘，孫卓陽跪拜在地，無片言辯解，只顫聲道：“陛下……老臣一片忠心，陛下是知道的啊?！?/br>
    大殿里，靜默了良久。

    呼吸可聞，落針可聞。

    故皇帝猛抬手狠拍龍椅之響，譬如雷霆乍聞。

    “逆子！放肆！”他厲聲吼道：“你看看你身后跪的這些人，你還說沒有搗鬼，沒有結(jié)黨營私？”

    面朝群臣訓(xùn)斥：“爾等食君之祿，不思忠君，與賊子篡逆，罪同謀逆！”便即下令“左右，除五皇子外，其余都拉下去，當(dāng)即斬首，緝捕家人，等候朕的發(fā)落?！?/br>
    天威驚變，眾人瑟瑟發(fā)抖，陳云昭渾身發(fā)顫，臣屬呼號辯解，滿堂嘈雜混亂，瞬間便有人嚇暈過去。

    當(dāng)即便有侍衛(wèi)進來拿人，拖著被嚇癱的官員欲出門去，就在這時，丞相岳明夷挺身而出，大聲道；“且慢！”

    丞相一向柔順懦弱，這一聲卻剛勁有力，擲地有聲，即便是皇帝，都怔了一怔。

    丞相仰視天顏，他從胡須開始，一點一點顫抖，直至渾身都在抖。

    然他目光直視于前，絲毫不避，顫巍巍道：“陛下，御史大夫長孫修，已是三朝元老了，他是什么樣的人，您不知道嗎？御史大夫適才不過是直言相諫，俱陳是非，我朝自開國以來，廣開言路，海納百川，方有天下歸附、翰墨文章之盛。陛下，偏聽則暗，兼聽則明，殺戮言官，非圣君之相?。　?/br>
    他淚眼朦朧，字字陳訴，襟懷切切，句句泣血，解紫綬金印于階前，傴僂下拜，扣頭不止。

    “老臣岳明夷，以我全家上下老小之命作擔(dān)保，請陛下收回成命，饒御史大夫一干人等一命?！?/br>
    皇帝當(dāng)即怒駁：“岳丞相，你以為朕不知道你暗中都做了什么？”

    指著他道：“你難道能脫離事外？你勾結(jié)皇嗣，請人請到白玉京去了，朕還活著呢，你竟意欲何為？！”

    岳明夷抬起頭來，張了張嘴，唯有兩行清淚，片言也說不出來。

    皇帝重拍俯首，怒喝：“還等什么，把這一干亂黨都拿下！”

    岳明夷猛地吸氣“老臣上不能諫君主，下不能安百官，觍為一國之相，今日當(dāng)以我頭顱，叩陳君王，望陛下三思！”

    說罷，猛地朝白玉丹墀撞去。

    眼看片刻之間，就要血濺宮臺。

    忽而有一聲朗笑響起，一道身影從百官之中走出，溫厚綿長的力勁止住了岳明夷，拍暈了他。

    蕭蕭索索的黑影，出現(xiàn)在了夾道中間。

    “我有一語，試問陛下?！?/br>
    皇帝聲音自殿中傳來，問身側(cè)之人：“這是誰？”

    內(nèi)監(jiān)答道：“這是孫太傅為陛下引薦的驃騎大將軍，昨日已賜過印了。”

    皇帝語氣稍緩，道：“傳?！?/br>
    燕無恤安置暈倒丞相于階前，不避諱百官驚詫目光，迎著天子巍巍之怒，穿過亂象疊起的玉臺階，一步邁入大殿。

    繁華宮闕的大門，幽暗得像猛獸張開的口，穹頂無所不至的陰影，瞬間將他納入其中。

    乍逢此變，孫卓陽大驚失色，左顧右盼，給左懷元遞顏色，然而左懷元亦是滿臉懵懂，不知他究竟意欲何為。

    皇帝看他又邁了兩步，天光至門扉而黯，宮燈燭火逐漸勾勒出他的面貌——玄衣一襲，身形矯健，腰束蹀躞帶，四肢修長，容顏俊秀儒雅，孫卓陽稱其武勇，然就此望之并不十分粗壯，長身靜立，反倒像個文質(zhì)彬彬的讀書人。

    陳云昭緩緩撐起上身，他渾身如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額發(fā)皆濕透了。他扭頭看去，背著光，看不清燕無恤的表情，只見幢幢一黑影，臨門軒，面天子，而止步。

    內(nèi)監(jiān)斥道：“無禮，見陛下還不下跪叩首。”

    燕無恤止步，道：“在下有三問，一問陛下，五皇子固然結(jié)黨營私，孫卓陽只因長伴陛下，擅自撤軍、遺禍戮民、耽于朋黨、斂財筑城、禍國殃民便可毫不過問？

    “二問陛下，十年藉蕩寇之機，撾殺無辜武人，無度掠奪民財，至民不聊生，修筑戎狄虎狼眈眈于北，為內(nèi)耗自爭，引兵災(zāi)于庶民，留百姓御賊寇，戮言官于堂上，視民如草芥，此行與夏桀商紂何異？

    “三問陛下，天子犯法，是否與庶民同罪？”

    字字落地，回蕩殿中，無人來得及攔住，也無人可攔住。

    皇帝不自禁往后卻了卻身，瞇起眼睛，像被這年輕人披攜進門的光刺了目，玉冕旒輕輕搖晃，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他著實反應(yīng)了好一會兒，方反應(yīng)過來，此人竟于明殿之上，群臣之前，說了多少大逆不道，罪可千刀萬剮的悖言！

    皇帝猛地立起身來，喉嚨里發(fā)出嘶啞不成聲的吼聲，推翻眼前玉案，哐當(dāng)一聲巨響。天子憤怒得冕旒不住的搖晃顫動，手上青筋暴起，大張開口，卻像一頭不會言語的雄獅一樣，因極度的暴怒只能發(fā)出“嗑、嗑”的聲音。

    群官驚駭，孫卓陽面色驟改，竭吼道：“來人，速速拿下！”

    然而燕無恤即便手無寸鐵，也不是尋常守衛(wèi)拿得住的人。眨眼間，數(shù)人被擊退，喀嚓聞碎骨響，身飛玉階之外。

    逢此驚變，天子身側(cè)重重守衛(wèi)，金戈銳響，紛疊其前。

    “陛下息怒。”燕無恤的聲音傳自兵戈交疊之中，他奪得一柄長劍，身若游龍，穿插于同時圍上來數(shù)十人中，尚有余力，語調(diào)不急不緩，整殿可聞“在下甘冒千刀萬剮之罪，也要將此三問明陳君前，還乞陛下一一為庶民作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