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他忽然在陳云昭身前顫巍巍跪了下來。 陳云昭大驚,伸手去扶:“老丞相,你這是做什么,我如何當?shù)???/br> 岳明夷再抬起頭時,淚水已唰的流了下來,沖過溝壑縱橫的面:“五殿下,老臣一生不能匡諫君主,于社稷無功,觍居相位二十載。今實不愿見jian佞妄為,任他把持,恐有篡國之災??!這叫……這叫我如何有臉面,到地下去見先帝,去見我岳家的列祖列宗?!?/br> 老人的聲音,沙啞而氣弱。 這是一個在強勢、任意妄為的帝王下,小心翼翼、苦苦求全二十年的老臣。 陳云昭一手扶著他,清晨的銜月居,沒有一點風,他微微昂起頭,被晨露所濕的披風,微微顫動。 …… 此刻的白玉京,已是朝陽萬丈。 蘇纓感到有涼風刮在面上,和地底腥味的風不一樣,清爽,含著草木馨香的味道。她閉目輕輕嗅著,不由自主的拉下面上束的長巾,發(fā)覺眼前還是茫然的一片黑。 便問身后的燕無恤:“是天還沒有亮,還是我的眼睛還沒有好?” 霞光輕拂在她嫩白面上,將她面上細細的絨毛都照得分毫畢現(xiàn)。 燕無恤垂下眼看她,心微微一揪:“你的眼睛是經(jīng)脈氣血之故,過兩天就好了?!鳖D了頓,加重語氣又重復了一遍:“一定會好?!?/br> 馬蹄滴滴答答,踩在石板上。 蘇纓與燕無恤共騎一匹馬,蜷縮他懷里,聽見這話,抓著他的手,又緊了一分。 “燕……燕老二,萬一我以后就是個瞎子,該怎么辦才好。” 燕無恤將她再往懷里摟了一分,低下頭,輕聲安慰道:“不要瞎想,不會的?!?/br> 他聲音溫和,語氣篤定,逐漸將蘇纓的緊張安撫下來。 在懷中人恢復安寧的瞬息之間,他的眼中卻掠過沉沉的陰霾,抬起頭來望向前方,嘴唇抿作了一線。 馬望太初樓的方向走,身后跟著一輛車,車中躺著從地底尋到的青陽子。 找到他時,他已睡去,也不知是昏迷、亦或是昏睡,四肢俱全,沒有受傷。 約莫一個時辰以前,左懷元接到了不知什么消息,忽然放棄抵抗,兩個派系圍繞他盤根糾結(jié)的一夜糾纏,以左懷元的下跪接旨,塵埃落定。 同時太初樓的人也在李攬洲的放行下,得以下地來迎接他們的新統(tǒng)領(lǐng)。 在太初樓的襄助下,燕無恤在李攬洲和左懷元之前離開了太玄宮。 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對身處的這盤困局,已經(jīng)逐漸明朗,只是還有幾個關(guān)竅,尚想不明白。 即便當下朝陽初升,暖意遍覆于城,亦有微微涼意,升騰流動于衣袂之間。 蘇纓額發(fā)上的柔軟絨毛觸在他頸邊,她此刻乖乖不動了,拉著他的衣襟,說著悄悄話。呢喃燕語,溫軟蘭息。 她說了一會兒話,便倦極睡著了,額頭輕點肩頭,橫坐馬前,殷紅色的石榴裙覆在黑衣上,其下繡鞋金線,蓮葉尖尖。 “吁” 路到盡頭,他勒了馬。 從前騎慣了追風,嫌白玉京的馬溫吞遲鈍,現(xiàn)在卻覺走得太快。 “恭迎統(tǒng)領(lǐng)。” 白柳等家侯在樓前,諸武家之子面色皆異,神情復雜的迎候他們這個才上任不久的新統(tǒng)領(lǐng)。 …… 蘇纓一睡,睡了整整一日。 天明又黑,黑了又明,直到干渴將她喚醒,阿曼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扶她起來喝湯。 “小姐能看得見么?” 阿曼的聲音含著哽咽,蘇纓為了安慰她,拉著她的手柔聲道:“現(xiàn)在還看不見,還要依賴你啦。不過你也累不了幾日,燕老二說,我過兩日就好了。” 聽到這名字,阿曼啐道:“都怪他,他不是厲害得天上有,地下沒有的,連你都保護不了,再不叫他燕大俠了。” 蘇纓想起什么,問:“他人在哪里?” 阿曼憤憤的道:“和一個糟老頭子在外頭院子里呢!” 正在這時,忽然,外面?zhèn)鱽硪魂嚧蚨分?,高手過招,呼嘯來去,青陽子中氣十足的聲音炸響耳邊:“好你個小子,你哪里偷師學藝,這分明是別人的功夫,你竟然偷偷琵琶別抱!真是豈有此理,大逆不道!早知今日,老子還不如收個忘八作徒弟。” 然后便是燕無恤的聲音,冷冷淡淡,冰冰涼涼的:“誰是你徒弟?” 第74章 傳雁書西京之約 云未晏到的時候。 庭院中只有兩個人, 一個正當盛年的男子,和他對面已有傴僂之像的蒼頭老者。 青陽子神志不清, 瘋瘋癲癲, 罵罵咧咧,手暴躁的扯著臉上的布。 ——因他常年在地底, 還耐不住地面強光。只透過灰色布巾看著對面的燕無恤,眼神陰郁,神態(tài)焦躁。 青陽子毫無章法的出招, 乃是他當年極富盛名的“絕云負青手”。 “扶搖而上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 青陽子成名的絕云負青手,曾令山河震顫,帝王戰(zhàn)栗。 然而此刻, 一樣的招式, 因缺乏了湛盧劍意的支撐, 再無當年氣吞山河的壯闊,反顯出些日薄西山的凄涼來。 燕無恤沒有回擊,一味躲避, 不過多時,他氣息平穩(wěn), 青陽子倒是氣喘吁吁, 愈發(fā)憤懣。 云未晏不知道青陽子的身份,自然也不曉得,這是所有禍事的源頭, 曾經(jīng)改變整個江湖的狂徒。在他眼中,這只是一個十分干瘦,身法尚佳,招式靈動,可惜似乎已經(jīng)久未練武,廢了大半身手的老人家。 云未晏等了一些時候,直到青陽子氣力不濟,無法再攻。 便趁著這片刻的安寧,走到了燕無恤身前,邀他借一步說話:“燕大俠,前些日子,陛下召見,詔書還在,你……恐怕還是要進宮一趟?!?/br> 說出這話的時候,云未晏感到有些不安,畢竟,是他要求燕無恤暫代統(tǒng)領(lǐng)之職,以保太初樓周全。 不料他才一上任,就出了蘇纓被擄掠,險些喪命的大事。 因此,云未晏微微有些歉疚,以他對燕無恤的了解,此人恐怕最是不愿侍奉權(quán)貴,要他俯首解刀,恭恭謹謹?shù)娜m中向皇帝跪地請罪,恐怕難于上青天。然而為著太初樓在陛下心中的位置,為著這一樓的兄弟未來的前途,他不得不對燕無恤開了口。 燕無恤掃他一眼,神態(tài)卻無云未晏想象中的抗拒,甚或,是微微帶著笑的。 “也好,總要去的。” 云未晏胸中一塊大石落地,涌上了對燕無恤無盡的感激之情,一時竟不知當說甚么。 見他神情微怔,燕無恤一笑,拍拍他肩,道:“我既答應你,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你安心養(yǎng)傷就是?!?/br> 云未晏道:“也好,聽說這幾日圣體欠安,等過幾日陛下身子好些,就有勞燕大俠替我走這一趟?!?/br> 離開之后,坐在臺階上的青陽子,幽幽的說了一句:“你要入宮?“ “是。" 青陽子干笑一聲:“你要像你師父一樣,騰青云而起,摶扶搖而上,從神仙捧露像攜雷霆直入安定殿,還是像個攀附權(quán)貴的祿鬼,從西極門,下馬解刀,十八道門,一門一驗,兜懷垂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去安定殿呢?” 燕無恤臉沉了下來:“我不是你徒弟,我也不是你。” 青陽子冷笑道:“看來你是要跪著去了。奇也怪哉,湛盧劍意的傳人竟然出了你這么個懦夫孬種,在這里當什么統(tǒng)領(lǐng),跪拜權(quán)貴,真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奇景?!?/br> 燕無恤微微收攏拳,捏緊掌心,唇抿作一線。 青陽子冷笑連連:“早知今日,老子當日還不如傳給李家小兒?!?/br> 燕無恤反唇相譏:“你倒傳他,他如今在朝為官,有用得很,我拿來并無什么用處。” 青陽子仰起頭,脖頸僵直,灰色的布巾遮了他的臉,脖頸上溝壑縱橫的皮都在抖:“我竟是錯了?” 燕無恤靜靜望著他,沒有回答。 青陽子不做聲了,背影有些頹然。 燕無恤一抬頭,看見了門簾后探出的一個小小的腦袋。 他原本和青陽子爭執(zhí)之時,一張黑得能滴出水的臉,方才稍霽,邁步朝蘇纓走來。 蘇纓聽到腳步聲,下意識朝后退了一步。 她眼睛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的遮罩了,眼神純?nèi)欢郎?,退一步就險些一個踉蹌,阿曼唬得忙扶穩(wěn)。 蘇纓打發(fā)阿曼去照看青陽子,扶他去休息,阿曼放心不下,叮囑了燕無恤好些話,方一步三回首而去。 房中只剩下二人,燕無恤扶著蘇纓坐下,探她脈息,嘗試替她調(diào)動經(jīng)脈,流轉(zhuǎn)周天,如此半晌,蘇纓再睜目時面上精神了一些,眼神卻依然沒有神采。 蘇纓感到一股溫熱的內(nèi)勁在四肢百骸游走,十分舒服,任他施為,一言不發(fā)。 燕無恤情緒似乎有些低落,她方才聽得一清二楚,聽見青陽子罵他懦夫,可燕無恤怎么會是懦夫呢? 他明明是這個世界上最勇敢的人了。 蘇纓運起明月潮汐決,趁他不注意,摸到他的手,將一股柔軟氣勁撫他腋下位置,想逗他笑一笑。 不妨笑聲沒有如想象中的傳來,反倒身子一倒,背后貼上了柔軟的床褥,感到他的胸膛就近在咫尺,蘇纓煞時面熱如燒。 手腕被他合掌握在一起,提過頭頂,按在了柔軟枕上,于是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魚rou一樣,動彈不得,只能起伏呼吸。 蘇纓眼睛看不見,只能感到他的氣息兜頭兜腦罩上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緊張得胸口起伏,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的動了動腰,想坐起來。 沉默片刻后,頭頂響起他略帶責備的聲音:“我是不是囑咐過你不要調(diào)動內(nèi)息?為何不聽話。” 蘇纓這才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才輕輕調(diào)動內(nèi)息,丹田竟有一陣悶痛。 雖然是自己不慎,可是她向來不喜認錯,更何況在這種極似阿爹的口吻下,立刻道:“你說我就是了,做什么動手動腳?我手疼?!?/br> 這話十分管用,他立刻拿開了手。 情勢陡轉(zhuǎn),蘇纓繃著臉坐在床沿上,燕無恤坐在旁邊的繡墩上,輕輕拿著她的手腕。 其上紅痕淡淡,分明沒有用氣力,她的皮膚卻十分嬌氣的紅了一片。 他歉疚道:“我?guī)湍愦荡???/br> 眼前黑暗一片,感覺到柔軟溫暖的氣息吹在手腕間。 蘇纓笑瞇瞇的,道:“燕老二,我又不是瓷做的,哪能一碰就壞了,你不要老是這么擔心我?!?/br> 燕無恤攤開她嫩白如玉的掌心,輕聲道:“你是我的心肝,我能不擔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