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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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耀帝略一點門,便在黃金騎護衛(wèi)下進了亭州城。 從看到景耀帝在黃金騎中露面開始,到看著阿孛都日護衛(wèi)那大魏皇帝進城,術(shù)突的腦子中已經(jīng)徹底一團漿糊,又好像草原上的雷暴全無征兆地在腦海中轟隆隆炸響,無數(shù)個念頭亂作一團: 大魏皇帝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此! 縱是判斷對了姓宋那官兒對大魏皇帝的忠誠……可現(xiàn)下,卻完全無用! 大魏重軍壓下,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最后的念頭……竟只有一個,為什么? 為什么?! 阿孛都日是瘋了嗎?!他從三王子手中搶到了大魏皇帝,不論是與北狄談價錢,還是自己用來同大魏談價錢,都是再好不過的籌碼……現(xiàn)下竟將對方拱手送還了大魏……他是瘋了嗎?! 這些亂七八糟的瘋狂念頭在圍攻與殺伐中并沒有支持太久,原本只在亭州北門之下響起的歡呼,驀然自亭州城內(nèi)轟然響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天佑大魏!”“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薄疤煊哟笪?!” 在這個時代,無數(shù)的百姓還是淳樸地相信,帝王與天數(shù)對應,帝王能平安地出現(xiàn),那就是天象不至于大亂,大魏,相比前朝,畢竟還是個百姓能活下去、有個盼頭的王朝,天下承平未久,除了那些蠢蠢欲動的野心家們,整個亭州城中無不歡騰。 縱使是那些曾經(jīng)因為帝王被俘、群龍無首而暗中興奮難已的家伙們,在看到神完氣足、一身金甲、身后跟著一眾黃金騎護衛(wèi)的景耀帝時,誰又敢流露出絲毫失望? 下得城樓,看到這樣的場面,聽著耳畔的山呼海嘯,宋遠恒從來未像這一刻感到自己終于能喘上氣來,他急步到景耀帝身前,一摘頭盔,重重跪倒在地:“臣宋遠恒護駕不利,罪該萬死!請陛下責罰!” 景耀帝卻是上前一步,將他親自扶起,語氣平和:“宋卿為朕守住了這亭州城,盡心竭力,朕在城外俱是看在眼中,忠心耿耿,何罪之有?” 宋遠恒是真的眼淚下來了。 看著他鬢邊多生出的白發(fā),景耀帝亦是心中感慨,他一拍宋遠恒的肩膀,又一拍自己左邊的陸膺道:“朕既是回到亭州城,宋卿、陸卿,隨朕一道,登城觀殺敵吧!哈哈哈哈!” 宋遠恒這才注意到景耀帝此時裝扮,這一身赤金盔甲有些細微不合身之處,卻與這一支威風凜凜的黃金騎奇異吻合,倒顯得,陛下是這支黃金騎的統(tǒng)帥一般,而陛下親自招呼的那個年輕人,顧盼神飛,模樣英武……看來便是此次陛下能安然回來的關(guān)鍵人物。 只是,姓陸? 還有這一支黃金騎,以宋遠恒久經(jīng)沙場的銳利視線,自然知道,這樣一支精銳中的精銳,何其難得?到底是何處的天降神兵? 這場合并沒有太多解釋的機會。 韓錚率左衛(wèi)軍奮勇殺敵,護衛(wèi)的工作,不知景耀帝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叫黃金騎擔了。 看到被一眾黃金甲簇擁當中,指點戰(zhàn)陣談笑風生的景耀帝,亭州城中勢力錯綜復雜的頭頭腦腦們的竊竊私語再也掩不住。 景耀帝在祭臺的失蹤乃是眾所周知,本來以為被敵所俘的帝王回來必是威望大減,可是,誰知他竟能在北狄圍城、亭州或失之際,有若神助般從天而降,還被這樣一支光芒灼目的勁旅相護……這樣的回歸方式,無疑是在帝王威嚴上又籠罩了一層神秘的光環(huán)。 這一切的背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帝王的榮光回歸,自然也意味著,整個亭州先前混亂無序、隱約喧囂的一切無聲無息地沉了下去,權(quán)力再度回到它的慣性軌道上——以帝王為中心。 于是,在這個剎那,整個亭州城中,所有或艷羨、可猜測、或打量、或感激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個,竟由陛下親自指了、站他帝王身邊、與安國公各居一側(cè)的年輕將領(lǐng)身上——十分微妙地,大魏,以左為尊。 然后,只見這年輕人連忙行了一禮:“臣謝陛下隆恩,陛下請?!?/br> 這年輕人竟是不動聲色退后了半步,牢牢讓出了帝王先行的尊嚴與距離。 直到此時,安國公才驀然覺得,這年輕人在大魏的未來必然一片光明、不可限量。 安國公躬身一禮,親自為帝王引路,一長一幼,一前一后,一護帝王歸來,一守城池無礙,皆是虎虎生威的將領(lǐng),仿佛是景耀帝特意點出的“大魏帝國江山代有才人出”的絕佳隱喻,令無數(shù)回到了權(quán)力慣性的人心再度靈活地揣摩起來。 站在城樓上,底下的戰(zhàn)局早已經(jīng)截然不同。 大魏兵多,更兼帝王安然親至,士氣振奮之下,全軍上下只想一雪先前被困城中的窩囊鳥氣,殺氣騰騰之下,術(shù)突心中本就念頭動搖,再難支撐,他大吼一聲:“變陣!后撤!” 北狄萬人陣立時留下一支斷后小隊,余人竟隨術(shù)突毫不猶豫地北撤而去。 韓錚率兵追殺而去,北狄騎兵如敗家之犬,狼狽不堪。 亭州城被困數(shù)日,枉有數(shù)十萬大軍,卻猶如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任人欺凌,幾曾有過這樣酣暢痛快的大勝! 城頭之上,眾人幾乎是立時興奮地叫出了聲,然后一看景耀帝,登時阿詞響作一片:“陛下天子真身果然不同凡響!甫一現(xiàn)身便令北狄大敗而去!”“陛下振奮三軍,將士盡皆用命,我大魏國運昌?。 薄?/br> 景耀帝在城頭卻是神情淡淡地擺了擺手,并不放在心上。 若是從前,他未曾親自經(jīng)歷過戰(zhàn)陣,或許生平第一次看到北狄大敗的場景,亦會興奮得難以自已。 而此時,景耀帝卻是情不自禁看向陸膺,見到陸膺神情平淡,全無興奮之色,他才哈哈大笑道:“陸膺,同你那回龍灘一役相比,是差遠了吧?” 陸膺回了一禮,卻是認真道:“陛下,城下反擊與設伏還是不一樣的,韓將軍領(lǐng)軍頗有章法,北狄敗得不枉。” 景耀帝瞥了他一眼,這小子用兵喜歡出其不意天馬行空,說話處事卻是謹慎低調(diào)滴水不漏,心中卻更是滿意。 然后,他才向安國公笑道:“宋卿是不是也認不出他來了?” 這口氣中的親密,令周圍那些揣摩君心的八面玲瓏之輩心頭一跳。 陸膺……這個名字宋遠恒聽過,陸…… 然后他恍然抬頭,銳利的視線似是在想這張年輕得過分的面容上尋找一絲舊日相熟的痕跡,卻聽這個年輕人向景耀帝一禮道:“陛下,窮寇莫追,還是請韓將軍回來吧,北狄可汗那頭不會耽誤太久?!?/br> 宋遠恒這才收起那些遙遠飄渺的回憶,真心實意地淡淡一笑:“虎父無犬子,臣恭賀陛下,陛下之幸,大魏之幸?!?/br> 景耀帝仰天大笑:“宋卿所言極是!能得陸卿,不枉朕此番北巡一場!” 周遭揣測的視線陡然一凝,更是仿佛在陸膺身上灼出個洞來一般。 仿佛是為了印證景耀帝對陸膺的盛贊,韓錚剛剛撤回,煙塵再度卷來,卻是那位被調(diào)虎離山的北狄可汗卷土重來,他滿手鮮血,冷冷朝城頭道:“阿孛都日,你以為投靠大魏朝廷便能保你安然無恙嗎?不知死活!” 然后,一顆鮮血淋漓的頭顱骨碌碌拋了出來,塵土滿面,幾乎辨不出那面容。 陸膺的聲音卻清晰地道:“我的死活便不勞你惦記了,連你們帳下兵士都不愿效忠,可汗不如先cao心cao心自己的死活?!?/br> 北狄城頭登時響起轟然嘲笑。 北狄可汗瞇了瞇眼,不再看向阿孛都日,只盯著景耀帝:“大魏皇帝,我若是你,便不會浪費時間在亭州,”他蒼老的面容驀然扭曲,露出一個陰森的笑容:“你們大魏的鄰居,可不只是我們北狄!” 第99章 鎮(zhèn)北都護府 北狄可汗此言一出, 城頭上俱是人心悚然。 北狄此番行事,從祭臺開始, 十數(shù)萬鐵騎南下, 合圍亭州城,借假皇帝鉗制宋遠恒……可以說環(huán)環(huán)相扣, 步步驚心,若說其中沒有周密萬全的籌劃都不會有人相信。 可以說,這一局縝密繁復到了極致的謀劃中, 景耀帝北巡之事被北狄利用到了極致,如果不是陸膺橫空出世,縱是中間有什么環(huán)節(jié)出了岔子,比如景耀帝走脫,也是極難改變整個戰(zhàn)局走向的。 由此不難看出北狄此局所圖之大, 所謀之深, 現(xiàn)下這位北狄可汗突然提及大魏的其他“鄰居”?誰敢相信他只是隨口一提? 是東面那個狼子野心從不遮掩的大梁建章帝?還是南面那個歌舞升平不動聲色的大陳康平帝? 景耀帝的心頭亦是一跳, 若是北狄真的將他們南下的計劃通報出去,與任何一方聯(lián)手……這一瞬間,景耀帝不期然間, 想起了第一次見岳欣然,那“大魏一統(tǒng)須看亭州”的大膽謀斷。 那番于天下大勢的推斷之中, 無比清晰地道破了大魏三面受敵的窘境——若是北狄牽扯了大魏太多精力, 則無暇應對其余兩面之敵,必然亡破;若是亭州之地能自立自強,力抗北狄, 叫大魏騰出手來應對其余兩面爭取戰(zhàn)機,則一統(tǒng)有望。 今日這北狄可汗的言辭竟是那一番對策的上演。 景耀帝的視線掃過城頭,有鬢發(fā)斑白的宋遠恒,匆匆登樓的韓錚,還有許多他自魏京帶來的隨侍文臣,亭州之地的文官武將……最后,他的視線落在陸膺身上。 帝王的視線只有短短一剎,只見在城頭群臣或凝重或焦慮的神色中,只有陸膺神情沉穩(wěn),一雙眼中卻盡是對北狄的銳利嗤然,景耀帝心中那個隱約念頭竟就此生根,揮之不去。 景耀帝神色不動,竟只朝眾臣笑道:“眾卿看呢?” 安國公宋遠恒冷然一禮,語聲遠遠傳開:“我大魏國土,天子想巡便去巡!輪不到一個北方蠻夷指手畫腳!” 北狄可汗不再同陸膺說話,轉(zhuǎn)而向大魏皇帝喊話,顯是自重身份,但宋遠恒此言一出,中原之主,與北方蠻夷,誰高誰下,不問可知——你一個蠻夷,也配向陛下喊話? 北狄乃游牧之族,縱曾馬踏華夏,但在這些語言陷阱上哪里及得上泱泱中原,登時北狄可汗身周,不論是先前狼狽撤走的術(shù)突,還是二子拖勿亞,四子忽楚,俱是一臉憤怒地拔出了長刀,紛紛向北狄可汗請戰(zhàn)。 北狄可汗卻只是淡淡望了亭州城一眼,神情間看不出多少憤怒。他是為數(shù)不多,真正見過大狄王朝余暉盛景的北狄人了,當年北狄龍臺山王族千辛萬苦才保全了一點血脈返回龍興之地休養(yǎng)生息,與當年帝國崩塌、四方火起、九死一生、忍辱在北域茍延殘喘比起來,眼前些許羞辱算什么呢。 他年紀漸長,此番南下,實是怕再沒有機會了,縱使生出這許多波折,但最精銳的六萬大軍卻還是始終在側(cè),這位北狄可汗的意志并沒有絲毫動搖,更不會因為眼前這點語言挑釁就想去攻打亭州城——他清楚地知道,他手中這六萬騎兵,來去如風,大魏縱有幾十萬大軍,想困住他是極難的,但如果以這點兵力去攻打城高糧多的亭州城又是不自量力了。 北狄可汗只是揮了揮手,素來威嚴的面孔上,甚至還有淡淡笑意:“那我就在這里等著你們大魏的戰(zhàn)報吧?!?/br> 東面的戰(zhàn)事傳來,眼前這個年輕的皇帝還是否能穩(wěn)坐亭州城呢? 羊群在兩頭生亂中驚惶遲疑的時候……自然就是狼群奔躍追逐之時! 隨著北狄可汗一抬胳膊,這些北狄騎兵竟真的分批次在亭州城下馬休息,眼見就要飲水進食起來,看到這一幕,宋遠恒的臉色十分難看,不敢去看景耀帝的神情—— 北狄乃是馬背上的民族,縱使亭州城大軍出門與戰(zhàn),對方的精銳亦可立時上馬應戰(zhàn),六萬鐵騎,打是極難打出結(jié)果的,派兵太少會被對方吃掉,派兵太多定會拖慢行軍,對方跑起來又哪里追得上。這北狄可汗果真老辣沉穩(wěn),應對從容……直將亭州城幾十萬大軍視作無物,只差沒說他就要在亭州城下等待大魏被余國圍攻的消息、再趁火來打劫了! 這樣的情形不由叫韓錚心頭火起:“陛下!臣下去會會那個老匹夫!簡直欺人太甚!” 宋遠恒卻是搖頭:“韓將軍,此一時彼一時,六萬鐵騎恐怕皆是龍臺山王帳直率,勿要小瞧這位北狄可汗!” 韓錚不得強行咽了這口氣,可宋遠恒心中亦是為難,這樣的局面,難道真要陛下在亭州耗著不成? 便在此時,只聽頭頂再次響起一道清澈的啼鳴,只見陸膺眉毛一揚,他伸出手臂,那只體型巨大的金鷹便穩(wěn)穩(wěn)落在他的臂上。 這只金鷹的表現(xiàn)令宋遠恒頗為賞識,此時見它竟這般神駿地認得主人降落下來,即使這樣的情景之下,亦不由多看了一眼。 景耀帝似乎并不覺得亭州城下的六萬北狄鐵騎如何礙眼,看著這只金鷹卻是興致盎然,仿佛這只鷹遠比底下的北狄人、帝國其他地方可能的戰(zhàn)事更有吸引力似的。 而陸膺撫了撫金鷹的脊背,摸出一條rou干投喂之后,揚手將它再次放飛,他才轉(zhuǎn)身向景耀帝一禮:“陛下,臣要等的消息到了,請容臣代陛下退狄!” 金鷹在這樣的時節(jié)降落,景耀帝心中早有揣測,聞言只是哈哈一笑:“好!” 只見陸膺上前一步,直直看著底下準備掉頭而去的北狄可汗:“赤那顏!” 隨著這一聲,北狄軍陣中響起巨大的鼓噪,就是正在飲水的北狄人都扔下了水囊,拔出了長刀,這一代北狄可汗,是保全北狄火種、恢復北狄在草原榮光、承前啟后的英主,豈容一個大漠馬賊直呼其名! 北狄可汗赤那顏卻是勒馬回身,看著城頭那張過分年輕的面孔,他心中一凜,能在同一輩龍臺山王族幾乎死絕中活到今日,他絕不會小瞧任何一人,更不會忘記此番南下的周密籌謀是為誰破壞! 只聽陸膺一字一句地道:“赤那顏,你與其關(guān)心大魏的鄰居,不如關(guān)心關(guān)心龍臺山的鄰居吧!” 急促的馬蹄遠遠自北而至,在北狄可汗急促的心跳中,馬上的北狄騎士如一道流星直滾落他的馬前:“大汗!氐羌、吐谷渾、焉耆、龜茲……進犯龍臺山!左賢王快守不住了!諸部告急!” 抬頭再看向城頭那張年輕的面孔,北狄可汗顏面的肌rou不自主的微微抽搐,這幾載來,阿孛都日奔走于草原諸族之間,數(shù)次破壞北狄意圖,在恢復北狄榮光的大宏圖之下,看起來不過是疥癩之患,到如今,借著大魏對方卻驀然變成了一把無比鋒利的尖刀,直插向了龍臺山! 北狄軍中這消息自然是嚴令勿泄,多少騎兵家人俱逐龍臺山水草而居,亭州城頭,這消息卻很快人人知曉。 看北狄可汗與一眾王子的神情,誰還懷疑消息真假? 城頭之上,再看向陸膺的眼神更不相同,陛下身旁這位新貴……當真是好生厲害!竟能說動草原諸部牽制北狄,不動大魏一兵一甲,卻能令北狄痛楚若此,直逼北狄龍臺山……大魏立國以來可曾有過? 北狄可汗咽下喉口的鮮血,平息了因此番南下注定折損無功而翻涌的心緒,他才神情從容地看向陸膺:“阿孛都日,雄鷹只選擇高崖而居,絕不會將就于泥潭,你今日選擇大魏……” 北狄可汗眼神掃過景耀帝,臨行前終于難掩輕蔑與高傲,若有所指地道:“那卻是個容不下雄鷹的地界。你與我族,雖有誤會在前,可狼群愿與雄鷹為伴,你到草原,我愿給你右勇王之位,相約血誓,永不背棄!” 就是北狄軍中都不免sao動起來,草原人素重諾言,血誓,那真是絕不會違背的約定了,右勇王之位,其尊僅在左賢王之下,難道大汗竟這般看重那馬賊? 陸膺卻是嗤笑一聲:“赤那顏,你不必白費心機,我絕不會去北狄,陛下也不會因你這番話而心疑于我?!?/br> 他頓了頓,才在亭州城頭一字一句地道:“先父諱平,我與北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陸膺此生,必馬踏龍臺山,親手斬下你的頭顱!” 平……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