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老夫人：“你們一片孝心，我自是知道，但我已經(jīng)這把年紀(jì)，早看開啦，陸府將來是你們的，不必顧慮于我……”

    “老夫人，并非如此，有您在，才有陸府?！辈⒉皇鞘裁礋o足輕重。

    陸老夫人看著岳欣然，心中一暖，只聽她繼續(xù)道：“這三江世族，并不值得您如此?！辈恢皇且驗槭裁蠢椎檬У臋?quán)衡，更因為岳欣然確實覺得，這樣勢利的人家，沒有資格令老夫人這樣委屈。

    陸老夫人苦笑一嘆，沈氏卻一旁嗔道：“那你做什么攔著我，靳張氏那老不死的東西，便該扯了她的帖子！”

    岳欣然坐在陸老夫人身旁，放下盒子，又拿起那張?zhí)樱f給陳氏：“四夫人，您再仔細(xì)看看？”

    陳氏微微疑惑，隨即一臉驚訝：“千日灑金箋！”

    那帖子所用信箋潔白若雪，可對著光線，卻隱約可見金光漫漫似有若無，千日灑金箋，箋如其名，以細(xì)碎黃金研磨入紙漿，需要三載功夫才可得。用這種紙來當(dāng)回帖，和把黃金扔到水里也沒甚分別了，灑金二字，實是雙關(guān)。

    陳氏一臉冷笑：“我以為只有魏京里那些外戚中的冤大頭才用這玩意兒，靳氏當(dāng)真是輕狂得緊，奢靡無度！”

    岳欣然正兒八經(jīng)對沈氏道：“所以二夫人何必撕它呢，這么值錢的東西。”

    不只是沈氏，眾人皆是撐不住笑了，沈氏笑嗔：“莫誑我，我不信你沒別的盤算！”

    岳欣然卻是面色一肅，鄭重向陸老夫人道：“請四夫人代您回帖吧，陸府本是扶柩歸鄉(xiāng)，如今英靈未得歸葬，府中上下悲不自勝，心實難安，不宜出門。一路奔波，國公他們該回祖宅真正安歇了?！?/br>
    聽得岳欣然的話，陸老夫人面上的沉靜再次支離破碎，苗氏眾人皆紅了眼圈，低聲應(yīng)是。

    與此事相比，靳氏那一封無禮回帖，當(dāng)真是無足輕重，由陳氏后輩回帖，既不失禮怠慢，又是一種站在道德禮法高地上的無聲指責(zé)：人家扶柩還鄉(xiāng)，你卻要人家登門拜訪？你們靳氏自稱世族，幾個意思？

    更兼陳氏亦是世家大族出身，出身之優(yōu)，更在靳張氏之上，恐怕這一記啞虧，對方只能暗吃了。

    更重要的是，岳欣然的處置不論有意無意，都給了陸府上下一種暗示：所謂的三江著姓，在她看來，沒什么大不了的，陸府自己的事情最重要，什么靳氏靳張氏的，順勢踩了一腳便到一邊兒去吧，沒功夫搭理。

    既不值當(dāng)生氣，也不值當(dāng)多費心神，更不值當(dāng)府中上下為之鬧分歧。

    這種態(tài)度之下，奇妙的是，靳氏那邊，竟還來了一封書信，卻是由靳六娘寫的。她是靳張氏嫡出的女兒，早年在魏京倒與陳氏打過照面，書信一反三江世族的無禮怠慢，毫沒有提及先前幾封帖子暗中交鋒之事，措詞極為謙遜客氣，只道先時陸府忙碌未敢輕擾，她因親事在即，十分歉意地不能出門，半月之后，請陳氏過府，以敘舊誼云云。

    依舊是那千日灑金箋，看來這靳府上下當(dāng)真是極愛此箋。

    陳氏亦奇：“這靳氏到底是個什么章程?！?/br>
    岳欣然只一笑：“管它什么章程，不睬它就是?！?/br>
    目下最重要的便是入葬之事。

    先成國公故里自然不是這繁華的益州城，他的故鄉(xiāng)是在龍嶺郡成首縣一個村落中，陸平被封國公之后，回鄉(xiāng)修繕的祖宅也在那里。他的父母、早早亡逝的陸府大公子、三公子都安葬于彼，葉落歸根，陸府這五個男人，如今自然也是要葬歸成首縣一處的。

    歸葬涉及諸事繁雜，時辰、禮制俱不能錯，思及許多器物鄉(xiāng)下偏僻未必能有，都需要在益州置辦起來，岳欣然順道遣府中人采買時多收集些市井消息。肅伯倒是帶來一封益州州牧的唁函，吳敬蒼對此嗤之以鼻，虛偽！他自己不登門，來封信就算？

    采買得差不多之時，筮宅卜日，即測算風(fēng)水時辰的先生倒是不必另找了——大衍與向意晚回來得很快。

    或者說，那位公子畢竟年輕，先時在豐城雖是病重，更多是因為豐城地界良醫(yī)難尋，向意晚幾劑湯藥下去，便見起色，這位公子在外，家中終不放心，便輕騎換馬送了他歸家，因岳欣然早有吩咐，向意晚與大衍二人便直趕來益州，正趕上陸府忙碌歸葬之事。

    剛剛安頓下來的陸府諸人，再次啟程。

    到得地頭，大衍跟著阿方伯一道先去勘看地頭，回來倒是對先前選定的風(fēng)水贊不絕口，卜日也進(jìn)行得順?biāo)欤壳鷤儼粗笱苤更c的時辰、方位，開xue。

    再遷靈柩于祠堂，重設(shè)神主靈位，徹夜燃燧燭，向祖先與亡靈禱告，已然歸鄉(xiāng)，并將所占時辰一并奉告。

    掐算好時辰，這一日天光蒙蒙亮，陸府上下便扶了樞車啟行，魂燈在前為引，阿金幾個身為嗣子嗣孫都要捧著神主靈位緊跟，阿金捧了祖父與父親的，阿和捧了父親與五叔父的——阿久太小，便由他代了，便是最小的阿恒，也一臉懵懂地捧著他六叔父的靈位，被嬤嬤牽著向前。

    山路崎嶇，連陸老夫人都拒了岳欣然安排的步輿，在沈氏陳氏攙扶之下，艱難地下地步行。

    到得此時，岳欣然才看到這位素來堅強(qiáng)的老夫人一步一淚，這一次陸府的動蕩與變故，縱使再堅強(qiáng)的人，一夕之間失去丈夫與幼子，怎么不能痛心摧肝？只是一路風(fēng)波，命運竟連軟弱哭泣的機(jī)會都沒能給她。

    扶著她的陳氏與沈氏，又哪個不是哭得渾身發(fā)顫。

    于苗氏而言，這條道路熟悉得那樣可怕，一抬眼，那座此生摯愛與依靠安息之處便又在眼前。

    梁氏沒有要婢女幫忙，自己親抱了阿久，要一起去送他沒能見到的阿父。

    這支送葬的隊伍艱難緩慢的前行在暮秋寒冷的清晨中，周遭只有冷冽的風(fēng)聲嘶嚎如泣，卷起靈幡與紙錢，在半空紛紛揚揚，好似天地大雪。

    微曦冰冷的晨光中，岳欣然只由心底期盼，英靈歸葬后，陸府上下能真正得到內(nèi)心的寧靜，由時間將悲痛化為懷念，陸府所有人都能重新積攢力氣，輕松一些，自在一些，看向人生的下一站。

    便在這默然中，風(fēng)中突然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然后便是隱隱怒叱罵與爭吵，岳欣然皺眉，看向哭得不能自已、尚未覺察不對的陸老夫人等人，她加快步伐，顧不得腳下難行，迅速向前面跑去，阿田與岳嬤嬤都跟不上她。

    最前面的引魂燈竟被截了下來，幾個孩子已經(jīng)被吳七和幾個部曲護(hù)到了一旁，信伯肅伯阿方伯正面色難看地同一群同樣披麻戴孝的婦人理論。

    見岳欣然來，阿鄭雙目通紅咬牙切齒地來稟報：“六夫人！這群不知哪里來的喪門星竟攔了咱們前路！”

    大魏葬禮中，魂禮在前指引英靈前進(jìn)方向，神主靈位便是英靈所在，引樞安葬之路皆是事前測算好，按照魏人的習(xí)俗，這般被人在送葬途中攔下，豈不是要打斷魂靈前往地府、尋找安息處之途？

    一般的仇恨，若是不到殺父奪妻的份兒上，都斷不可能干出這樣的事。

    不論是不是相信這個，今天陸府這樣的儀式，不只牽系亡人，更深深關(guān)乎未亡之人，岳欣然絕不能容忍有人破壞。

    那些婦人一面嚎啕，一面大叫：“你們陸家的男人還能有棺材、有葬地，我們的夫君哪？”“他們跟著你們家男人去打仗，尸骨都沒能回來！”“現(xiàn)今家里沒米沒糧，連個墳都挖不成……嗚嗚嗚嗚嗚……”

    岳欣然沉下面孔，今日之事，又是一樁蹊蹺，陸府沒有通知什么故舊，這些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冷冷朝阿鄭道：“領(lǐng)著人，把這些婦人圈到一邊去，不要驚了老夫人他們，小心些，不要傷到人，跑了的也莫追。我晚些來查！”

    岳欣然掌家之事，陸老夫人自然當(dāng)著闔家的面周知過，可那畢竟只是周知，就算先前見識過岳欣然行事，曉得她智計不凡，和現(xiàn)在見到這位當(dāng)家人這般果決，畢竟不同。

    肅伯信伯等，俱是精神一震，因為這些可能都是跟隨成國公的舊部家眷，先前他們便有些束手束腳，現(xiàn)在有岳欣然的命令，那還說什么！

    阿鄭亦是心中一松，神情肅然領(lǐng)命去辦。岳欣然隨即又想到了什么，叫來吳七和另一個部曲，吳七神情忐忑，終是奉命而去。

    那些婦人見情形不對，陸府先時好聲好氣勸的她們，怎么這個看起來嬌弱的小娘子一來，說了幾句話他們突然就翻臉，這和想的不一樣！

    她們正要大聲嚎叫，部曲們有一個算一個，塞了嘴綁了放到一旁，雖是農(nóng)婦都有些氣力，可要與軍旅出身的部曲如何能比？機(jī)靈些的見勢不對，立時拔腿就跑，部曲有令，也不去追，再敢來壞事再綁了就是！

    因此，被攔的路“清理”得十分迅速，眨眼間，隊伍又是繼續(xù)向前，后隊的陸老夫人等人都全然不知便解決了。

    阿鐘伯只朝肅伯信伯低聲慶幸道：“全虧得當(dāng)初聽六夫人的，咱們在魏京跟著一道回來了?！?/br>
    不然陸府上下孤兒寡母的，沒有人手，遇到這種根本不講道理的情形，豈不是要干吃虧？！

    阿方伯也吁了口氣：“還是六夫人見機(jī)果決?！眮淼醚杆伲幹霉麛??？伤阒览戏蛉嗽趺捶且竭^前頭幾個、一定要這一個來掌家了。

    魂燈與神位繼續(xù)前進(jìn)，到得地頭，陸老夫人跪了下來，顫顫巍巍給成國公、成國公世子、四位公子的靈柩灑下第一捧土，風(fēng)吹起她蒼白的頭發(fā)，沈氏再也忍不住，大聲哭著朝第二個新增的墳頭而去，嬤嬤婢女抱住了，她高聲哭喊：“陸仲安！陸仲安！陸——仲——安?。?！”

    隨著泥土一點點覆蓋，陰陽終是兩相隔。

    陸府上下才一步一回頭，奉了神主靈位往祖屋祠堂，附于先人之旁，享香火供奉。

    岳欣然亦跟在陸老夫人、苗氏、沈氏、陳氏、梁氏身后，上了一柱香，看著悲痛難抑的陸老夫人，再看到成國公一側(cè)新增的靈位上“陸膺”二字，心中一嘆，你若有靈，請保佑你的母親身體康健、余生安泰吧，然后，岳欣然將第二柱香鄭重地插在了這新增的靈位前。

    模糊視線中看到岳欣然神情莊肅給成國公世子上完香，陸老夫人才強(qiáng)忍了悲意，扶著胡椅坐下：“今日既開了祠屋，也不必另擇時日，取了譜牒來，將阿岳添上吧?！?/br>
    然后，肅伯親捧了譜牒而出，翻開，在陸平姓名之下，清晰寫著“六子膺，生于開平十四年十月十七”那一格內(nèi)，多添了一行所卒年月，這一格的左下方，很快多了一行新鮮墨跡“妻岳氏欣然”。

    而岳欣然看到看著這兩個格子，不知道為什么，神情格外怔愣。

    陸老夫人這一日精神實是疲憊到了極處，未曾留意，苗氏看到這一幕卻心中一嘆，若六郎還在，他們二人不知多么般配，只如今，唉。

    這一日起得絕早，完成所有儀式又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陸老夫人卻未能進(jìn)多少飯食，岳欣然連請了向太醫(yī)來。

    她們奉著陸老夫人服了些安神藥歇下，祖宅自不能與益州的府第相比，可不知為何，大概因為祠屋在此，精神大起大落之外，終于了卻一段心事，又也許是因為安神藥，近來一直休息得不好的陸夫人終于沉沉入夢，不知夢中能不能見到她心愛之人。

    向意晚出來才對岳欣然、苗氏等人語重心長地道：“老夫人有年紀(jì)了，素又有疾，情緒再經(jīng)不起這等大起大落，還要妥善伺候、精心照料為要，不能再叫她費神?！?/br>
    思及這一路艱辛，應(yīng)下的同時，苗氏等人心中也不免惻然而愧，勞動阿家這般年紀(jì)還要cao持，確是她們不是，幾人視線交匯，難得竟生出了一般的心思：今后自是再不能勞煩阿家。

    然后，不知為什么，她們俱是看向年紀(jì)最小的岳欣然，陳氏率先開口道：“阿岳，你的名字已經(jīng)上了譜牒?！?/br>
    岳欣然本來正思忖如何開口，聞言不由一怔：“四夫人？”

    苗氏不由捏了捏她的面頰道：“還叫夫人？”

    若不是夫君早逝，她的孩子都要比岳欣然大了，只素來見她沉穩(wěn)多謀，叫人忘記了年紀(jì)，今日打開譜牒時，才意識到這不過與六郎一樣，也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而已，還在該叫人憐惜的年紀(jì)。

    過往，她待六郎如己出，今后，她待岳欣然也該這般。

    岳欣然被捏得一呆：“啊？”

    沈氏噗嗤笑出了聲。

    岳欣然揉了揉額頭，把滿腦門兒的陰謀詭計且清一清，看著她們四個紅腫未消卻猶帶笑意的眼眸，岳欣然輕吁了一口氣，似乎一直以來維持著的什么終于再無痕跡地消散，她苦笑著朝苗氏鄭重行了一禮：“大嫂?！?/br>
    苗氏大笑著再撫了撫她的面頰，縱苗氏素來是個心眼敞亮的人，這一聲之后，眼神中還是格外再不同了些。

    她朝沈氏行了一禮：“二嫂?！?/br>
    沈氏只爽朗一笑，答應(yīng)得格外響亮：“哎！”

    她朝陳氏行了一禮：“四嫂?！?/br>
    陳氏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還欠著阿家一聲，記下了？”

    岳欣然苦笑著應(yīng)下，朝梁氏再行了一禮：“五嫂。”

    梁氏最溫柔，連忙扶她，悄聲道：“四嫂沒有旁的意思，就是，”她抿嘴一笑，隱隱可以看到一個淺淺梨渦：“咱們是一家人啊?！?/br>
    再然后，苗氏扶了她還未完全長成的肩膀：“今后，我們都聽阿岳你的吩咐行事啦?！?/br>
    不待岳欣然說什么，苗氏又用力扶了岳欣然的肩，將她牢牢扶坐在上首的位置，不容她起身。

    苗氏眼眸極認(rèn)真又極溫柔：“可你不必害怕，我們都在旁邊看著你、幫著你，再難，總能過去！”

    陳氏微微一笑，在下首坐下：“正是?！彼Z氣極為鄭重地道：“阿信一直念叨著要像你一般，今后，你可不只是他的六叔母，定要越來越了不起才對?！?/br>
    岳欣然看著她們，想說什么，又終于只是說道：“……好?！?/br>
    明明她素來無所畏懼，可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好像脅出雙翼、腳下生風(fēng)，從此以后，無所不能。

    岳欣然收攏心神，很快道：“確有一事?！?/br>
    喚了阿鄭、肅伯、吳敬蒼等人同時，岳欣然將事情迅速說了一遍。

    沈氏簡直氣炸：“這算什么？！靳氏便算了！現(xiàn)在連鄉(xiāng)野間的阿貓阿狗都敢欺負(fù)上來了？！”

    如果沒有岳欣然，今天陸仲安的亡靈都沒辦法安息！想到這里，看著被帶上來的這十來個婦人，沈氏生吃了她們的心都有！

    看著堂上坐的這些娘子，雖是一般重孝在身，可個個氣勢非凡，坐在最上首的那一個，明明年紀(jì)最幼，甚至面上也不似余人帶著明顯怒意，神情就屬她最為平靜，可這些農(nóng)婦卻偏偏最不敢看她，方才一見她們便下令捆了她們的，便是這個最小的娘子！

    岳欣然一指最左邊一個：“一個個來說，先解開她。”

    滿面臟污瘦得脫形的婦人，連一身孝服都是茅草布頭東拼西湊而成，何曾見識過這種場面，嚇得腿都軟了，只知道連連磕頭：“賤婦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岳欣然心中一嘆：“算了，先帶下去，叫她們吃些東西，看著份量，莫要撐壞了?！?/br>
    沈氏剛想跳起來，可看到上首的岳欣然，咬咬牙，又生生忍了下去。

    岳欣然：“吳七回來了嗎？”

    阿鄭自將吳七、他的舅母、兩個嫂子帶了上來。

    岳欣然這一次十分客氣請他們一起坐下，大抵是吳七路上說了什么，雖是一般破破爛爛的重孝，這三個婦人看起來只有些自慚形穢，抬不起頭來，倒沒有太多畏懼。

    岳欣然微微一笑：“這位大嬸如何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