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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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先生一案前后耗費整整三個月才破獲,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燕清帶著人敲鑼打鼓來送匾額時, 鵝毛大雪正夾著寒風(fēng)在城中肆虐。 來的時間不短了, 案子破過不少,百姓們的感激也有許多, 但如此興師動眾的還是頭一回。 晏驕披了火紅的大氅,與一身黑的龐牧并肩站在衙門口, 色彩對比濃烈的一塌糊涂。兩人略看了幾眼之后,就有些羞恥。 因為以燕清為首的幾位被騙者家屬竟試圖往他們身上掛大紅花…… 顯然龐牧也不大想要,當(dāng)即肅容道:“分內(nèi)之事,心領(lǐng)了, 諸位父老不必客氣?!?/br> 他生的高大威猛, 氣勢凌厲,平時在熟人面前開懷大笑時便如高原藍天,暢快爽朗;而每每像這樣面無表情時, 總會令人本能的心生懼意,哪怕現(xiàn)在口口聲聲說的是“不必客氣”,但在下頭人聽來卻跟“你們再敢動試試”沒什么兩樣。 話音未落, 街上的嗩吶聲都停了下,打頭的燕清等人下意識抖了抖, 果然訕訕的將胳膊縮了回去。 晏驕正戰(zhàn)略后撤時,就聽斜后方一道帶著濃重鼻音的嗓子悠悠響起。 “民心所向,民心所向啊, 啊,啊切!” “馬大人沒好利索就跑出來,當(dāng)心加重。”她轉(zhuǎn)過身去,對后頭那皮襖、皮帽、皮靴、大圍脖一樣不少的中年男子道。 那中年男子又狠狠打了幾個噴嚏,吸了吸紅彤彤的鼻子,無奈苦笑道:“還好還好,總在屋里憋著,沒病倒要憋出病來了?!?/br> 頓了頓,帶著幾分驚嘆的伸手去接紛紛揚揚的巨大雪片,親眼看著它們在掌心融化,還感慨的念了幾句詩,又道:“北地鵝毛大雪,當(dāng)真名不虛傳。” 后頭齊遠聽見這話,噗嗤就笑了,抱著胳膊道:“這算什么?馬大人若是有機會,可往西北一看,那里的雪花俱都連成片,一朵一朵,像席子,像烏云,像春日里結(jié)成團的楊絮,唯獨不像雪!鋪天蓋地,砸的人抬不起頭來!風(fēng)雪時幾步開外就瞧不見人,一不留神就迷了路,偏風(fēng)又大,妖精下山似的嗚嗚作響,大聲喊也聽不見,等回頭風(fēng)停雪歇,里頭的人順著找出來,早就在雪窩里凍硬了?!?/br> 他的口才不算多么出色,難得俱是親身經(jīng)歷,三言兩語間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場景。 初始馬大人還聽得悠然神往,可最后“凍硬了”三字一出,他臉上的笑容也跟著硬了。 嗯,做人呢,還是軟乎點好…… 因龐牧年底奉旨進京,轉(zhuǎn)過年來又是大婚,不用猜也知這一去就回不來了,圣人更是十一月上旬就巴巴兒打發(fā)了接任官員來,如今政務(wù)交接已近尾聲。 來人大名馬嘯離,長于西南,后幾次任職皆在東南一帶輾轉(zhuǎn),如今三十八歲了,除了當(dāng)年春闈和中間一次進京述職,竟還是頭一回正式準備在北地扎根。 說來,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見大雪。 他來時興致勃勃,平均一天能寫兩首詩,基本上車簾子就沒蓋嚴實過,結(jié)果半道上就凍病了。偏又心懷文人特有的浪漫主義情懷,到了目的地也不安分,大半夜巴巴兒爬起來雪夜賞月,于是剛好一點再次重感…… 龐牧和晏驕等人前去慰問時,這廝還包著棉被蹲坐窗口,一邊吸鼻涕一邊對著窗紙外影影綽綽的風(fēng)雪詩興大發(fā),更欣喜萬分道:“這火炕果然是好東西,竟治好了我多年的老寒腿!” 南方濕氣重,文人身子骨又弱,基本上年紀輕輕就有類似于風(fēng)濕、腰疼、老寒腿之類的毛病,這會兒被干燥guntang的大炕一烘,舒服的人都顧不上體面了。 龐牧和晏驕:“……行吧。” 這人還挺樂觀的。 打發(fā)走了前來道謝的百姓,龐牧見裹得狗熊一樣的馬嘯離,差點笑出來,“馬大人好些了?” “好些了,”馬嘯離也知如今自己這副打扮有些滑稽,當(dāng)即自嘲一笑,又道,“正在屋里悶得慌,可巧聽見外面鑼鼓喧天,有心出來湊個熱鬧。果然是大人愛民如子殫精竭慮才會有這般場景?!?/br> 說罷,他又朝龐牧拱拱手,“早就聽聞大人乃絕世猛將,不曾想做起文官來也是把好手,佩服佩服?!?/br> 當(dāng)初龐牧出人意料的要求下到平安縣時,不知多少人都在背地里說他是嘩眾取寵,或者干脆就瘋了,都等著看笑話呢。 開什么玩笑,真當(dāng)自己打了幾年仗,帶了幾年兵就無所不能了?官場變幻莫測,沉浮只在頃刻之間,豈是爾等武夫想如何就如何的。若連個武夫都能去當(dāng)文官兒了,他們這群科舉出身的文人們數(shù)十年寒窗苦讀豈非成了笑話? 然后,龐大人還真就浮起來看了人家的笑話。 區(qū)區(qū)兩年多,從小小知縣到一方知府,沒有一回是任滿的,升遷速度之快空前絕后。其中固然有圣人舊日恩情在,可若龐牧自己不爭氣,真是一坨爛泥,即便圣人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扶不上墻。 “都是大家盡心輔佐,”龐牧回了一禮,大大方方道,“若我孤身赴任斷然不成。” 說著,又帶些狡黠和得意的挑了挑眉,“最初我可沒少當(dāng)了甩手掌柜,雅音暫且不提,廖先生咬牙切齒的次數(shù)甚至比在軍中還多些,哈哈哈。” 終究是當(dāng)了那么多年武將,突然叫他一板一眼的去治理地方,就好像野馬套了籠頭,渾身上下不得勁,一時半刻實在難以適應(yīng),于是能者多勞的廖先生首當(dāng)其沖。 眾人笑了一回,龐牧又道:“我們臘月初四就要走了,馬大人趕緊想想看還要什么需要交接的,若一時半刻想不好,也只管寫信就是。” 今天是臘月初二。 雖相識時日有限,但兩邊相處頗為融洽,眼下分別在即,還真有點舍不得。 馬嘯離與眾人唏噓片刻,漸漸有些撐不住,生怕病情加重,便先告辭回房休息去了。 晏驕和龐牧也沿著連廊往回走。 風(fēng)雪雖大,卻吹不大著連廊里頭,龐牧把晏驕擋在里側(cè),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時不時停下,對著院子里的某一處回憶一番。 世人往往最重視開頭和結(jié)尾。平時倒不覺得,如今突然要走了才驟然意識到其實在這府城內(nèi)發(fā)生過的事還著不少,此刻便都如走馬燈一般旋轉(zhuǎn)起來。 盛夏已過,隆冬當(dāng)?shù)?,原本郁郁蔥蔥的庭院內(nèi)一片蕭瑟,那幾塊嶙峋怪石瞧著都比夏日更加冷硬些似的。唯有幾顆青翠松樹依舊挺拔,在銀裝素裹中努力撐出去幾條濃郁的綠。 北方一年之內(nèi)水位變化極大,那池塘里的水早就干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淺淺一層堅冰,以及中間凌亂冒出來幾根深褐色的,堅硬枯槁的荷葉梗。它們就在這肆虐寒風(fēng)中左搖右擺,嗖嗖作響,偏偏總是不斷。 “難為它們竟然還能挺到現(xiàn)在,只怕是風(fēng)干了?!标舔溨钢呀?jīng)被冰雪覆蓋的池塘笑道:“當(dāng)初你還掐花送我呢,轉(zhuǎn)眼這都小半年過去了。” 龐牧拉了她的手笑,“沒了荷花,后頭不還有金桂、梅花么,一年四季總不落空就是?!?/br> 天冷,不過兩人身體都不錯,穿的也多,手還是熱乎乎的。 “這可是你說的,”晏驕歪頭笑道,“一年四季不落空,但凡你有空,就要想法兒弄了花兒送我?!?/br> 生活還是需要一點儀式感的。 “現(xiàn)在就送你?!?/br> 說著,龐牧竟將手伸到連廊外面,穩(wěn)穩(wěn)地接了一大片雪團,然后將手放到晏驕面前,一本正經(jīng)道:“看,雪花?!?/br> 晏驕愣了下,哈哈笑出聲,隨手抓了連廊扶欄角落的積雪丟他。 兩人一路追逐打鬧,然后在三院門口被迫分離: 龐牧被廖無言抓去做交接收尾,晏驕則被小金喊回去寫封存行李箱的條子。 今日是宋亮在廊下當(dāng)值,見她回來便抱拳行禮,“晏大人?!?/br> 如今,這位昔日飛虎堂三當(dāng)家正式被調(diào)撥到她身邊作護衛(wèi),與小六、小八和許倩兩兩一班,輪流站崗。才剛晏驕是跟龐牧一起去門口,不算出門,就沒叫他跟著去。 “后天就走了,你不用回武館跟兄弟們道別了嗎?這一去,可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了?!标舔渾柕?。 宋亮撓了撓頭,不大在意,“以往在外走鏢,三年兩載不回家也時常有的事,不妨事,不妨事?!?/br> 來之前大哥他們都說了,江湖兒女,事業(yè)為重,跟著幾位大人進京的機會來之不易,估計是整個飛虎堂所有成員家里的祖墳齊齊冒煙才有這般成效,必須展現(xiàn)出各方面的決心和毅力。 況且京城距離峻寧府頗近,走民道也不過個把月,也不算遠門。 他的表情和語氣都太過平靜,仿佛真的只是要出趟門,看的晏驕心生敬佩。 飛虎堂的二當(dāng)家雖然有些蠢蠢的,但總體真的不錯,瞧瞧,不僅宋亮自己,就連飛虎堂眾人也果然是響當(dāng)當(dāng)好男兒,從不計較這些兒女情長的。 初四一大早。 “那是我兄弟,我兄弟!就是鴉青色披風(fēng)那一個!” “飛虎堂三當(dāng)家,飛虎堂!” “大人親自選的,現(xiàn)在要跟大人進京啦,那可是京城!” 傳說中心如磐石,為了飛虎堂長遠發(fā)展而不知思念為何物的飛虎堂主周鶴正拼了命的扯著嗓子吆喝,漲的臉紅脖子粗,額頭上青筋鼓起,嘴巴周圍漸漸泛起一層白沫。 “遷徙”隊伍中不斷發(fā)出憋笑,大家都時不時抬頭瞥一眼連脖子都漲成豬肝色的宋亮。 而宋亮自己顯然更不好意思。 他甚至鼓不起說話的勇氣,只是將腦袋埋得更低了。 太丟人了。 他又不是頭一回出門,更不是孩子了,大哥這般行事,卻叫自己日后如何自處? 因送行百姓過多,龐牧一行人車馬也不少,原本寬闊的道路竟意外顯得有些不夠用,車隊甚至需要縮短彼此間距,慢慢拐彎才好。 任澤挑起窗簾看著外面亂哄哄一團,輕笑出聲,眼神柔軟。 他的馬車慢慢靠近宋亮?xí)r,便低聲笑道:“不去與兄弟們道別么?” 真要說起來,他與宋亮接觸實在不多,卻難得合得來。就連衙門上下也都覺得詫異,因為這兩個人好像不管哪個方面都找不到半點相似之處。 宋亮把腦袋搖成撥浪鼓,“不用不用?!?/br> 任澤笑意漸濃,眼底卻隱隱有些落寞,視線掃過外面賣力敲鑼打鼓的彭彪、揚著飛虎堂大旗宣告三當(dāng)家身份的周鶴,以及那些滿面紅光與有榮焉的飛虎堂眾人,竟隱約覺得這幅場景像極了當(dāng)夜蘭姨他們悄悄送自己離開時的樣子。 或許那些人都知道,自己一輩子都無法擺脫當(dāng)下處境,所以當(dāng)身邊有人可以遠行時,便拼了命的想送他出去。 風(fēng)忽然大了些,吹得任澤雙眼有些干澀,他微微垂了眼眸,看著車窗外一寸寸往后移去的路石,竟難得有些留戀起來。 當(dāng)馬車又拐了一個彎時,任澤無意中抬眼一看,整個人都愣住了。 人群洶涌,他卻在瞬間看到了深處有些站立不穩(wěn)的幾個人: 蘭姨,天香樓看場子的楊叔,還有,娘。 他們正伸長了脖子,拼了命的往車隊中眺望,卻因不知哪一輛才是自己來的目的。 蘭姨轉(zhuǎn)臉與煙巒說了幾句什么,兩個人的神色都焦急起來。 出身青樓的人天生就帶著一點低人一等的卑微,其實今天人這樣多,街上這樣熱鬧,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身邊站的是誰,但她們還是將圍脖拉的高高的,遮住了大半張臉。 任澤呆呆的看著,喉頭上下抖了抖,一種空前強烈的情緒席卷全身,叫他兩只手都微微發(fā)了顫。 車馬不停,眼見著就要徹底從那兩個茫然而焦躁的女人視線中消失,任澤突然來了勇氣,猛地一把掀開車簾,朝那邊拼命揮著胳膊: “娘,我走啦!” 自從淪落為罪臣之子之后,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痛痛快快的喊一聲娘。 人潮洶涌,鼓聲震天,可煙巒還是瞬間看了過來,聽清他喊得什么之后,哭的像個淚人。 第136章 任澤這一聲喊得雖響, 但周圍人聲鼎沸,除了附近幾人之外幾乎無人聽到。 前頭騎馬負責(zé)警戒的圖磬本能的扭頭瞧了一眼, 又順著任澤揮手的方向搜索人群, 微微挑了挑眉, 一言不發(fā)的重新轉(zhuǎn)了回去。 倒是馬車外的宋亮也跟著胡亂看,可惜人頭攢動中瞧不出任澤到底在與誰道別, 便憨憨問道:“你娘來送你了啊?” 任澤拼命往后看了最后幾眼,見煙巒等人著實擠不動了, 這才戀戀不舍的縮回馬車,渾身沒了力氣一樣合了眼,輕輕嗯了一聲。 “真好啊?!彼瘟劣迫粐@道。 任澤下意識睜開眼睛,就見這莽漢面上竟流露出羨慕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