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沒了在衙門夸?？跁r的從容，晏驕心中暗笑，對楊家人道：“不必忙活了，冬日天短，我們還要趕回去忙別的，不知老人家遺體現(xiàn)在何處？”

    楊家兄弟愣了下，似乎想起來什么，“姑娘就是仵作？”

    晏驕習(xí)以為常的點(diǎn)頭，“對?！?/br>
    楊家人不敢多言，忙把人領(lǐng)過去，只是那幾位女眷卻頻頻掀開門簾子偷看。

    他們也是聽說過衙門里有位女仵作的，大家都本能地以為干這行兒的肯定都是粗壯如熊、面目丑陋的惡婦，誰知今兒見了真容才知是大錯特錯了。

    還有另一個美貌姑娘，竟也是衙門的人？什么時候公門里頭也有這么多女人吃飯了？

    農(nóng)家院子大而雜亂，兩邊廂房分別住著已經(jīng)娶妻生子的長子、次子兩家，還有據(jù)說正在商議議親的三子，正房給死者楊老二居住。他的老伴兒五年前已經(jīng)去世，如今正是獨(dú)居。

    此刻正房的門窗都大敞著，略走近了便能聞到一股惡臭，白寧本能的皺起眉頭，反應(yīng)跟圖磬好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她捂住口鼻，甕聲甕氣的問道：“不是今兒早上才剛沒的么，怎的這個味兒？”

    即便尸體腐爛，也不會這么快啊。

    長子楊貴訕訕道：“俺爹是一口痰沒上來，憋死的，這個，這個少不得屎尿橫流……俺們已經(jīng)用草木灰清理過了，只是這個味兒，估計還得散散?！?/br>
    白寧已經(jīng)有些聽不下去了，一張?zhí)一媲喟捉患印?/br>
    她是做了心理準(zhǔn)備，可準(zhǔn)備的是面對血rou模糊的場景，而不是這……這臭氣熏天的！

    晏驕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指著外面日頭影兒道：“你先在外面等等吧?！?/br>
    白寧素來倔強(qiáng)，一聽這個，反而咬了咬牙，“是我自己鬧著要來的，事到臨頭反而退縮，成什么人了？聽說你有祛味兒的油膏，且借我抹抹?！?/br>
    見她執(zhí)意如此，晏驕也不好強(qiáng)求，又對小八低聲吩咐道：“你留在外面警戒，以備不時之需。”

    若是無事還好，萬一有事，好歹他們四個人不能叫人一鍋端了。

    小八點(diǎn)點(diǎn)頭，不動聲色的退到外圍。

    楊老二今年六十三歲，在鄉(xiāng)間也算高壽，聽說早年就有咳痰之癥，楊家?guī)讉€兄弟說起這事，也都顯得很坦然。

    “雖說不舍得，可總有這天不是？”楊貴生的憨厚，此刻抹著淚道，“前些日子他還說看見俺娘了，壽衣棺材俺們也都預(yù)備下了，如今看著，估摸著是俺娘在下面寂寞，這才把俺爹叫下去一塊兒過年了。”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封建思想不可取??！晏驕左耳進(jìn)右耳出，打量完室內(nèi)陳設(shè)后又例行公事的問：“你們幾時發(fā)現(xiàn)老人去了的？”

    “寅正三刻，”楊貴肯定道，“俺一直是這個時候來給他老人家喂飯的，結(jié)果……俺當(dāng)時摸著還熱乎哩，恨得了不得，要是能早過來瞧瞧就好了！”

    次子楊興跟著點(diǎn)頭，“是呢，每日早起都是大哥干的，今兒他一喊人，俺們就都過來了?！?/br>
    晏驕?zhǔn)疽赓Z峰一字不漏的記下來，又看向三子楊隆，“你呢？”

    打從剛才一照面，她就覺得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一種熟悉的，跟被自己用鴛鴦鍋狠揍過的潑皮一樣的氣質(zhì)！

    瞧瞧，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這會兒親爹都死了也看不出多少悲痛，依舊垮著肩膀斜靠在門框上。

    楊隆打了個哈欠，撓撓頭，含含糊糊的說：“大概是吧?！?/br>
    白寧頭一個皺眉，忍不住道：“那可是住在一個屋檐下的親爹啊，你竟一點(diǎn)兒不清楚？”

    “老三，滾回你屋里去！”楊興突然變臉，紅著眼睛喝道。

    楊隆嗤笑一聲，斜了二哥一眼，竟真的就這么一步三晃的回屋去了。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這個情況不對啊。

    楊貴嘆了口氣，“都說家丑不外揚(yáng)，可俺這個弟弟，也實在說不出什么好來。爹娘給他cao了一輩子心，如今人都走了，還是沒個定性，整日家拿著銀子出去霍霍，嚷著做什么生意，發(fā)什么大財?shù)??！?/br>
    晏驕暗中留意兄弟倆的表情，果然都是如出一轍的無奈加厭惡。

    她又問了楊老二昨日的飲食情況，并反復(fù)跟他們確認(rèn)之后是否曾進(jìn)食。

    楊興急的滿臉漲紅，指天誓日的道：“指定沒有！大哥不還沒來得及喂早飯么！”

    不過問個話，至于這么激動？

    晏驕又看了他們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好了，基本情況我了解了，現(xiàn)在請兩位出去。”

    兄弟倆對視一眼，“啥？不能留下？”

    晏驕滿臉冷傲，帶著幾分不耐的拍著自己的腰牌道：“衙門辦事，人多雜亂，素來如此。”

    本來底層百姓對官府中人就有種本能的敬畏，此刻見她似有發(fā)火的意思，兄弟倆哪里還敢多待？忙唯唯諾諾的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賈峰才小聲疑惑道：“衙門里有這條規(guī)矩嗎？”

    “我現(xiàn)編的，”晏驕臉不紅氣不喘的說，“我有種不太好的直覺?！?/br>
    賈峰聞言苦笑，“圖大人都說了，但凡您一這么講準(zhǔn)沒好事兒?！?/br>
    晏驕：“……”

    她幾乎要原地跳起來，激動的替自己辯解：“你不能聽他的，這是誹謗！他壓根兒跟我就不是一個部門！”

    下回大家聚餐，她非單獨(dú)在圖磬的飯碗里加一大把辣椒面不可！

    白寧十分好奇的問：“怎么回事兒？雅音說什么了？”圖磬字雅音。

    晏驕甚至都顧不上回答白寧的話，飛快的往門口看了眼，見小八在樹下沖自己比了個安全的手勢，放下心來。

    楊老二的面部淤血發(fā)紺、腫脹，尸身冷卻的遠(yuǎn)比正常情況來的慢，掰開嘴之后也有玫瑰齒現(xiàn)象，并且頸部沒有明顯勒痕和損傷，確實很符合意外窒息死亡的特征。

    可她還是覺得剛才楊家兄弟的態(tài)度有點(diǎn)怪，莫非是自己多心了？

    晏驕搖搖頭，取了兩根棉簽，分別往死者咽喉深處和鼻腔里探了探，然后發(fā)現(xiàn)棉簽上竟然沾了血水和肌rou組織！

    白寧低低的啊了聲，“是中毒嗎？”

    晏驕聞了聞味道，“不太像，沒有什么異味。”

    若是毒物，大多會在人體內(nèi)部產(chǎn)生化學(xué)反應(yīng)，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特定的味道，可這個，竟然只有血腥味。

    白寧一看她這個動作就猛地抽了口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你，唉，這樣多臟??！”

    晏驕?zhǔn)?，故意逗她，“后悔跟來了吧？比一個更臟更惡心的時候多著呢！”

    她換了棉簽，又探了一回，終于有了新發(fā)現(xiàn)：

    兩粒新鮮的小米粒。

    賈峰和白寧正詫異間，就見她冷笑一聲，忽然轉(zhuǎn)過身，對小八比了個放飛的動作。

    小八點(diǎn)頭，去樹后面用隨身攜帶的紙筆飛快寫了幾個字，綁到信鴿腿上，撒手放出。

    等他做完這一切，晏驕才有空跟賈峰和白寧細(xì)說：“楊家兩個兒子口口聲聲說他們父親昨天晚飯之后就沒有再進(jìn)食，可這小米卻這樣新鮮，難不成是自己飛過來的？”

    “還有這些，”她指著包有棉簽的油紙包，“若果然如他們所言，為何沒有痰的痕跡，反而有這許多新鮮血rou？”

    她是必然要申請解剖的，可照眼下形勢看，楊家人必然反對。

    他們只有一行四人，而光楊家人就子孫數(shù)十，萬一再蠱惑了其他鄉(xiāng)鄰，一旦沖突起來，或是他們受傷，或是證據(jù)被毀，就都不美了。

    倒不如先拖延一番，等龐牧派的人來了，再大大方方的提出解剖，也可以順便將疑犯押回去。

    稍后本地族長也聞訊趕來，晏驕絕口不提證明文書的事，反而滿臉不耐和倨傲，“天寒地凍，我們一行四人大清早過來，忙活了這許久……”

    她還沒說完，族長已經(jīng)聞弦知意，忙賠笑道：“是極是極，幾位大人辛苦了，不如這樣，且先去老朽家中稍事休息，也吃口熱飯?！?/br>
    晏驕慢吞吞的嗯了聲，又故意仰著下巴看他，“你倒還是個知理的?！?/br>
    楊家兄弟急了，才要說話，族長先就狠狠瞪了他們一眼，罵道：“白長了年紀(jì)，也沒個眼力見，不知大人們辦差辛苦么？”

    說完，就殷勤的將晏驕四人請走了。

    雖說是吃飯，可四人都心不在焉的，白寧甚至趁村長不注意，偷偷拔下頭上發(fā)簪試了試毒……

    飛鴿傳書果然好使，晏驕他們的飯才剛吃完，就聽外頭慌慌張張的進(jìn)來通報說：“不好了，族長，忽然來了一大隊官兵！把，把二叔家給圍住了！”

    族長大驚，下意識看向晏驕，喃喃道：“這，這是怎么說的？”

    晏驕慢條斯理的喝了口熱茶，站起來活動下手腳，忽幽幽道：“正戲開場了。”

    竟是龐牧親自帶著齊遠(yuǎn)殺氣騰騰的來了，嚇得楊老二一家人都哆哆嗦嗦跪了一地，楊貴和楊興更是汗如漿下。

    晏驕去龐牧身邊說了詳情，后者點(diǎn)點(diǎn)頭，面容肅穆，現(xiàn)場宣布道：“死因存疑，本案乃是是謀殺，現(xiàn)本官依法命令仵作二次驗尸！左右，進(jìn)去抬尸！”

    “什么？！”楊家人刷拉拉抬起一片頭顱，瞳孔劇烈震蕩。

    族長直接就呆了，完全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遇上這種事。

    楊興面上肌rou艱難的抖了抖，干巴巴道：“大人，這話可不好亂說，俺爹分明是”

    “分明是被害死的！”龐牧冷冷道，“都給本官老實跪著，本官不問，你們不許胡亂開口?！?/br>
    話音剛落，周圍的衙役們便齊刷刷抽出佩刀，兇神惡煞的樣子順利將他的嘴“堵”上了。

    賈峰幫衙役們將楊老二的尸體裹好了搬到平板車上，又將楊家成年男女俱都一串兒綁了，準(zhǔn)備一并帶回去。

    幾個小孩兒暫時去族長家中，若有家長無辜，屆時再領(lǐng)回。若是沒有……

    晏驕看了那幾個小孩兒幾眼，忽然心頭一動，走過去彎腰問道：“小姑娘，你們家里今兒早上吃的什么，喝的什么？”

    說著，又解了腰間荷包遞給她，“別哭啦，我們有事要請你家里人幫忙哩，你先吃著這板糖等一等，好不好？”

    那小姑娘本被嚇得哇哇直哭，可見她溫柔美麗，又有香噴噴的糖吃，便忍不住口水漣漣的拿了荷包，竟?jié)u漸的收了淚，哽咽著回答道：“吃的菜窩窩，喝的小米粥?！?/br>
    晏驕嘆了口氣，朝龐牧點(diǎn)點(diǎn)頭，“對上了?！?/br>
    龐牧又看向楊貴與楊興，冷笑一聲，“回衙門！”

    來時四人，回時卻是浩浩蕩蕩數(shù)十人，便是氣氛也天翻地覆。

    眾人呼啦啦走出去約莫二里地，忽聽前頭衙役來報：“大人，路邊躺著個人！”

    龐牧對齊遠(yuǎn)使了個眼神，后者翻身下馬，前去一探究竟。

    龐牧卻往晏驕那邊挪了挪，低聲笑道：“數(shù)月前，我便是這般將你撿了回去?！?/br>
    晏驕斜眼瞅他，故意揶揄道：“也不知大人這回又想撿個甚么樣兒的溫柔鄉(xiāng)。”

    龐牧面上笑容一僵，當(dāng)機(jī)立斷劃清界限：“老齊撿的，不關(guān)我事！”

    趕來報信兒的齊遠(yuǎn)：“……”

    反正我就是怎么著都好使是吧？

    晏驕就見齊遠(yuǎn)睜著一雙死魚眼，哼哼唧唧道：“還有氣，屬下叫人弄過來了?！?/br>
    說話間，果然見兩名衙役搬著一個……身長八尺體壯如熊的大胡子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