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順熙帝覺得雙膝有些發(fā)麻，剛欲動一動，皇后纖細(xì)柔軟的玉手卻伸出來，捧上了他那張明顯有幾分憔悴的臉，卻依然沒說話。

    皇后大拇指摩挲著他面上的肌膚，喬德妃的話又在耳邊回響，她至今有些難以置信。

    活不過三年，怎么會呢，他才三十九歲，而自己也不過三十六……

    心上頓覺一陣苦澀，眼淚欲落未落，又勉強(qiáng)被她忍下，依舊笑得淑雅寧靜：“陛下寵愛德妃，倒讓她無法無天了，瞧瞧今兒個說的什么話，臣妾不信?！?/br>
    順熙帝心上一疼，抓住了她捧著自己臉的那雙手：“阿媛……”其實(shí)，他最初又如何能夠接受這樣的真相呢？

    皇后臉上的笑意淡了淡，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莞爾道：“看時辰該用午膳了，臣妾去讓金嬤嬤傳膳。”

    說罷站起身往外面走。

    她終究沒勇氣再問什么事情真相，似乎只要自己不問，一切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

    然而，她還未走幾步，順熙帝已經(jīng)迅速起了身，急步上來從后面把她一把抱住。

    皇后臉上的笑意有些撐不住了，珍珠似的眼淚自眼眶掉落，整個人僵硬在那里，任他抱著。

    她閉了閉眼，到現(xiàn)在都還想不明白：“陛下的飲食素來有專人侍奉，且是經(jīng)過嚴(yán)格檢查的，怎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順熙帝從后面環(huán)著她纖細(xì)楚楚的腰肢，鼻尖嗅著她發(fā)間的幽香，眸色漸漸黯淡，蘊(yùn)含著些許陰鷙。

    “西域有一種蠱毒，以rou眼看不到的形式放入食物當(dāng)中，無色無味，銀針驗(yàn)不出來。蠱毒進(jìn)入人體會一直沉睡，并無危害。直到……被寧羅香的香味喚醒，便會在人體內(nèi)迅速滋長，侵噬內(nèi)府。發(fā)現(xiàn)之時，為時已晚?！?/br>
    “寧羅香……”皇后擰著眉頭，神色突然一驚，“寧羅香？”

    她恍惚間憶起來了，自兩年前開始，陳貴妃慣愛用此香。

    寧羅香原是西域巫族靈女寧羅所制，數(shù)百年下來早已失傳。兩年前陳丞相不知從何處尋得制香人，竟然制了此香。陳貴妃喜歡那個味道，著人從家里帶了不少，還送了些給魏淑妃和劉賢妃，椒房殿自然也送了。

    不過因?yàn)榛屎笏貋聿辉趺囱悖钟X得寧羅香氣味太重，倒是從不曾用過。

    記憶被勾起，皇后不由打了個寒顫，側(cè)首望著他：“……真的會是陳貴妃下的手嗎？”

    順熙帝眸色沉沉，里面殺機(jī)暗伏：“縱然跟她無關(guān)，卻也跟丞相陳鼎脫不了干系。楚子謙說這蠱蟲已在朕體內(nèi)埋藏了十八年，十八年前……可不正是陳月迎入宮為妃之時？現(xiàn)如今岑瑋長大，朕的蠱毒便因?qū)幜_香被喚醒，他們父女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似乎是氣急了，順熙帝說話時咬牙切實(shí)，滿滿的都是恨意。

    皇后其實(shí)早就想到他冊立德妃是為了拉攏喬國公，對付陳鼎與陳貴妃父女，卻未曾想，居然還有此事……

    到如今她便全明白了，以前他的打算是培養(yǎng)自己的勢力，逐步瓦解陳鼎在朝中的地位，所以才會重用阿兄和邵敬霆等人。

    可這條路走起來太漫長，他如今中了毒，已經(jīng)沒那么多時間徐徐圖之，只能借住可與陳鼎對抗的喬國公勢力，盡快解決陳家。

    他既然做了這個選擇，難道是那毒當(dāng)真便沒有希望了？

    她突然有些慌亂，轉(zhuǎn)過身來望著他：“阿兄怎么說的，他不是一直在給你配藥嗎？”

    她怔怔望著他，眸中夾雜一絲迫切：“會有救得，對不對？”

    第71章 憐惜 。。。

    楚子謙說過， 他的蠱毒因?yàn)樵隗w內(nèi)沉睡太久，被寧羅香喚醒后迅速滋長，危害比尋常的蠱毒更加厲害， 救治起來并不樂觀， 如今不過是用藥暫且壓制毒性的侵襲， 卻無法做到根除。

    可對上皇后迫切的眼神，順熙帝心上一痛，到底沒忍心說實(shí)話：“你阿兄醫(yī)術(shù)不錯，如今又潛心鉆研西域蠱毒，還有三年的時間讓他配置解藥， 假以時日總還是能想到辦法呢?！?/br>
    皇后不知他所言真假， 但仔細(xì)想想?yún)s也有幾分道理的。還有三年的時間供阿兄尋找解藥， 沒準(zhǔn)兒便能解了這蠱毒呢

    她略定了定心神， 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濕潤，一雙秋水眼瞳望著他:“那陛下可還要在此用午膳？臣妾聽聞喬國公興修河道回來了，陛下還封其孫女做了郡主?！?/br>
    皇后的言外之意順熙帝自然聽出來了，這個時候他的確應(yīng)該陪在德妃身邊。

    順熙帝凝視著她， 眸中漸有笑意：“阿媛， 事已至此，德妃之事你也是時候知道了。”

    皇后眸中閃過一絲困惑， 默了須臾， 又隱隱覺得似乎猜到了什么。

    不等他答，她先反問：“德妃未曾懷孕，陛下知道的吧？”

    順熙帝聽罷很是詫異， 細(xì)細(xì)打量著她：“你怎會曉得？”

    皇后道：“臣妾也是生過孩子的人，喬德妃裝的再像，細(xì)細(xì)觀察之下也總會有破綻。孕婦的一舉一動都會下意識護(hù)著自己的孩子，小心翼翼，德妃雖然也十分刻意小心，但總還是有些不一樣的。才三個月而已，她的動作有些浮夸了。當(dāng)然，有的妃子為了炫耀的確可能這般，但喬晗章入宮多年，并非這樣的性子?！?/br>
    其實(shí)最初皇后只是隱隱有此猜想，并不敢斷定。不過看到方才陛下的神情，她也就確定了幾分。

    皇后素來是個聰明的，順熙帝對于她細(xì)致入微的觀察并無意外，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還是個姑娘家，雖有自己揣摩過，卻到底沒多少經(jīng)驗(yàn)，確實(shí)有些不大嚴(yán)謹(jǐn)，既如此還得你多教教她才是?！?/br>
    聽到此話，皇后一時間心情復(fù)雜：“姑娘家？”縱然她想得到喬德妃并未有孕，也未曾想到她竟然還是個姑娘家。

    陛下既然要借助喬家勢力，又怎可如此冷落人家如珠似玉的女兒？同為女人，看到自己的丈夫恩寵她人是苦，夫君碰也不碰自己也是苦……

    魏淑妃和劉賢妃二人當(dāng)初進(jìn)宮時，皆是被臨幸過的。雖說自打有了孩子陛下便未曾再去過她們倆那兒，可到底給她們留了念想和依靠的。

    不碰喬德妃，又是為何？

    “陛下?lián)膯痰洛辛撕⒆樱瑫蔀榈诙€陳月迎嗎？”畢竟喬國公在朝中勢力不輸陳鼎，人處在高位久了，總會有野心和欲望的。

    順熙帝道：“在這件事上，德妃跟朕是一樣的心思，她自己也并不想有什么子嗣?！?/br>
    皇后眸中困惑更深了些，這個喬德妃似乎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喬德妃她……”

    順熙帝攬過她的腰肢，重新回到座位：“此事說來話長，朕慢慢告訴你?！?/br>
    ——

    喬晗章回了承乾殿，徑自便往自己的西廂房走去。到了門口，還未入殿內(nèi)，便聽身后一聲急呼：“德妃娘娘！”

    聲音清脆中透著柔婉，如乳鶯嬌啼，又因她語氣中有些疏離，倒是少了幾分綿軟。盡管如此，卻也是難得的一把好嗓音。

    喬晗章回頭去望，卻見一位少女身著杏色繡著薔薇花圖案的交領(lǐng)束腰廣袖襦裙，發(fā)髻間斜插一支海棠花簪子，映著皓白如玉的肌膚，一張臉活色生香。那是令女子見了都不由感嘆一番的相貌。

    長安城里似乎永遠(yuǎn)都不乏貌美的姑娘家，且只有更美，沒有最美。

    不管是當(dāng)年名滿長安的陳貴妃，亦或曾被贊譽(yù)為長安城第一姝女的她喬晗章，在這正如嬌花一般的姑娘面前，都黯淡些許。一雙眼睛干干凈凈，是不摻然任何凡塵的純粹。那份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純凈無暇，讓人看了總會心生些許羨慕。畢竟時光不再，她已經(jīng)找不回這個年齡的自己了。

    不知是不是聽陛下談得多了的緣故，喬晗章第一眼見到她便是喜歡的，如今見她來找自己，她笑意盈盈：“安福郡主怎么來了，快屋里坐吧。”

    漪寧原是因?yàn)榭瘁附绽锒疾淮蟾吲d，岑伯父也不常往椒房殿里去，在落櫻閣一番思慮才決定來找喬德妃談話的?；蛘?，可以算是來“興師問罪”的。

    她不傻，岑伯父寵愛喬晗章寵愛的有些過了頭，這根本不是她所認(rèn)識的那個岑伯父。漪寧始終覺得岑伯父和喬晗章之間有什么交易，思來想去，便決定來質(zhì)問一番。

    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如今喬晗章這般溫柔地沖自己笑，漪寧倒也不好擺出咄咄逼人的架勢來。

    她上前兩步，對著喬晗章屈膝行禮：“德妃娘娘萬福?！眱叭灰桓惫郧煽扇说哪印?/br>
    喬晗章豈會不知她心中并不喜自己，不過想到她一心念著皇后，倒也不覺得什么。親自彎腰攙扶她起來：“郡主快里面坐吧?！?/br>
    進(jìn)了寢殿，星兒親自沏了茶水。喬晗章看漪寧欲言又止，便屏退了星兒，只留她們二人在殿內(nèi)。

    她坐在坐榻上悠悠然品著清茶，余光望向?qū)γ孀匿魧帲骸鞍哺？ぶ魇怯性捯f？”

    漪寧莞爾一笑，倒也落落大方：“仔細(xì)算起來，娘娘也大不了阿寧幾歲，岑伯父說的極是，咱們素日里也可時常走動?！?/br>
    “郡主如若不棄，本宮也樂得與郡主相交?！彪m然知道她是隨口說的，喬晗章卻是答得一臉真誠。

    漪寧望著她，心緒一陣復(fù)雜。其實(shí)回宮這么久了，這位喬德妃一直平易近人，宮中上下也無不說上一句好的，自己對她也并無太大的抵觸，只是想到岑伯母，便實(shí)在是親近不起來。

    尤其，當(dāng)年是她主動獻(xiàn)舞引起了岑伯父注意，雖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但她自己想進(jìn)宮做皇妃卻是真的。

    漪寧不明白，當(dāng)初長安城里的第一姝女，名媛閨秀，多少才子俊郎的夢中神女。她本有更幸福的生活，怎會愿意入宮呢？

    “娘娘，您喜歡岑伯父嗎？”她逡巡良久，到底還是問了出來。

    喬晗章喝茶的動作微滯，旋即不急不緩地把茶盞放下，這才笑道：“郡主是想問我，為何愿意進(jìn)宮來吧？”

    漪寧抿了抿唇，靜靜看著她，似等她回答。

    喬晗章目光移向窗外，看嬌嫩的梨花在枝頭綻放，恰有兩只黃鶯飛落枝頭，使得那纖細(xì)的紙條顫巍巍抖動著。

    “當(dāng)初我本屬意長浚伯府的次子邵恪之，無奈人家看不上，拒了親事。我到底有些心高氣傲，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兒，只覺得落了臉面，活著再沒什么趣味兒。父親看我心情低落，便讓我去莊子里靜養(yǎng)，散心。

    在莊子的那些日子，遠(yuǎn)離塵世間的煩擾，我倒是心靜下來了許多。莊子后面有一處溫泉，平日里到了下午，我和星兒閑來無事便會去那里泡溫泉。原是相安無事的，直到那一日……”

    喬晗章的眼瞳漸漸收緊，眸中似有掙扎，那里面情緒復(fù)雜，有恐慌，還有恨意……

    “那日我們主仆二人正在溫泉水中嬉戲，卻不知何時過來一錦衣華服的男子，這人我原是見過的，陳丞相家的嫡子，陳貴妃親弟，陳彥升。”最后三個字，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來的。

    “陳彥升此人我原是見過的，早些年曾向我表達(dá)過愛意，還著陳丞相去我家提親?？梢?yàn)榇巳嗽陂L安城里風(fēng)評不好，沉迷于花街柳巷，我并未答應(yīng)。此后上街出門時，倒是被他堵在巷子里質(zhì)問過幾次，可礙于我父親的身份到底不敢把我怎樣，我也便未曾將他放在眼里。可誰又能想到……”

    她突然沉默下來，神色有了變化，似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她下意識伸手去拿榻幾上的茶盞，不料茶盞握在手里，卻是抖動的厲害，最后又無力的放下了。

    陳彥升，這個名字漪寧其實(shí)是不陌生的。他原是大皇子的伴讀之一，不過因?yàn)樗貋聿幌才c大皇子打交道，是以雖知其人，卻并不了解。

    這次回宮，她倒是聽到了一個消息，說陳丞相最喜愛的兒子陳彥升死了，且是被人害死的，不明不白，兇手至今沒有下落。

    如今聽到喬晗章的話，再細(xì)瞧她的表情，隱約已經(jīng)猜到了什么。

    喬晗章抓緊了手里的帕子，雙唇微微翕動著，臉色略有些發(fā)白，整個人似乎陷入了當(dāng)時的記憶中一樣。

    她雙目含淚，突然望向漪寧：“郡主也是姑娘家，必然能夠想得到那樣的危險。那日，我和星兒兩個泡在溫泉水里，看他一步一步向我走來，眼底的貪婪讓人毛骨悚然。我們拼命的往后退，他卻步步緊逼?！?/br>
    “星兒將我護(hù)在身后，卻被他一腳踢開，我的手腕被他攥住，寸絲未縷的由他拖上岸，拿繩索綁在了樹上。我方才知道，原來從我來莊子靜養(yǎng)，他便一直暗中盯著我，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更是因?yàn)橹牢颐咳漳莻€時候會去后面泡溫泉，故而來尋，只為報他被我拒婚之仇?！?/br>
    “恰好我阿兄聽到聲音趕來，看到這一幕自然憤恨，脫下外衣為我披上后，當(dāng)場執(zhí)劍殺了陳彥升。我雖保住了清白，但到底再無顏面茍活于世，本欲尋死，卻被阿兄勸下，只說我若走了，阿爹阿娘必然傷心欲絕。陳彥升已死，世上再不會有第四人知曉?！?/br>
    “或許我到底是惜命膽小的，卻也沒再尋死。只自那以后，每每晚上噩夢連連，夢里全是那日的場景，自此以后我便發(fā)誓，今生今世都不會再嫁人?！?/br>
    “阿兄處理了陳彥升的尸體，將其扔在城外的荒野之中，等陳丞相發(fā)現(xiàn)時稟明陛下，陛下下令著大理寺調(diào)查，卻并無所獲，只說是遇上了仇家。可陳丞相自然是不信的，又聽聞陳彥升臨死前經(jīng)常往臨山去，而臨山上只有我們喬家一處莊子，便對我們家起了懷疑，繼續(xù)暗中調(diào)查此事，而在朝中也開始與我父親作對。。”

    “阿兄知道陳丞相的手段，為免連累全族，向阿爹認(rèn)了錯，只說是因?yàn)槠馉巿?zhí)失手殺了人。我們喬家素來遠(yuǎn)離權(quán)術(shù)，方得數(shù)百年太平，卻不料阿兄竟得罪了陳丞相，阿爹罵他不懂事，卻又不忍兒子就此入了牢獄，一時痛苦難當(dāng)?！?/br>
    “阿兄為救我殺人，又在阿爹阿娘面前為了我的顏面決口不提此事，我到底過意不去，思索再三，也只能先下手為強(qiáng)鏟除陳丞相勢力。他借著女兒是當(dāng)朝貴妃，為非作歹了這么些年，也該有些報應(yīng)了?！?/br>
    “當(dāng)今世上，想扳倒陳家的非陛下莫屬。于是我在太后壽宴上獻(xiàn)舞吸引陛下注意，后來又大膽在御花園攔截了圣駕，與陛下做了這場交易?！?/br>
    聽到這里，漪寧算是明白了，再看向這個淚流滿面的女子，不覺生了幾分憐惜。其實(shí)，她也是個可憐人。明明什么錯也沒有犯，卻生受了那樣的苦楚。

    她一時間心情也頗為沉重，竟不知該說些什么。這樣隱秘的事情，她如今卻毫無防備的告訴自己，著著實(shí)讓她有些意外。

    默了須臾，她總算開了口，勉強(qiáng)算是寬慰：“交易也好，真心也罷，岑伯父待娘娘這般恩寵，日子總會好的?！?/br>
    喬晗章望著她，神色里帶著認(rèn)真：“安?？ぶ?，我入宮只是希望助陛下扳倒陳家，還我喬家太平，真的不是為了博寵，還請你相信?！彼舱f不上來為什么，今日就這么把埋藏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就連陛下，她都沒講的這樣詳細(xì)。

    或許是第一眼便覺得投緣，覺得這個姑娘無害。又或者，自己想在這寂寞深宮之中尋一知己，不再孤苦一生吧。

    在這深宮之中，她真的太孤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