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小草把子就插滿了，足有二三十串。

    紅艷艷，冰亮亮，好看得很。莫說阿圓和阿昌，便是于三也扭過頭來看。

    沈韶光吩咐阿圓：“先拿到屋檐下涼一涼，避著些風(fēng)雪，等這糖涼了才好吃呢?！?/br>
    阿圓如得了圣旨一般，捧著草把子就出去了。

    過了一小會兒，店里老板娘和伙計們便都吃上了這冰糖葫蘆兒，就連于三都忍不住來了一串兒，小娘子在這些花俏吃食上著實有天賦。

    沈韶光舉著糖葫蘆兒，站在門前邊吃邊賞景兒，雪色茫茫，白墻黛瓦，行人車馬，還有兩個舉著傘的小娘子，多像一副古畫卷，或者傳奇故事。

    誰想那車馬剛過去，卻又停了下來，從車?yán)镒叱鲆粋€熟人，林少尹。

    今天沒上朝沈韶光算一算，哦，休沐的日子。這樣的天氣還出門了

    林晏晨間去探國子監(jiān)四門博士蘇貞的病，老先生病來得急且重，下午去恐怕招人忌諱，若挪到下個休沐又怕等不到了，故而不顧風(fēng)雪出了門。

    適才回來，似有所感地撩開簾子，恰看見一身利落胡服，盤瀟灑胡髻，卻滑稽地舉著串紅果子的沈小娘子。

    這樣的雨雪天氣，又剛從愁云慘淡的病人床榻前離開，突然看見這悠然安樂甚至有些活潑的場景，林晏皺了一路的眉頭終于松開，嘴角也微微翹起，這沈小娘子啊，是真會找樂子……

    “林郎君——這是出門賞雪去了果真雅人啊?！鄙蛏毓庑χ蛘泻簟?/br>
    “不及沈小娘子?！绷株涛⑿χ匾痪洌抗廪D(zhuǎn)過她手里的糖葫蘆兒。

    “……”這是反諷，還是玩笑，還是反諷式的玩笑沈韶光看著林晏的后腦勺，沒想到那般正經(jīng)的林少尹竟然還會這樣說話……

    “我們午餐還沒出來，不過可以現(xiàn)給郎君下點馎饦?！鄙蛏毓獍堰€沒吃完的半串兒糖葫蘆先放一邊，來招呼這位不大好伺候的客人。

    林晏有些沉吟。

    “要不也來根糖葫蘆吃著，慢慢想”此一問純是使促狹，報他剛才那句“不及”之仇。

    林晏抬頭看沈韶光。

    沈韶光回以客氣殷勤的笑。

    “好?！?/br>
    “……”沈韶光頓一下，點點頭，笑道，“郎君稍候。”

    然后就是屋內(nèi)五人各自吃糖葫蘆兒的詭異時間。

    于三三口兩口吃完，領(lǐng)著還想再摸一根的阿昌回了廚房間，阿圓又抽了一根，也去了廚房，沈韶光到底是老板娘，比他們掌得住，在柜臺后，接著吃她那半串兒糖葫蘆兒。

    倒是林少尹，畢竟是經(jīng)科考、站朝堂的大官，吃得又自然，又優(yōu)雅，似無半點兒尷尬。

    打破這詭異氣氛的是兩個小娘子，從那青綢傘上看，便是沈韶光剛才在外面看見那兩位。

    第35章 雪天的遠(yuǎn)客

    兩個小娘子，看打扮便知是主仆，不只這女郎長得眉眼如畫，便是小婢也清清秀秀的。只是兩人形容著實狼狽，那女郎裹著翠羽氅裘，原本不知有多鮮亮好看，如今下緣已經(jīng)臟污不堪，婢子沒穿外罩的避雪之物，綿綾裙子濕到了小腿，露出的鞋子頭兒像是從泥水里撈出來的。

    “天氣冷，女郎來爐邊烤一烤吧?！?nbsp;把自己弄得這般模樣，想來不是出門賞雪的……沈韶光最不愛問人苦衷，便直接招呼人烤火。

    那女郎對沈韶光感激一笑，道聲謝。婢子很活潑，也道了謝，然后便忙著收拾她家女郎。兩人說話鶯聲嚦嚦的，好聽得很，不似長安音這般方正。

    “小娘子把這氅衣脫了吧，屋里暖和，穿著不方便?！辨咀诱f著便幫忙解氅衣的系帶。

    看一眼那邊坐著吃糖葫蘆的林晏，女郎面色微微發(fā)紅，輕輕拍開婢子的手，只來到爐邊伸出手來。

    婢子有些愕然，后知后覺地也看一眼林晏，然后便知道，自家小娘子是見有年輕郎君在，不好意思露出更狼狽的裙子鞋子來。

    婢子只好掏出帕子給女郎揩手，又朝阿圓借了布巾子擦女郎大氅上的泥水。

    阿圓笑問：“這氅衣這么華貴漂亮，是什么鳥的羽毛做的”又道，“你自己還濕著呢，且先去烤一烤?！?/br>
    那女郎也招呼婢子烤火。

    沈韶光去端了兩杯紅棗枸杞飲子來，“女郎喝一口飲子，暖一暖?！?/br>
    那女郎再次道謝，捧了杯子，坐在爐邊小口喝起來。婢子感激地對沈韶光一福，也接過杯子。

    阿圓被沈韶光慣出了有什么說什么的毛病，“小娘子怎么這般天氣出來聽兩位口音，不似長安人啊?！?/br>
    那女郎俏臉一紅，看看沈韶光，又瞥一眼那邊的林晏，“我們不是本鄉(xiāng)人，是來探親的，路上車又壞了……”

    “你們是探什么親啊住在這坊里的嗎”

    “阿圓，里邊的rou圓子夠時辰了吧”沈韶光趕忙阻止她接著探問。

    “哎呦！小娘子不說，我差點忘了?！睙嶂猿怨系陌A趕忙放下好奇，跑回廚房去。

    待她進(jìn)去，沈韶光輕聲致歉，“小婢不懂規(guī)矩，女郎不要介意。”

    女郎微微一笑：“不礙的……”又下意識地看一眼那邊風(fēng)姿卓然的身影，抿抿嘴，想說什么又有些躊躇的樣子。

    林晏吃完了糖葫蘆，正在研究菜單。這樣的天氣，吃個火鍋，倒確實不錯。祖母一向愛沈記的東西，只是還沒吃過這里的火鍋子，莫如點了拿回家去……

    女郎到底開口：“不知小娘子可知道這坊里住著一位姓桓的郎君那是——我的表兄。”

    沈韶光搜索一下知道的食客姓氏，還真沒聽說誰姓桓?！氨硇帧薄谶@個時代含義之曖昧，堪比后代的“同學(xué)”，況且這女郎又只帶個婢子遠(yuǎn)路而來，不能不讓人多想啊。

    沈韶光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來，若是私奔的，這女郎有公驗嗎算不算浮逃人口那邊坐著的可是長安常務(wù)副市長，按唐律，這種無籍人口都得遣送回去……若是被官府遣返，于一個女郎來說，可不只是丟人的事。

    “店主人——”

    沈韶光應(yīng)聲，走到林晏這邊，笑問：“郎君要點什么”

    “要一個清湯的，一個奶湯的鍋子，羊rou、魚、并各種rou圓都要一份，菜蔬豆腐也要，放在提盒里，我?guī)Щ厝??！?/br>
    哎呦，這位單一食種動物也開始欣賞融合的魅力了沈韶光在心里得意一笑，聲音輕快地回答：“好嘞！兒讓人隨郎君同去，幫著倒湯、點鍋子?！?/br>
    似是知道被沈韶光在心里揶揄了，林晏靜靜地看她一眼，然后才道：“好?！?/br>
    沈韶光瞇眼，露出真切的假笑。

    火鍋的東西后廚都備得差不多了，阿圓和阿昌利利索索地收拾了兩個大提盒，并拎著兩壺奶湯清湯出來。

    林晏對沈韶光點下頭，便往外走，阿圓和阿昌在后面跟著，蹭他的車。

    臨出酒肆，林晏又回頭看沈韶光，“不知可否帶兩支這種糖葫蘆”

    “……郎君請隨意自取?！?/br>
    林晏點頭，果真拔了兩支。

    林少尹一走，酒肆里的氣氛松下來。

    女郎的婢子笑問：“這郎君好威儀，莫不是個皇親國戚吧”

    沈韶光失笑，可見，京城扔塊瓦片砸著三個系黃帶子的這事，古今各地大家都很門兒清啊，但是這回真的猜錯了：“皇親國戚怎么會這樣的天氣跑到我這小酒肆來”

    女郎笑嗔著婢子，“在外面也胡說?！?/br>
    沈韶光又跟那女郎道歉，并不知道誰個是姓桓的。

    女郎臉上的神色黯淡下來，婢子也擔(dān)憂地看自家主人。

    沈韶光是個實際的人，看這兩個弱女子，到底多事問了一嘴：“兩位可找到住處了若肯定就在這坊里，就這么大的個地方，總能找到的?！?/br>
    女郎聽到后一句，先被安慰到了，然后再想頭一句，“還不曾找到下處，適才進(jìn)了坊門，看見酒肆的幌子還有小娘子站在門口，便冒昧進(jìn)來了?！?/br>
    沈韶光皺皺眉，“這坊里并沒有客棧。西市附近倒有，但客棧最多的在城東的崇仁坊?！?/br>
    那婢子道：“可我們是來尋人的，住遠(yuǎn)了恐怕不方便。”

    沈韶光琢磨了一下，到底介紹：“本坊有個尼庵，叫光明庵，你們可以去問問?！?/br>
    女郎臉上綻開笑容，真真的“色如春曉之花”，“真是多謝店主人了?！?/br>
    崇賢坊找到了，住處也有了，女郎松快下來，聞著廚房傳出的香味，覺出饑餓來。

    主仆二人點了玉尖面和青菜豆腐湯。那婢子不吃飯，先伺候主人。

    女郎推她，“你也一起吃吧。吃了，我們先去找那光明庵住下。”

    那婢子便在下首坐了，也陪著吃。

    快到正午，店里漸漸來了客人，見到里面坐著兩個美貌女子，不由得好奇打量，迥異于適才走的目不斜視那位。

    女郎主仆被看得很不自在，吃完了玉尖面，又喝了兩口湯，便結(jié)賬，問明了道路，再次謝過沈韶光，便出門走進(jìn)風(fēng)雪中去。

    阿昌和阿圓不在，客人拉住臨時客串伙計的于三，“那漂亮女郎是誰家的”

    于三一臉不可置信，“客人來了多少回了不認(rèn)得我家主人”

    客人翻個白眼兒，合算著，在你眼里，就你家主人是漂亮女郎

    于三反應(yīng)過來，哦，剛才那兩個。問題是于三一直在廚下忙，知道來了兩位女客，并沒看到樣子。

    “那卻不知道。”于三沒什么表情地?fù)u搖頭，走回廚房去。

    沈韶光拎了壺來給這客人的鍋子里加湯，又利利索索地點著炭，然后笑道，“客人慢用?！?/br>
    客人看這沈記的女店主，說漂亮，確實也漂亮，但跟剛才那女郎的嬌婉之美不一樣，這位沈小娘子一身窄袖緊身胡服，眉眼飛揚(yáng)，神氣得很，但——也未免太神氣了些。

    話又說回來，那些小攤兒一擺十幾年，有幾個開了酒肆這位若是個郎君，興許能成為富甲一方的大商賈也不一定。

    這樣的小娘子——我一個娶了妻的，問來做什么

    阿圓和阿昌回來，跺跺腳上的雪，進(jìn)了廚房。

    沈韶光讓他們先去換鞋，阿圓笑道：“誰個跟那兩個小娘子似的水里撈的她們那鞋只顧好看，這雪地里還得穿革靴?！?/br>
    沈韶光看看阿圓跟阿昌的黑豬皮靴子，再看看自己“只顧好看”的絨面鞋，好吧，你說得對。

    阿圓與沈韶光匯報：“哎呦，那林府真大！也好看！有一道走廊，那欞子上雕的各種花卉，有桃花，有牡丹，有梅花，有蘭草，還有好些我不認(rèn)得的，都不重樣?！?/br>
    沈韶光瞇著眼想一想，是有這么一道走廊，上面刻了百卉圖，說是百卉，其實也不只是花，還有松、柳等樹，算在一起比百種還要多。

    “自己”小時候?qū)W數(shù)數(shù)兒，不只一遍地數(shù)過那些花草樹木，但每次數(shù)出來的數(shù)兒都不一樣，父親只在一旁笑，讓再次數(shù)來，母親也是看好戲的樣子，倒是阿兄很有阿兄的樣子，要手把手帶著數(shù)。偏“自己”還犯犟，非要自己數(shù)……

    “那太夫人很是慈和，只說這樣大雪天我們還給送去，讓人多給了好些賞錢?！?/br>
    沈韶光從回憶中醒過神兒來，微笑道：“正好留著過幾日冬至節(jié)出去逛的時候買好吃的?！?/br>
    阿圓笑道：“外面的東西也就吃個熱鬧，可比不了我們自己的?！?/br>
    阿昌連忙插嘴，“還真是！還真是！”

    剛才那點惆悵煙消云散，沈韶光笑著自得地湊一句：“把你們嘴巴都養(yǎng)刁了，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