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完講座后，鄧謙文的身體情況就更加惡化了。

    衡玉不需要把脈，也能看出他的生命不過就在這一個月內(nèi)了。

    謝世玉在這段時間也來探望過鄧謙文，他溫聲寬慰著鄧謙文，讓鄧謙文不要cao心組織上的事情。

    鄧謙文笑了下，“夜鷹同志，我只是在擔心一件事?！?/br>
    謝世玉是個聰明人，“您是在擔心聯(lián)系不上搖光嗎？”

    “對，我即將病逝又有什么問題呢，我已經(jīng)活到這個歲數(shù)了。可是組織不能失去搖光，僅憑搖光一人，就可抵千軍萬馬，他會是我們組織最好的盟友?！?/br>
    鄧謙文輕聲嘆息，搖光是單方面聯(lián)系他和紅黨合作的，他根本沒辦法反向聯(lián)系上搖光。

    如果他病逝，搖光又要如何與紅黨取得聯(lián)系。

    謝世玉沒說話，他是認可鄧謙文的判斷，但這位老同志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彌留之際，謝世玉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等謝世玉離開后，鄧謙文還是有些心事重重的，平常就只能吃下半碗飯，現(xiàn)在吃了幾口飯，就怎么都吃不下去了。

    衡玉給鄧謙文舀了白粥，讓他喝一些容易下咽的流食，鄧謙文才總算是多吃了點東西。

    午后，鄧謙文睡醒午覺，衡玉扶著他出外面曬太陽。

    三四月份，正是春暖花開之際。

    院子外的梧桐樹重新抽出新芽，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又變得綠油油的，綴滿生機。

    午后的太陽并不火辣，鄧謙文半躺在躺椅上曬太陽，衡玉搬了張小凳子坐在他身邊，用專業(yè)的手法給他按摩手腳。

    “先生在掛念什么事情？”她突然出聲問道。

    鄧謙文笑，“是在掛念一些事情，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br>
    “方便和我說一說嗎？”

    “不是很方便啊，這件事說出來會造成你的困擾，所以還是不和你說了。”

    鄧謙文拍了拍她的手，嘆道。

    玉兒為人聰穎通透，但她身體虛弱，如果他選擇玉兒成為自己的接班人，讓她代替自己與搖光取得聯(lián)系，這不是在給她增加負擔嗎？

    國民政府對紅黨步步緊逼，咄咄逼人，現(xiàn)在紅黨發(fā)展新的成員，都是靠著老黨員發(fā)展自己身邊的親朋好友。

    所以如果鄧謙文選擇發(fā)展衡玉，其實也是非常正常的一種情況。

    聽完鄧謙文的話，衡玉默然。

    越是相處，她越是覺得鄧謙文的人品值得敬重。

    ——端方君子，從來不會讓人感到為難。

    “先生，你知道北斗七星里有一個星名，就是我的名字顛倒過來嗎？”

    “知道，你是在說玉衡嗎？”鄧謙文失笑，但他話音一落，自己就先愣住了。

    他的目光猛地落在衡玉身上，想到了一種非常非常難以置信的可能。

    衡玉點頭，“是的，不過在北斗七星里，我最喜歡的是搖光，這是一個象征著祥瑞、光芒的星名?！?/br>
    鄧謙文猛地攥緊她的手，這一刻，他的力氣大到出奇，“你，你是在說……”

    “浮生六記，夢溪筆談，先生與柳先生初次接頭時我就在咖啡廳里，目睹了你們接頭的全過程，只是后來在北平大學與先生相見時先生已經(jīng)忘記了?！?/br>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鄧謙文恍然，連著說了三遍，才勉強平復下自己激蕩的心情。

    他側(cè)過臉看向衡玉，眼里盛滿笑意，終于放下了心頭的一切顧慮。

    “你想加入我的黨派嗎，如果你想加入，我會成為你的入黨介紹人。如果你不想加入，那我也不勉強，我會與我的上線說清楚已經(jīng)和你取得聯(lián)系，待我病逝后，你會直接與他聯(lián)系?！?/br>
    “我不會加入任何黨派，您應該知道，給您的資料我也會給國民政府寄去，態(tài)度上沒有任何偏向?！?/br>
    鄧謙文不意外她的回答，“這樣也好。你給的東西多數(shù)是武器圖紙，哪個黨派的士兵都是我們國家的人，他們才是黨派之爭中最無辜的存在。”

    他有自己的理想和主張，卻不會把自己的理想和主張強加到別人身上，更不會因為陣營不同而不把國民政府的士兵的生命放在心上。

    他知道，衡玉也是這么想的。

    兩人有三四十歲的年齡差，鄧謙文有那么多學生，卻與衡玉最為親近，就是因為他意識到這個病弱的姑娘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和他是一模一樣的

    說完這一番話后，彼此間沉默片刻。

    衡玉繼續(xù)給鄧謙文按摩手腳，鄧謙文的目光則落在那一地暖陽上。

    他其實很好奇，很好奇衡玉是如何拿到那些機密圖紙，是如何每個月給他提供二十萬美金資金……但鄧謙文沒有問。

    誰沒有秘密呢。

    是衡玉先出聲打破沉默的，“先生想知道這些年里我做過什么事情嗎？”

    鄧謙文側(cè)頭去看她，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說實話，我很好奇，只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說?！?/br>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若是連先生的人品都不相信，那我又能信任誰。潛伏也并不意味著風聲鶴唳、四面皆敵?！?/br>
    衡玉緩了緩，一邊回想一邊向鄧謙文介紹自己做過的事情。

    名下開設的工廠超過一百家，生意已經(jīng)做到海外。給好幾個黨派寄去槍支圖紙，武器圖紙，機床圖紙，提煉原材料的方法，研發(fā)青霉素的詳細資料……

    這只是最簡單的，這三年時間，她斷斷續(xù)續(xù)至少給紅黨提供了超過一百萬美金。

    而去年西北旱災，她一直在堅持賑災，每隔半個月就有幾十噸糧食運往西北之地。

    此外，她的生意每做到一處，就和那個城市的教育部門取得聯(lián)系，她的工廠出資來開設一些免費的啟蒙班，讓那些年紀小的孩子也有機會讀書寫字，努力提高掃盲率。

    工廠給女人提供了很多就業(yè)崗位，鼓勵她們從家庭解放出來。

    除了出資修建那條貫通南北的渠道外，衡玉還讓孫錢去和國民政府取得聯(lián)系，賠錢投資了不少國家的基礎設施。

    還有進軍諜報市場，與特務處合作鏟除軍隊里的jian細等……

    她說話時的語氣，像極了平常和鄧謙文閑聊那時的溫言溫語，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反倒是鄧謙文，聽著聽著，眼里就盛滿了笑意，為她感到無比驕傲。

    ——

    之前鄧謙文一直在苦苦支撐著，如今放下心頭的擔子后，他的身體在一夜間衰敗了很多。

    沒過幾天，謝世玉再次登門拜訪。

    鄧謙文看著他，開門見山道：“夜鷹同志，我已經(jīng)與搖光取得聯(lián)系。”

    謝世玉精神一振，“不知搖光先生怎么說？”

    “如果你覺得方便，我會將你的身份告知于她，日后她會與你取得聯(lián)系?！?/br>
    “是搖光先生單方面聯(lián)系我，還是……”

    鄧謙文道：“還是像現(xiàn)在一樣，她單方面聯(lián)系上你。”

    謝世玉有些遺憾，不過能和搖光取得聯(lián)系，這個結(jié)果也讓他滿意了。

    在謝世玉離開后，鄧謙文將衡玉叫進來，把謝世玉的身份告訴她，讓她在自己逝世后直接與謝世玉取得聯(lián)系。

    鄧謙文還想再叮囑下去，衡玉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話題，不忍他在彌留之際還cao心這些事情，“先生晚上想吃什么？”

    “不知道能不能吃一碗餛飩?！?/br>
    “那我去給您買，路口就有。”

    “好啊，我就是想吃那一家的餛飩?！?/br>
    衡玉走出房間，看著那滿天星斗，輕輕嘆了口氣。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心情平復些許后，才走去路口買了三碗餛飩——他們今晚的晚餐就是這個。

    幾天之后，鄧謙文躺在床上，已經(jīng)是出氣多進氣少。

    這一天，不過是早上七八點鐘，外面的太陽就已經(jīng)很燦爛了。

    躺在床上許久的鄧謙文難得能自己從床上坐起來，對著紅了眼睛的關(guān)雅道：“夫人，扶我出去曬曬太陽吧，我好久沒曬過太陽了。”

    衡玉端著剛熬好的藥走進來，看到鄧謙文坐在床上臉色紅潤的模樣，微愣之后把苦藥放在一旁，“先生前兩天說藥苦，鬧脾氣不想喝藥，我今天就不逼您喝了。”

    到了這個時候，喝藥不喝藥都沒有區(qū)別了。

    鄧謙文大笑出聲，“這個舉動正合我意?！?/br>
    衡玉拍了拍關(guān)雅的肩膀，無聲安撫她，隨后上前扶住鄧謙文，攙扶著他到外面曬太陽。

    鄧謙文坐在臺階上，衡玉和關(guān)雅各自坐在他兩邊。

    他先是叮囑關(guān)雅，讓關(guān)雅好好照顧自己，還讓衡玉日后多來陪著關(guān)雅。

    “我想吃你下的面，你給我去廚房下一碗面好不好?！?/br>
    關(guān)雅哽咽著點頭，“那你要好好等著我啊?！?/br>
    等關(guān)雅離開后，鄧謙文的目光轉(zhuǎn)向衡玉，“我學了那么多年的醫(yī)，救過很多的病人，但一直不知道人死前會有什么感覺。后來輪到自己，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將死時是真的會有預感的?！?/br>
    “我預感到自己壽命將近，其實倒不是特別難受，只是覺得有些遺憾?！?/br>
    衡玉默然片刻，才問道：“先生在遺憾自己看不到華夏浴火新生嗎？”

    鄧謙文長嘆，“是啊，可是自從知道你是搖光，知道你這些年所做的事情后我就不遺憾了。”

    “孩子?！编囍t文把他那只已經(jīng)瘦到脫形的手覆蓋在衡玉的手背上，“原來你就是搖光，原來搖光，真的會給這個國家?guī)硐Ｍ凸饷??！?/br>
    “我看不到曙光初升的場景，但我從你身上看到了曙光，我也知道，未來一定就像你jiejie那本《黃粱一夢》里所描述的一樣，充滿秩序，遠離戰(zhàn)火與硝煙?！?/br>
    衡玉肯定點頭，“事實上，未來幾十年的華夏，還可以更好一些?！?/br>
    “所以我此生無憾咯?！?/br>
    他側(cè)過臉，眼里盛滿笑意，整個人身上都透著一股愉悅。

    他看到相知相伴多年的妻子從廚房里走了出來，手上還端著熱氣騰騰的面。

    鄧謙文笑著對兩位親人道：“我先行一步啦?！?/br>
    只是話音剛落的功夫，覆蓋在衡玉手背上的手就逐漸失去了它的力度。

    下意識地，衡玉反手攥緊鄧謙文的手，卻只是阻止他的手滑落，無法阻止那雙溫柔謙和的眼睛在她面前輕輕閉上。

    “啪”的一聲，關(guān)雅手中那碗新鮮出爐的面摔在地上，碗四分五裂，還有一些guntang的湯汁濺在她的鞋面和褲腳。

    衡玉的目光從鄧謙文身上移開，看向外頭的和煦暖陽，柔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