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國通電全國宣告成立的頭一天，總督府就被方大春帶領(lǐng)新軍給包圍了，總督倉皇逃竄，不知去向，原本的廣州舊軍，現(xiàn)在也是支離破碎。一部分防營的先跟著顧景鴻已經(jīng)走了，現(xiàn)在逃散一批，剩下的紛紛投向聶載沉，希望能被編入新軍。

    第二天，聶載沉被新軍官兵舉為廣州最高長官，暫領(lǐng)了司令之職，司令部就設(shè)在原來的陸軍衙門里。

    民國成立了，沒了將軍和總督的廣州也有了最高臨時司令部，暫攝廣州軍政，但局面還是非?；靵y。廣州之外，到處是趁火打劫的流兵和土匪，佛山肇慶順都韶關(guān)，清廷原本駐在地方的軍隊紛紛打著擁護新旗幟的口號跟著蜂擁而起，大小勢力相互亂戰(zhàn)。

    聶載沉將新軍更名為粵軍，定了新番號后，沒有領(lǐng)兵入城，而是繼續(xù)駐扎在西郊，在等待局勢變化的同時，忙于剿匪平亂，穩(wěn)定南粵局面，他早出晚歸，乃至于接連幾天不能歸家也成了家常便飯。

    外縣雖然還亂哄哄的，但廣州城很快就恢復(fù)了原本的秩序，城里的豪門富戶慌亂了幾天，爭相跑到西關(guān)白家拉關(guān)系套近乎，打聽各種內(nèi)幕，見白成山巋然不動，白家看起來和從前一模一樣，自然也就放下了心。

    沒多久，城里就恢復(fù)了原本的歌舞升平，不但大小飯店酒樓照舊營業(yè) ，賓客如云，紛紛挖空心思推出所謂的“大民國新式菜“來招攬客人，沒兩天還冒出了一家效仿上海開辦的舞廳——康成統(tǒng)治時 ，極其厭惡這種場所，不允許開業(yè)，現(xiàn)在是新民國了，自然沒有這種禁令。舞廳一開，全城新式人物奔走相告，客人爆棚，廣州簡直是夜夜笙歌，太平一片。

    聶載沉忙得白天很難看到人影，晚上有時就在司令部里過夜。白錦繡這算時間也不得空。各種聚會和活動的邀請如雪片飛來，新成立的婦女自立社團和籌辦中的女子新式教育機構(gòu)紛紛邀她做董事。駐廣州的各國領(lǐng)事夫人見形勢穩(wěn)定了，也陸續(xù)開辦沙龍舞會邀白錦繡出席。

    很多事她沒法推拒，何況那些公共事業(yè)，她自己也是很愿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忙碌了好些天，昨晚參加完法國領(lǐng)事夫人舉辦的一個派對，下半夜才回家，聶載沉也有事，前幾天出了廣州，還沒回家。

    今天終于得空，她在房間里睡到了下午，被一陣拍門聲驚醒。暈頭腦脹地爬起來開門，見嫂子站在門口。

    “什么事嫂子？”白錦繡打著哈欠問她。

    “載沉昨晚沒回來？”張琬琰進屋，左右看了下。

    白錦繡嗯了一聲，坐到鏡子前，拿梳子刷自己的長發(fā)。

    “你們上次一起，隔多久啦？”張琬琰跟過來，低聲問她。

    “嫂子你問這個干什么？”白錦繡臉有點熱，含含糊糊地應(yīng)。

    “你們才剛結(jié)婚，就跟牛郎織女一樣，怎么行？嫂子剛問過，他今天早上回城了，人在司令部里，嫂子幫你燉了個盅，很補的，你趕緊起來，別睡了，打扮打扮過去給他送去補補?！?/br>
    張琬琰轉(zhuǎn)頭，連聲叫丫頭進來伺候小姐梳洗穿衣。

    白錦繡心里一動，沒做聲，半推半就地任由張琬琰指揮，打扮好了，叫來司機，提著那盞乍看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聞起來有點怪味的大補湯坐車出了門。

    第57章

    白錦繡坐的汽車開到了廣州臨時司令部，也就是原來陸軍衙門的所在。

    這地方占地頗大, 是一所好幾進的四合平屋, 前頭是辦公區(qū), 最后一進是住的地方。雖然以前是陸軍衙門, 但歷任廣州的長官, 誰也不會想到撥款去修繕這個地方，年長日久, 建筑破舊，除了門面看著還算氣派, 走進去，地上青磚翹裂，墻角是漏雨留下的水漬，反正到處可見年久失修的痕跡。

    廣州臨時司令部成立后, 為辦事方便, 將本部直接設(shè)在了這里。

    汽車停在門口, 白錦繡提著東西下去，看了眼大門，登上石頭臺階，朝里走去。

    門口站著幾個持槍的衛(wèi)兵，看起來有點青澀, 不認得她，攔下盤問。

    白錦繡正要解釋自己是誰，大門進去左側(cè)一間用作司令部侍從官辦公室的平房走廊上走過來一個人，那人聽到門口的動靜, 看了過來，眼睛一亮，趕忙跑了過來，啪地立正，朝白錦繡敬了個禮：“夫人！”

    “知道她是誰嗎？聶司令的夫人！白家的大小姐！還不快讓路！”

    那人對衛(wèi)兵說道。

    衛(wèi)兵一愣，急忙讓路，朝白錦繡敬禮，又偷偷地看她。

    “夫人您是來找聶司令的吧，您隨卑職來，卑職給您帶路。”侍從官又殷勤地替白錦繡引路。

    白錦繡認出了人。這個侍從官就是從前在西營站崗過的那個士兵，以前她曾叫他給自己留意聶載沉“訪客”的動靜。聶載沉被舉為廣州司令后，她有天突然記起自己當(dāng)初曾答應(yīng)那個衛(wèi)兵給他好處，就在聶載沉面前隨口提了一句。后來她就忘了這事，沒想到今天會在這里遇到人。

    “夫人您走這邊，小心門檻高。”

    侍從官的態(tài)度十分恭敬，領(lǐng)著她穿過前頭的行政、軍務(wù)、機要、通訊、后勤、秘書等辦公室，往司令室走去。

    辦公室里的人原本都在忙碌著，發(fā)現(xiàn)白錦繡來了，許多人大概認得她，紛紛停了手上的事，跑出來向她敬禮，“夫人，夫人”的叫聲響個不停。

    白錦繡本無意成為司令部里眾人注目的焦點，在此起彼伏的叫聲和投向自己的目光中穿行著，心里忽然有點別扭，后悔不該這樣貿(mào)然跑來。但人都來了，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進去。所幸地方很快到了，侍從官帶她停在門口，說：“這里就是聶司令平常辦公休息的所在。司令上午回了，但又去了長洲島，暫時還沒回，夫人您先休息?！?/br>
    長洲島在黃埔，就是從前白錦繡被綁架時土匪索要贖金的第一交易點，黃埔本就偏僻，島上更是荒涼，但有個清廷從前創(chuàng)辦的軍事學(xué)堂。

    白錦繡點了點頭，朝他道了聲謝。侍從官急忙擺手：“不敢當(dāng)。要不是夫人您還記得卑職加以提攜，卑職怎么能從西營調(diào)到這里就職？夫人您之前的吩咐，卑職都還記著?！?/br>
    這個侍從官確實牢牢記著白小姐當(dāng)初對自己的吩咐。他也沒立過別的什么功，突然被調(diào)到了這里，知道是因為白小姐沒忘記當(dāng)初對自己的承諾，自然一心效力，對她比對聶司令還要忠誠。所以昨天，他其實干了一件事。

    昨天喜福順的那個小玉環(huán)又找來這里，看著愁容滿面的，說想求見聶司令，自然了，沒遇到人，坐在轎子里在司令部外等了良久，也沒說是什么事，最后失望而去，被他落入眼里。他想起白小姐對自己的提攜之恩，不能不報，于是昨晚下班后，借用通訊室里新安裝的那架電話，悄悄給白家打去個電話。

    他原本是想找白小姐的，但白小姐不在家，代接電話的是白家少奶奶。他就把事情說了，讓她轉(zhuǎn)告白小姐。當(dāng)時說完要掛電話時，白家少奶奶忽然吩咐他，不要把這種事情再告知白小姐，還說往后要是再有類似的事，直接和她說。

    白家少奶奶當(dāng)時聲音嚴肅，他不敢不從。所以這會兒見白小姐來了，也不敢多說。

    白錦繡聽他這么說，想起自己以前那些糗事，有點汗顏，笑了笑，隨意點了下頭，讓他自己忙去，推門走了進去。

    他的辦公室很大，現(xiàn)在里面空無一人，陳設(shè)也簡單。灰泥地面，連墻都沒有刷白，除了大辦公桌后的墻上懸著醒目的嶄新旗幟之外，實在沒什么特殊的地方。

    白錦繡把食盒放在桌上，看見房間角落里還有扇門，走過去推開，里頭是個供他暫歇的休息室。一張鐵床，一個衣柜，一個放盥洗物的架子。

    白錦繡打量了一眼，出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了好久，還是不見他回。隔壁秘書室里的一個王姓秘書官聞訊而來，陪在一旁，怕她焦急，不住解釋，說那邊地方荒涼，沒法直接通訊，要么現(xiàn)在就派個人趕過去，把聶司令叫回來。

    白錦繡自然拒絕，說：“你忙去吧，我也沒事，我自己等等就行。”

    秘書官退了出去。白錦繡起身來到里頭他的休息室，坐到床上試了試，感覺很硬，掀開下頭鋪蓋看了看，是張薄薄的舊棉，就想著回去了給他換副新的。接著又走到衣柜前，打開柜門。

    他原本的日常衣物，結(jié)婚后自然都在她那里，她又替他添置了不少上好衣料的冬夏服裝。現(xiàn)在這個衣柜里，有套備換的制服，除此，還有幾身看起來像是手工縫制的穿里面的衣裳，疊得整整齊齊，靜靜地放著。

    白錦繡拿出來一件，翻了幾下。

    她雖然被家里嬌生慣養(yǎng)大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但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衣料不是現(xiàn)在工廠機器織出來的很受歡迎的工業(yè)布，而是鄉(xiāng)下地方用織布機手工織就的土布。

    白錦繡沒見過他穿這幾套內(nèi)衫，拿著衣服，在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明白了。

    他相信他不會做出私留別的女人送給他的衣物這樣的事。

    這應(yīng)該是他上次回老家，他母親親手給他做的衣裳。他帶了過來，大概不想讓自己看到，所以平常不穿，還特意收在了這里。

    這種被排拒在外的感覺，實在令她很是難過。她的心情一下低落了，發(fā)了一會的呆，回過神來，怕被他知道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心地照著原樣折疊好，放回去的時候，視線落在了衣柜的角落里。

    她伸手過去，掀開衣物，又看到了一樣眼熟的東西。

    之前他去古城求親，離開的那個清早，她特意追上去塞給他的那只金表的匣。

    她拿了匣子，打開盒蓋，看見自己送的金表就在里頭，表面嶄新而錚亮，金光燦燦，顯然，一次也沒用過。

    白錦繡慢慢地把東西放了回去，恢復(fù)原樣，關(guān)上柜門，在原地站著，又黯然發(fā)呆了片刻，再也沒有留下的心情，走了出去。

    秘書官時刻留意著隔壁司令辦公室里的動靜，見她出來，手里拿著包，看起來似乎要走，忙跟了出來：“夫人，您要走了？”

    白錦繡強作笑顏：“我還有點事要辦，順道來這里看下而已，我先走了。”

    她朝秘書官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出去。

    司令部里的人見司令夫人、白家大小姐要走了，呼啦啦全都涌了出來，不顧她的辭謝，堅持跟她到了大門外，列隊歡送。

    白錦繡和眾人微笑著點了點頭，上車，命司機開車離去。一坐進去，臉上笑容再也掛不住了，回到白家，徑直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就躺在了床上，閉了眼睛，沒一會兒，聽到嫂子張琬琰的聲音又在門外傳了進來，叫自己開門。

    她壓下心中的煩亂，起身過去開門。

    張琬琰看了眼她的臉色，走了進來：“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見了載沉了？他怎么沒和你一道回來？”

    白錦繡勉強笑道：“他還有事，又出去了，我懶得等他，就回來了?！?/br>
    張琬琰盯著她看。白錦繡知道她精得很，不想被她察覺什么，轉(zhuǎn)身走到桌前，背對著她，假意收拾自己的一疊畫稿，說：“嫂子你還有事嗎？”

    張琬琰走到她邊上，拽著她手把她強行拉到椅子上，兩人坐了下去，說：“繡繡，你覺著我和你大哥，關(guān)系怎么樣？”

    “挺好的?！?/br>
    白錦繡知道大哥嫂子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是特別親近，但也算過得去。除了前段時間有些怪異之外，最近看起來兩人又好了，所以隨口應(yīng)了一句。

    張琬琰嘆了口氣：“算了吧。以前你是小姑娘，有些事，嫂子不方便和你說?，F(xiàn)在你嫁人了，嫂子和你說說也是無妨。我和你哥，你肯定知道的，他以前是勉強娶了我。我自己也是不好，太要強，脾氣差，也做不出那些做小伏低哄男人的事，所以留不住你哥的心。他對我，就那樣吧！”

    白錦繡一愣，有點不知道她突然和自己說這個的目的，一頓：“嫂子，你要是有委屈，你和我說。他敢做對不起你的事，我罵死他不可！我再告訴爹去！”

    “不是不是！你誤會了！”張琬琰怎么肯讓小姑子知道那個柳氏的事，忙搖頭。

    “嫂子和你說你這個，是想提醒你，男人心里頭喜歡的，都是那種看著柔柔弱弱又聽話的女人，別管心肝爛不爛，狐貍精還是耗子精，反正在男人跟前裝就行了。繡繡你的性子……”

    張琬琰瞥了眼小姑。

    “嫂子把你當(dāng)自家人，才和你實話實話。你的性子，這世上恐怕沒哪個男人會真的喜歡……”

    白錦繡低頭不語。

    張琬琰咳了一聲。

    “當(dāng)然，你可別誤會，嫂子不是說載沉他不喜歡，他肯定喜歡。但你要是能稍微改那么一點點，磨磨自己的性，對他再好些，哪怕就是裝，他肯定也更喜歡，是不是？雖說咱們不稀罕他喜不喜歡，但畢竟成了親，做了夫妻，能拴住男人的心，自然更好，繡繡你說對不對？”

    她說完，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真的是嫂子十年婚姻得出的教訓(xùn)。嫂子和你說，也是想你少走些彎路而已。”

    白錦繡依然低著頭，一動不動。

    張琬琰看著她的樣子，一時猜不透自己這個小姑子到底在想什么。

    在她和聶載沉結(jié)婚前，張琬琰見她那副懶洋洋的樣子，懷疑她不怎么情愿，大概迫于公爹壓力才勉強點頭，就和丈夫當(dāng)初娶自己時的情況類似。但小姑子的性格又和自己男人完全不同。她現(xiàn)在就算答應(yīng)，以后說不定就變卦。所以那時候她很不看好這門親事。

    她沒想到結(jié)婚才幾天，小姑子和新姑爺竟然好得不得了，看著他的眼神都像是抹了蜜糖。她就疑心聶載沉年輕力壯，或許于閨闈中頗有本事，把小姑子給收得服服帖帖，片刻也離不了他。

    既然木已成舟，她自然也盼著兩人好，否則日后真要是有個什么不好，損的也是小姑子和白家的名聲，所以她松了口氣。

    而現(xiàn)在，情況突然急轉(zhuǎn)，又出了她料想不到的意外。

    大清國說完就玩完了，民國取而代之，聶載沉獲得軍隊支持，成了廣州司令，忙得經(jīng)常看不到人影，和小姑相處的時間自然也就少了，她怕小姑被冷落了不好。

    何況這世上大多數(shù)的男人，哪個不是有錢有權(quán)了就生出花花心思？他現(xiàn)在一下成了大人物，多少眼睛盯著，就算他自己沒別的念頭，也禁不住有別有用心的女人想打主意。

    張琬琰對這種事，因為有著切膚之痛，所以恨得咬牙切齒。昨天湊巧接到了司令部侍從官的電話，當(dāng)時心中就警鈴大作，生怕小姑子知道了忍不住大鬧，那樣非但無濟于事，反而會將聶載沉推遠，于是當(dāng)機立斷不讓她知曉，打算自己悄悄幫她處理干凈，免除后患。今天又打聽到聶載沉回廣州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家，于是特意幫小姑子燉了那盅補湯，催她送去。

    “我給你燉的東西呢？”張琬琰問她。

    白錦繡原本有點恍惚，聽到她問這個，哦了一聲，抬起頭說：“我留在他那里了，讓他的秘書官轉(zhuǎn)話，叫他回來吃了?！?/br>
    “嫂子，你燉的是什么？我沒見過里頭的東西，聞起來又一股怪味。”

    白錦繡感覺味道應(yīng)該不會好吃，反正她是聞了就沒胃口，而且里面的幾樣燉料看起來也很丑。順口就問了一聲。

    張琬琰笑了，嘴湊到她耳畔，低聲道：“那可是好東西，人參三鞭湯！牛鞭鹿鞭黑狗鞭，用的都是頂好的料。三鞭合用，壯陽力峻。配人參大補元氣，更助三鞭之力。還加了紅棗，調(diào)和脾胃，去除燥性，不傷身體。隔水足足燉了兩個時辰，大補！”

    白錦繡一愣，這才明白了過來。

    嫂子讓自己給他送去的，竟然是……

    她頓時窘得不行，怕萬一被他認出藥材，想歪了自己，慌忙站了起來。

    “嫂子，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點事，我要出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