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水收收好了攤子，看了看日頭，時間還早得很，她攥著兜里熱乎乎的鈔票，打算去門市補給糧食。時間還嫌太早，鎮(zhèn)上趕早排隊的人也一臉困倦，沒有閑工夫盯著她黑乎乎的臉看。

    快輪到葉青水買糖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張援朝張小公子翹著二郎腿坐在售貨員旁邊“視察工作”。

    猴子乍然抬頭看見了葉青水那張臟亂的臉，嘴里的茶水差點沒有噴出來。

    葉青水發(fā)現(xiàn)他認出她來了，心底也微微地皺眉，她記得謝庭玉身邊那一圈兄弟朋友對她不太友善，要擱在平時對她有偏見，葉青水無所謂。但出來投機倒把碰到熟人，這就不是葉青水愿意的了。

    還沒等張小公子開口，葉青水忍痛割愛、麻溜地從懷里掏出一只剩下的包子塞到他手上，熱情地說：

    “啊呀——張同志真是好久不見，有怪多的話想要和你說的，不過后邊還有很多人排著隊，現(xiàn)在就不好和你敘舊了?！?/br>
    張援朝的嘴巴蠕動了片刻，最后什么也沒說，只拿狐疑的目光打量著她。多看了幾眼之后，他嫌棄地挪開了目光。

    這村妞兒把自己捯飭得是一次比一次寒磣。難為了玉哥每天都得對著這么個媳婦。

    “兩斤面，五兩糖、三兩油，二兩rou，謝謝同志！”葉青水脆聲地道。

    她買到了糧油迅速撤離隊伍，騎上洋車兒的時候，葉青水餓了一夜的肚子發(fā)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她揉了揉肚子，忍著餓意趕回了家。

    門市部里，張援朝攥著手里尚存余熱的包子，心里哼哼地想著：絕對不能被敵人的糖衣炮彈給腐蝕了。

    一點小恩小惠豈能收買他金子般堅定的心？不過他得瞅一眼，村妞給他送了什么口味的包子。浪費糧食好像也不太好。于是……他決定忍痛吃了敵人送來的糖衣炮彈。

    然后，他拆開了包裝的紙，深吸了一口氣。

    包子的甜絲絲的豆香兒味攫住了他，再咬一口，流沙般柔軟甜蜜的滋味輕輕溢出，像甘霖撫慰了久旱的沙漠，未曾嘗過美味的舌尖像是得到了撫慰，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最后，餓著肚子排隊買糧食的客人，紛紛一臉垂涎地盯著張援朝，看完了他滿足而愉悅地啃包子的過程。

    好生氣，但是又沒辦法說什么！

    ……

    葉青水趕回家的時候，天才灰蒙蒙地亮起來。

    因為是農(nóng)歇日的緣故，公社的社員們并不干活。于是城里來的這些知青也不用起得那么早。葉青水洗干凈臉，躡手躡腳地鉆進被窩的時候，謝庭玉還沒有醒來。

    她看了眼謝庭玉，熟睡中的男人腦袋上的發(fā)絲微微翹起，有些呆，褪去了白天的嚴肅正經(jīng)。朦朧的晨光下，他的臉像被老天爺優(yōu)待了一樣，曬了一夏天了，還是比女人白、細膩得秀氣。葉青水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被曬傷的臉頰，不禁羨慕。

    葉青水倒頭一覺便睡到了吃午飯的時辰，她洗漱完后手腳麻利地做了午飯，這才有閑工夫數(shù)掙到的鈔票。

    買面粉花了兩毛，油糖rou加起來一共五毛錢，加上三毛錢的雞蛋，錢就花得差不多了，手里一共還剩下九分錢，她想起謝庭玉隨手送出的雪花霜就值一塊錢，而她做了一晚上的苦活，只換來了這些糧油。她不禁發(fā)出窮人的嘆息。

    不過這些糧油rou票兒，還有各種雜七雜八的票據(jù)倒是挺豐富的。這讓葉青水稍微安心了一些。這年頭，城里人使用的票據(jù)比錢還值錢呢！農(nóng)村不發(fā)這些rou票兒的，只有年尾的時候殺年豬，每家每戶分個十來斤的豬rou沾沾味。

    作為一個農(nóng)村人，葉青水買得起rou已經(jīng)是很大的進步了。

    葉青水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悉心呵護地料理著這珍惜的二兩rou。為了讓這rou吃起來感覺口感豐富、吃起來物超所值，她把rou切成了絲，然后剁碎，夾雜著菌菇兒芋頭兒一起包成團兒，塞進去掉蒂的山菇里。一口咬下去，先濺出一嘴濃郁的rou汁水，吃起來口感更豐富。

    她排隊排得不算晚，可能門市的售貨員認為她和張小公子沾親帶故的緣故，切給她的rou里邊兒肥rou比瘦rou還多一點兒，油水汪汪地滿足。

    葉青水做好了飯菜，剛打完柴的回到家葉媽習(xí)慣性地稱贊了句：“水兒啊……今早的包子真好吃，阿娘見你累壞了還沒醒就沒叫你，鍋里溫著給你留了一只，吃了沒？”

    “我和你爹剛結(jié)婚那會兒也是這么能鬧騰的，你們年輕人體力好，多吃點，早日生個大胖小子。”

    她抿唇揶揄地笑，葉青水才明白過來阿娘好像誤會了什么？

    看見這么期待的阿娘，葉青水有些不忍打破她的幻想。

    七七年，知青會大批遣返回城，國家迎來幾十年來第二次離婚高潮。村里結(jié)婚的知青，離了好幾對。那時候葉青水解釋起來更容易一些。因此她打算等明年再告訴她們離婚這件事。以后的日子慢慢鋪墊兩個人貌離神合的瑣事，等明年順水推舟。

    “阿娘聞聞，嗯……真香，水兒你又做了啥，快去叫小謝回來。我剛剛好像見他去知青點了?！?/br>
    葉青水為了避免阿娘再腦補些什么，冷淡地說：“他自己會回來吃飯的?！?/br>
    阿娘說：“還矜持上了，水丫呀，阿娘不取笑你了?！?/br>
    “你不去阿娘可要親自去了——”

    葉青水只好擦干了手，踏上了去知青點的路。

    紅旗公社的知青點坐落在秀鳳山山腳下，是當年全村唯一一座用青瓦砌成的屋子，墻壁被刷得粉白粉白的。這幾年來，從祖國四面八方來的知青，確實也為公社做出了貢獻。

    有些知青來插隊之后，做了公社小學(xué)的老師、做了生產(chǎn)隊的會計、有些對機械熟悉的，成了公社里的拖拉機手。只是后來知青多了之后，漸漸地，知青的名聲就不大如前了。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鄉(xiāng)下人開始埋汰好吃懶做、拖后腿的知青。

    不過謝庭玉肯定是個例外，他在大隊人眼里幾乎是“十項全能”的，哪里缺了他，他都能頂替得上。

    這不，葉青水剛走到知青點，就聽見了謝庭玉醇厚低沉的念書聲。

    他手捧著一本泛了黃的書，挺直著腰身站著，一絲不茍地念書。自他的身邊知青坐成一個圓，里三層外三層地坐得水泄不通。

    他念道：“一個人的一生應(yīng)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

    他稍稍停頓，抬起頭來，望著下面烏泱泱的腦袋，那游散的目光仿佛看見了葉青水。

    他并沒有太詫異，朗讀的聲音又響起，咬字清晰，字正腔圓，音律極美。

    他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jīng)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

    朗朗晴日，清風(fēng)徐徐飄來，謝庭玉穿著一身的確良的襯衫，脊梁挺得直直地。他沐浴著公社里好學(xué)渴求的小孩兒的目光，也承受著有文化的知青景仰的眼神，他在別人眼里仿佛會發(fā)光似的。

    這種斯文英俊又有錢的男人，真的是少女心的收割機。葉青水看了一眼，年輕姑娘們看謝庭玉的眼神跟狗盯著rou包子似的。

    葉青水看了看，興致不大地走了出去。

    在這個年代知識還是很貧瘠的，教育很落后，有很多小孩上不起學(xué)就靠周末偶爾來聽聽知青講課。而一些文化程度不深的知青呢，也樂意吸取知識，虛心向別人學(xué)習(xí)。

    謝庭玉是把高中念完了的人，懂得很多，屬于鶴立雞群的人物了。葉青水回憶起來，謝庭玉后來是高分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

    葉青水蹲在知青點外邊無聊地數(shù)著從眼前飛過來的鳥，這樣也能從外面聽得見他念著m主席語錄收尾的聲音，還有“講座”落幕后響起的一片片鼓掌聲。

    下了課了，謝庭玉先走了出來，挑起眉：“你蹲在這里做什么？”

    葉青水聳了聳肩，“阿娘讓我來叫你回家吃飯?！?/br>
    知青點的知青們不嫌事大的，紛紛往這邊湊過來了眼神。

    有些女知青瞟了葉青水一眼，方才特意關(guān)注了她，見她來了聽了沒幾句很沒出息地退了出去。

    女知青心下還有些好笑，葉青水這樣傻乎乎地守在門口等男人的模樣，跟鄉(xiāng)下愚昧無知的女人沒什么兩樣。她們不禁可憐起謝知青。

    她們之中也有些人替孫玲玉被教訓(xùn)的事情而鳴不平，嘀咕著說：“到底是沒念過書的，沒見識，剛才謝同志說得多好，她估計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蹲在這里數(shù)螞蟻呢！”

    “葉青水呀，你和謝知青結(jié)婚那么久了，謝知青給你掃盲沒有？一個是滿肚子文化知識，一個目不識丁，這可不行。謝知青人那么好，你回頭得多向他虛心請教彌補自己的不足?！?/br>
    “走啦走啦，就你話多！食堂的飯也堵不住你的嘴！”孫玲玉把替自己鳴不平的女友拉了回去，同時沖葉青水投去了一記不屑的眼神。

    這種四面八方猶如潮水一般涌來的看熱鬧、看扁鄉(xiāng)下人的目光，葉青水再熟悉不過了，她眼神變得犀利，看向那群女知青。

    葉青水摸了摸耳朵，搖搖頭說：“走什么走，慢著請留步。當著面說人的壞話，當我沒脾氣是吧？我怎么沒讀過書了，我好歹也是小學(xué)畢業(yè)的。”

    旋即她引來了一陣哄笑。小學(xué)畢業(yè)的算什么炫耀的資本喲？

    葉青水笑了笑仿佛渾不在意，她繼續(xù)道：“這三句兩句話就把我五年的努力抹去了，這可不行。”

    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沒有念那么多書一來是家里窮，沒法繼續(xù)讀，二來——因為我腦子好，不用浪費那么多時間讀書，其實我已經(jīng)有大學(xué)文化了?！?/br>
    她的話又引起一陣大笑。

    “嫌我說大話，不信??？”

    她語氣極快地噼里啪啦地念了一串字：“爭斗而放解的類人為業(yè)事的麗壯最上界世給獻經(jīng)已都力精部全和命生個整的我說夠能就他候時的死臨在?！?/br>
    念完之后剛才哄然大笑的女知青一臉茫然，這什么和什么？

    葉青水繼而輕輕地哼了聲：

    “說了你們腦子轉(zhuǎn)悠地沒我快，還偏不信。就是蹲在謝庭玉身邊天天聽他念書都沒用。這句話倒過來就是——”

    “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jīng)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井底之蛙，夜郎自大，虧得剛才一個兩個還聽得老仔細，簡直可笑！”

    她又喊了一聲，“謝庭玉，走了，回家吃飯！”

    被點名的謝庭玉，險些被嗆到。

    不過話說回來了，飯點到了肚子也餓了，謝庭玉想起家里的飯，不禁期待起來。

    他微微地配合，“來了?！?/br>
    葉青水沒有管身后一幫沒有緩過神來的知青們。他們是徹底地炸開了鍋：

    “等等，葉青水剛剛在說什么？真的倒背如流了？她不是……誆人的吧？”

    另外一個知青懵懵地道：“說得太快，我也沒記住?！?/br>
    “玉哥記性好，估計他能記得住?；仡^問問他？”

    作者有話要說：

    玉哥念的那段書，來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

    水丫兒：我真的是大學(xué)文化

    你們信不信？

    信字刷起來，快！

    第008章

    一路上葉青水和謝庭玉并沒有說什么話，攪和了一趟渾水的葉青水本人倒是并不在意那些知青怎么看她，但是謝庭玉卻開了口：

    “你剛才背得很好，一字不差。你的記性很好?！?/br>
    他贊揚道。謝庭玉的速記能力很強，葉青水才剛剛念出三四個字的時候，他就覺得熟悉。再聽下去，還真能夠一一對得上他念的那句話。

    葉青水瞥了一眼，咳嗽地道：“謬贊謬贊，那句話我背過很多次?！?/br>
    其實世界上哪來的那么多天才。當年謝庭玉離開后，她日復(fù)一日地看著他留下來的這句座右銘。背過很多次，倒背如流。因為，這就是他的座右銘。

    “原來如此?！敝x庭玉微笑地說。

    “嗯嗯。”葉青水不在意地擺擺手。

    葉青水心里在盤算著怎么和謝庭玉算口糧的問題。家里大到米、面，小到油鹽醬醋，很多都是他添置的。葉青水吃著這口軟飯，總吃得不太得勁。尤其還是吃謝庭玉的軟飯。因為她今天掙了錢了，正好也有錢還債了。

    他們倆走到家門口的時候，葉青水打破了沉默，又開口說：“我——”

    謝庭玉居高臨下地凝睇著她，微微含笑，“等吃完了飯再說吧?！?/br>
    天大地大，吃飯的事兒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