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陽快走幾步，想要拉住它，仔細(xì)看兩眼，誰知剛跑到它的身邊，它卻尖叫一聲，手忙腳亂地躲進(jìn)了樓梯下的麻袋堆里。

    盡管它只留下了一個瘦弱的背影和幾個簡單的肢體動作，但江昭陽確認(rèn)無疑——它不是巨猿，是個人類。

    不過，對于這個發(fā)現(xiàn)，他的眉峰微微一撇，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忽然沖上心頭。

    這時，身后一個蒼老的聲音攸然響起：

    “呼……呼……呼……”

    憑感覺，江昭陽覺得那很像巨猿對同伴的呼喚。

    果不其然，剛才那個消失在麻袋后面的小腦袋又重新從一角探了出來，一臉懼意地看向這邊。

    直到一個覆滿白毛的手臂伸向了它，小腦袋布滿污漬的臉上才突然漾起了一抹淺淡的笑，然后手腳并用，一下?lián)涞乖诰拊呈最I(lǐng)的懷里。

    江昭陽這才注意到，它跑過來的姿勢一瘸一拐，竟然像是一個患過小兒麻痹的殘疾人。

    剛才心底的那抹不祥儼然成了現(xiàn)實。

    “她是……”江昭陽確認(rèn)道。

    巨猿首領(lǐng)用手為它理了幾下頭發(fā)，很久之后才緩緩答道：

    “你們……不要的……東西?！?/br>
    江昭陽的表情微微一變，隨后人畜無害地一笑，朝首領(lǐng)懷里的小孩子招了招手：

    “來！”

    然而它似乎非常害怕江昭陽，完全沒有跟他親近的意思，它不斷往后蜷縮著身體，最后甚至干脆把臉也埋了起來，不讓江昭陽看。

    江昭陽只好無奈地?fù)u了搖頭，選擇放棄。

    巨猿首領(lǐng)懷抱著那個被人類丟棄的小孩，繼續(xù)朝樓梯走去，江昭陽跟著它，沿著樓梯盤旋向上，緩步回到了地面的8號車間里。

    他剛走到陽光底下，巨猿首領(lǐng)便突然放下了懷里黑不溜秋的小孩，那小孩扭頭看了江昭陽一眼，手腳并用，很快消失在了一個豬槽的后面。

    在它消失之前，江昭陽又留神看了它一眼，在下面時他沒注意，這次卻看得分明——是個女孩，有七八歲的樣子。

    江昭陽怔怔地看著那孩子消失的地方，還沒回過神來，耳畔卻傳來了巨猿首領(lǐng)的聲音：

    “時間到了！”

    江昭陽的身體莫名一抖，裝傻道：“什么時間到了？”

    巨猿頭領(lǐng)舉起他滿是白毛的手臂，朝車間的一角一指。

    江昭陽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里有一面掛鐘，指針上的數(shù)字已經(jīng)指向了一個小時的臨界值。與此同時，巨猿首領(lǐng)根本不給他任何反應(yīng)的時間，突然張大了嘴，露出了里面尖利的獠牙，從嘴里發(fā)出了一長串奇怪的音符。

    它的長嚎聲還未完全停止，江昭陽的耳麥里已經(jīng)傳來了猩猩專家錢玉森的聲音：

    “江隊，它們又要動手處決人質(zhì)了，剛才的聲音是傳遞給地下巨猿的?！?/br>
    隨著車間內(nèi)巨猿狂熱的附和聲，一連串鬼哭狼嚎的慘叫沿著狹長的臺階隱隱傳來，江昭陽依稀記得那是豬場老板李思剛的聲音。

    片刻之后，一身惡臭的李思剛果然被兩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巨猿從地下帶了上來，像扔死豬一樣把他甩在了江昭陽的腳邊。

    李思剛像是已經(jīng)被嚇掉了魂，拽緊江昭陽褲腿，雙手止不住地發(fā)抖，帶著哭腔喊道：

    “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我可是良民啊，政府得管我……”

    江昭陽冷冷一笑，“大清早亡了，還自稱良民呢！你他媽要是良民，老子就是太君，滾一邊去……”

    說著，用腳踹了他一下。

    李思剛才還瑟瑟發(fā)抖的雙手猛地一頓，幾秒鐘后，他忽然抬起了頭，把臉上所有能用的褶子都堆疊到了一起，語氣甜膩又惶恐：

    “領(lǐng)導(dǎo)說的是……說的是，您讓我稱什么，我就稱什么?！?/br>
    或許是因為他干笑得用力過猛，一些已經(jīng)干透的污物承受不住褶子的壓力，從他的額頭簌簌落下，有些卷進(jìn)了江昭陽的鞋里，有些黏在了他的褲腿了。

    江昭陽皺了皺眉，還沒開口，巨猿首領(lǐng)再次警告道：

    “時間……不多了！”

    江昭陽抬起頭，表情有些無可奈何，“在你們殺他之前，能不能讓我給上級打個電話？”

    巨猿首領(lǐng)黃褐色的眼睛突然變得如同麥芒般尖銳，它用懷疑的眼神在江昭陽的身上來回巡視了好幾遍，仿佛在一段朽木上尋找可疑的蟻xue一樣。

    但江昭陽終歸不是一般人，不會在情緒上漏出任何破綻。

    一番巡視之后，巨猿首領(lǐng)最終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在它的授意下，一頭巨猿湊了上來，把進(jìn)門時搜到的江昭陽的手機(jī)還給了他。

    江昭陽解鎖了手機(jī)，馬上撥通了陳權(quán)的號碼。

    “陳部，李思剛被它們拽出來了，馬上要被處決……”

    “情況我都了解了?！标悪?quán)在電話那頭問，“昭陽，你有什么想法？”

    “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我還能有什么想法?！?/br>
    江昭陽看了看四周環(huán)伺著的，身高均超兩米的巨猿，嘴角不禁泛過一絲苦笑。

    接著又問：

    “甘隊那邊有進(jìn)展嗎？”

    陳權(quán)沉沉地嘆了口氣，“所有人質(zhì)都被關(guān)押在地下，他們也沒什么好辦法，只能選擇強(qiáng)攻。不過強(qiáng)攻的話……恐怕代價慘重。”

    江昭陽輕輕地“嗯”了一聲，他看了看四面墻壁上明晃晃的日光，不禁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在那些明亮而熾·熱的白光里，他仿佛預(yù)見了自己的死亡。

    這時，突然從手機(jī)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女聲：

    “江隊，不行你先回來吧……”

    就算光聽話，不聽音，江昭陽也知道這話肯定是顏以冬說的，也只有顏以冬，才會在這個檔口說出這樣的話。

    不過她的一片好心，換來了卻是江昭陽冰的拒絕：

    “我怎么回去？帶著李思剛的尸體回去嗎？”

    “可是現(xiàn)在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我們還需要時間準(zhǔn)備?！?/br>
    “我們確實需要時間?！苯殃枃@了口氣，“不過……現(xiàn)在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我要攤牌?！?/br>
    雖然陳權(quán)早知道他想這么干，但此時此刻江昭陽已經(jīng)遭受了一次攻擊，受的傷不重，但也不能說很輕，現(xiàn)在再聽他這么說，陳權(quán)心里不禁猶豫了起來。

    片刻之后，他突然出聲說道：

    “不行，風(fēng)險太大，我不同意！”

    又說：

    “剛才地下的情景你也看過了，它們對我們……只有刻骨的恨，哪有可能達(dá)成和解！”

    “我沒準(zhǔn)備跟它們達(dá)成和解，只是逼它們放人，讓它們回到它們原來的地方。這不是和解，只是建立在雙方利益上的妥協(xié)?！苯殃柦忉尩?。

    “你是讓我放它們走？”陳權(quán)還是不太明白江昭陽的想法。

    “是……走……嗎？”江昭陽特意加重了中間那個字的氣息。

    陳權(quán)無聲地一笑，隨后抓起了手邊的麥克風(fēng)，“勇鋒，你配合江隊行動，萬一情況有變，馬上動手，時機(jī)你自己把握?！?/br>
    放下麥克風(fēng)，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一切以保證江隊生命安全為先！”

    “收到?！?/br>
    就算是親耳聽見甘勇鋒喊了“收到”，江昭陽也覺得這完全都是廢話。他這條命，現(xiàn)在正懸在琴弦上，不是誰想救就能救得了的。

    既然知道自己現(xiàn)在面對的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江昭陽也索性完全放開了，想著在攤牌之前，先解開心底的幾個疑惑，就算下一秒就被巨猿打死，至少也能當(dāng)個明白鬼。

    他馬上出聲問道：

    “前段時間，我曾去過東北的一個林子，林子很大，里面有一個小木屋，不過很多年沒人住了，房子的一角還是露天的，那里面有一張床，一個火爐子，還有一臺黑白電視。我去的時候，那電視還是開著的……”

    說到這，江昭陽忍不住哽了一下喉嚨，“那電視……是不是你開的？”

    巨猿首領(lǐng)用布滿老繭，表面滿是白毛的手掌摸了摸毛發(fā)稀疏的下巴，黃褐色的眼睛直視著江昭陽，許久之后，終于無聲地點了點頭。

    “就你一個人看？”

    “嗯。”

    “那它們呢？”江昭陽用手指了指周圍的巨猿。

    “它們……是伙伴，后來……找……的?！?/br>
    首領(lǐng)似乎能聽懂江昭陽的任何問題，只是不能合理地組織語法，江昭陽推測它的語言水平應(yīng)該能達(dá)到三四歲孩童的水平。

    “它們都是你后來在林子里找到的伙伴？”

    對面的巨猿首領(lǐng)輕輕頷首。

    “那在那個林子里，還有一個拿槍的人，你見過吧？”

    江昭陽的話音剛落，巨猿首領(lǐng)的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它聳起臉部兩側(cè)的肌rou，把嘴張大到了極致，露出了里面像鉤子一樣的獠牙，同時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奇怪的聲音，壓抑又尖銳。

    江昭陽馬上朝它擺了擺手，解釋道：

    “他并不是我們的人，我們也在找他。跟我進(jìn)山的一個向?qū)А痪们氨凰麣⒘??！?/br>
    巨猿首領(lǐng)聽到這話之后，很快收起了剛才那副準(zhǔn)備攻擊的姿態(tài)，不過眼神中依舊充徹著刀片一樣鋒利的余怒。

    “他害了……我的……我的……”

    巨猿首領(lǐng)用力地拍打著自己的胸口，最后也沒有說出它一直想說的那半句話。

    “我知道……”江昭陽嘆了口氣，替它把剩下的那半句話說了出來：“他害了你的愛人，對吧？”

    聽江昭陽說完這句話，剛才一直站立著的巨猿首領(lǐng)突然坐了下來。

    它無力地垂著頭，從鼻孔里節(jié)奏急促地喘著粗氣。

    整個8號車間忽然奇妙地安靜了下來。

    一人，一猿，明明是在對峙，卻又有一種莫名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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