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節(jié)
之所以選擇了去做英雄,不是因為覺得刺激,覺得榮耀,覺得有什么了不起。 而是他們嘗過了太多的苦澀與別離,不愿讓別人也體會這樣的痛苦,僅此而已。 “墨熄,回去吧?!?/br> 顧茫輕聲對他說,又垂下手,扣住墨熄逐漸淡去的手指,盡了最后的力氣握了握。 沒有人回答他,就在他以為墨熄也許已經(jīng)受到了逆轉(zhuǎn)石的影響,開始回歸未來,并不能再聽到自己的話時,卻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顫抖。 顧茫怔忡而喑啞地:“師弟……” 墨熄沒有說話,仿佛有什么極重要的生命火光在他的身體里熄滅了。 他的身影在一瞬間變得那樣黯淡茫然,恍惚與許多年前初入軍營里那個孤獨的少年重合,那個時候,墨家失勢,前途未卜,墨熄一個人坐在士卒們的熱鬧之外。 而當時,除了顧茫,誰都不愿沾染他家族的余污。 誰都沒有給過那個失勢的小公子,哪怕一個笑臉。 顧茫有那么一瞬間很想再一次擁住墨熄,告訴他,沒關系的,他還在,不會離開。但是他很快知道,他再也沒有說這句話的權力了。墨熄在未來,已經(jīng)失去了他的顧茫哥哥。 再也沒有誰,可以與他比肩戰(zhàn)天下,攜手復同歸。 “對不起……” 墨熄閉了閉眼睛,而后搖頭,他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愛人,嘴笨,老實,時常說不出什么教人滿意的話來。他只是那么笨拙地理解著他,明白著他,尊重著他,包容著他。 最后他沉默捧起顧茫給自己的小小貝殼,在衣襟里,最貼近心臟的地方。 收好。 做完這些之后他想起身,想像過去每一次離別時那樣挺拔與從容??勺詈笏麉s沒有做到,他走著走著,像是被拆碎了肋骨,捏碎了心臟,摘去了肺腑……他因過度的心痛而佝僂下去,把自己慢慢地埋下去,終于,在這個什么也無法改變的過去里,在這一敗涂地的殘局中,他終是泣不成聲。 他與顧茫的感情,持續(xù)近二十年,卻因為貴胄與奴隸的尊卑,因為密探與將軍的矛盾,因為性別,因為道德,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始終都是不被尊重的,始終都是流于暗處,無有承諾的。顧茫到最后甚至自己選擇了犧牲,沒有回到他的身邊——但是墨熄知道,顧茫確實是愛了他近半生。 身為帝國的探子,顧帥為了守這些秘密,已經(jīng)熬盡了幾乎所有的熱血與生命,而唯一剩下的那一些余溫,那些殘破的時光,那些真心,他都給了墨熄。 顧茫對他的情意,其實并不遜于世上任何一個人對伴侶的忠貞、深情、無私。 可他的愛人,他所愛之人,因為密探的身份,甚至到了最后,都不敢,也不能,去寫下一個,哪怕悄悄地寫下一個完整的名字留在身邊。 那只穿越了時空的錦囊里,僅僅只裝載著一枚寫著“火”字的貝幣。 那便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信物了。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有。 他們彼此想再說些什么,可是此時,墨熄忽然感到眼前一陣眩黑,逆轉(zhuǎn)石的法力到了極致,在他手中發(fā)出guntang的熱度。 他忍不住最后一次喚他道:“顧?! ?/br> 顧茫安靜地望著他,湛藍的眼睛里有淚,但卻是笑著的。 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墨熄聽到的是帳外湍急的腳步聲,以及戒守弟子的聲音:“望舒君!” “恭迎望舒君!” 他知道,自己將要離去了,而慕容憐將在此刻進來,命格的輪轉(zhuǎn)依舊按照既定的軌跡殘酷地運轉(zhuǎn)著,他也即將回到六年后的血海戰(zhàn)場。 逆轉(zhuǎn)石是一場天神對凡人的騙局,過去的什么都沒有改變。 離去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顧茫抬手,將寫著他一半名字的貝殼貼在衣襟口,那個鮮血未干的,最靠近心臟的位置。 顧茫望著他,沒有說話,但那雙眼睛已然把無限的深情言明。 墨熄,小師弟。 去吧,無論記憶是否清晰,歲月是否久長,在我心里,我都會留著對你的情意。對不起,我不能一直陪伴著你,不能對你毫無保留地傾訴,甚至還要在未來的時光里,隱瞞你,欺騙你,然后獨自一人走向死亡。 我很后悔這一生連累了你,辜負了你。 但是,我從來……從來都沒有后悔過愛你。 回去吧,墨熄。 但愿在未來,我們會等到那一場重逢,那一場……我曾經(jīng)夢見過的,雨。 第194章 君同 墨熄從眩暈中醒來時, 發(fā)覺自己身處一片黑暗之中。 他睜著眼睛,胸口的鈍痛像是有一把尖錐狠刺于心腔, 眼前還是最后那一刻顧茫的面容, 沾著鮮血和淚, 卻笑著望著他。 他合上眸,燙熱的淚順著臉頰潸然而落。 ——但是,他的事情還沒做完。顧茫為了拓這一條路,已經(jīng)把血rou骨頭都獻祭了,如今顧茫已逝,他便要替他的愛人去完成這未竟的心愿。 哪怕他已經(jīng)痛如凌遲。 他喉頭攢動,吞咽下無限苦澀,慢慢地, 從地上坐起來。 是, 還沒結束,還不是最后。 顧茫不在了,但重華還有他, 九州還有他,只要他還活著, 顧茫便沒有徹底地離去。他會接過顧茫的余燼, 直到他也葬身在這條路上為止。 他用泛紅的雙眼緩然環(huán)顧四周。這里天地無極, 這里像是盤古未開鴻蒙時的混沌。他躺的地方像是水面, 可人又不會下沉,像是冰面,可始終有波紋瀲滟。 他低頭, 在湖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但很奇怪,他倒影周遭漂浮著數(shù)點紫黑色的碎光,那些黑光從他心口處不斷地飄散,卻又很快消失。除此之外,還有一團巨大的、模模糊糊的銀白色光影在攢動著。 他看不清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只知道它極其龐碩,瞧上去輪廓有點像他的神武吞天。 “那確實就是你的武器,神武吞天?!?/br> 忽然,有個威嚴莊肅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墨熄驀地回頭,瞧見這片黑暗的盡頭處站著一個白衣飄飛的男子。那男子身形俊秀挺拔,氣質(zhì)凜然不可侵犯,周遭飄籠著淡雅仙霧,將他的面容打磨的模糊不清,只隱約能看出他五官深邃,膚若冷玉,當是個極英武的男人。 墨熄一怔,不知他為何能夠看透自己的心思。 他不由地問:“你是誰?” 男子不答。 墨熄便起身,向他走去,卻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走幾步,那個男人永遠都和他保持這此刻的距離,似乎怎么也無法靠近。 墨熄心情正是晦暗,也無心糾纏于此,于是又停下了腳步,問道:“這是在哪里?” 這一次男子倒是回答了,他說:“你在這塊逆轉(zhuǎn)石里。此石之內(nèi)的乾坤,與六界均無關系,是另一方天地。” 墨熄閉了閉眼睛,他壓下額角突突的抽疼,咬牙道:“你是主管這塊石頭的神仙?” “算是吧,你不必過問我的身份,我不過是真神的一縷靈力,駐守在這逆轉(zhuǎn)石中。我的真身是誰,這對你而言,沒有任何的意義?!?/br> 此間真有神明。 可墨熄造此變故,對神明已無敬畏,因此他面對逆轉(zhuǎn)石之神,只是冷道:“我與你沒什么可說的,放我回去?!?/br> 那神明搖頭道:“你仍不能出去。” 墨熄悲極而怒,厲聲道:“你還要如何?!” 他這般沖撞,這神之靈力卻并不介意,只似乎是有些哀然地看著他,又好像并沒有太多情緒。半晌后,開口道:“墨熄,你不必如此恨我,你的天命非我所控,我也僅是被真神遺留于石內(nèi)的靈力而已。你既完成了逆轉(zhuǎn)石的天命,我也便有了交代,你于我,實則是有恩的?!?/br> “有恩……”兩個字停于齒間,最后碾成冷笑,墨熄紅著眼眶,眸含血絲,沙啞道,“好。你報恩吧,將這一切都停止。顧茫也好,陸展星也好,還有那些并沒有什么人記得的無名士卒……這幾百年死的人已經(jīng)太多了?!?/br> 他望著那個渺然的神明幻影:“你若是神,你應當早已看見?!?/br> “……是?!?/br> “那為何不結束?。∧阕鞅谏嫌^與魔有何異??!” 神明之靈閉了閉眼睛,初時似乎并不愿答,但沉默一會兒,他還是說:“墨熄,天神不可救人,只可引燈而人自救。而我此時喚你來這逆轉(zhuǎn)石天地內(nèi),便是要告訴你,這一切就快結束了。唯剩最后一步?!?/br> “花破暗在世間已經(jīng)活了數(shù)百年,他與魔融淬,根本不再是個活人。我回到過去原是為了銷毀血魔獸的力量,但最后卻告訴我逆轉(zhuǎn)石根本沒有這樣的作用——你告訴我,我們還當如何自救?” 他步步逼問,神明也一字一句都聽著。 最后,這片神之靈力嘆了口氣,說道:“我知你心中有怨有恨,其余不作多勸,但是……” 他頓了頓,對墨熄道:“花破暗并非是戰(zhàn)無不勝的,他的能力與血魔獸相綁,而我召你來此,正是要告訴你破解他魔獸之力的法門?!?/br> 墨熄沉默,咬著牙忍下無盡之怒:“……好。你說?!?/br> “那法門在于,”神明說,“你需要知道你自己的過去發(fā)生過什么?!?/br> 墨熄愕然:“我自己的過去?” 神明寬袖輕拂,指著那無風卻起觳紋的湖面,說道:“是的。逆轉(zhuǎn)石能照出一個人的魂靈。你的身體就像一個容器,承載著你這一生遭受過的所有波折,得到過的所有愛恨——在這里,就在你的腳下,什么都能反照出來?!?/br> 墨熄再次低頭看去。 倒影,意味著他自己。 鯨魚幻影,代表著他最厲害的武器。 可那些胸口溢散又頃刻消失的黑氣又是什么? “那是之前慕容辰在你身體里種過的魔蠱。” 他如此一說,墨熄想起來了,這應當就是夢澤設法拔除的cao控蠱。在逼宮金鑾殿那一日,慕容夢澤曾經(jīng)說過的,她在施救洞庭水戰(zhàn)中被顧茫重傷的墨熄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蠱咒,背著慕容辰偷偷地將它拔了出來。 為此她的靈核俱損,后來再也不能施展任何稍強大些的法術。 他的所思所想,像是一字不差地都投射到了神明的眼中。 神明道:“你錯了。魔蠱從來就不是慕容夢澤所拔除的?!?/br> 墨熄猛地抬起頭來:“什么?” 神明之靈重復道:“魔蠱從來就不是慕容夢澤所拔除的?!?/br> “……” “真正替你拔蠱的人,他剖了你的胸腔,解了你的魔咒。但他當時身在敵營,一來,不能讓慕容辰發(fā)現(xiàn)他做了這樣的事情。二來,他也無法在燎國之人的眼皮底下與你單獨待太久,所以他只能除此下策,與慕容夢澤商量好,請她保守秘密?!?/br> 墨熄只覺得渾身血流都涌向了頭腦,他腦袋里嗡地一聲,手指皆在發(fā)顫,囁嚅道:“你說……什么?” “洞庭水戰(zhàn),顧茫對你當胸刺下那一刀,并非無緣無故?!?/br> “??!” “他在燎密探的過程中,覺察到了慕容辰曾經(jīng)對你下過黑手,所以才特意在那一次交戰(zhàn)之中,引你到了戰(zhàn)艦之上,將你刺至重傷昏迷?!?/br> “你醒來之后,看到的是趕來援助的慕容夢澤帶你回了軍營,以她靈核崩裂為代價替你療好了傷口。但事實的真相是……”神明頓了一下,說道,“你昏迷之后,是顧茫帶你在戰(zhàn)艦暗室,替你拔去了蠱毒,是他刻意讓慕容夢澤殺進重圍——把你,交到了她的手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