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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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熄與姜拂黎去了偏殿的暖閣。 侍從屏退,閣內(nèi)無人。姜拂黎一揮手,暖閣四周頓時降下星星點點的防護結(jié)界??赡▍s在看到那結(jié)界的瞬間頓住了腳步。 “……一百年前就已經(jīng)失傳了的圣靈結(jié)界……”墨熄盯著姜拂黎清瘦的側(cè)臉,那男人的神情堅毅,但卻很是憔悴。 蘇玉柔方才喃喃的那一聲“宮主”回蕩在他耳邊。 墨熄心里陡然炸開一個可稱是匪夷所思的猜想,他禁不住問:“——你到底是誰?” 姜拂黎沒有吭聲,在桌前坐下了。 屋內(nèi)很靜,圣靈結(jié)界的光華一直在流淌著。墨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半晌后,他低聲試問道:“……沉宮主?” 姜拂黎抬起眼來。 那只完好的琉璃色杏仁眼顯得很安寧,他說:“我不是?!?/br> “……” “沉棠數(shù)百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我只是姜拂黎而已。”他頓了一下,轉(zhuǎn)而道,“另外,顧帥的事情,我也已經(jīng)聽說了?!?/br> 顧茫的名字就像錐針,刺到墨熄其實早已經(jīng)破碎不堪的心臟里。墨熄驀地垂下長睫毛,遮在眼前輕顫著。 姜拂黎道:“他還很年輕,沒有受過應(yīng)受的敬重,得到該得的安寧。他和沉棠其實不一樣……他們倆人都是以身殉魔獸,但是,顧帥本身在這世上仍有渴望與牽絆?!?/br> 他說到牽絆的時候,深深地看了墨熄一眼。 而后又道:“沉棠則不是?!?/br> “……” “沉棠在殉身魔獸的那一刻,他已經(jīng)心灰意冷,別無所念。沉棠求死而顧茫求生?!苯骼钃u了搖頭,說道,“對不起。事情本不該如此的。” 墨熄微皺起了眉:“可你……你若不是沉棠,又怎么會知道沉棠當(dāng)時心中所想?” 姜拂黎果然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嘆息道:“此事若要講來,實在是很復(fù)雜的?!?/br> “愿聞其詳?!?/br> 姜拂黎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著如何開口,最后他說:“我之前替顧茫療傷時,共情了他的一部分記憶??吹侥銈冊隍饙u,遇到過一個叫霧燕的姑娘。” “那是一個渴慕沉棠的女妖……” “不錯?!苯骼璧?,“可我看到你們的記憶后,總覺得我好像在哪里見到過她。” 姜拂黎斟了兩盞濃釅的茶,一盞推給了桌子另一邊的墨熄,一盞自己慢慢地喝著。墨熄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白紗布遮蒙的那個位置是凹陷下去的,并沒有眼珠的弧度——姜拂黎竟已徹底失去了他的左眼。 但他渾不以為意,仿佛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康健,自己的軀體。 他淡淡道:“我來重華那么多年了,許多人問我是哪國人,往事如何,我皆不答。你們只道我薄涼,不愿多言,其實不是?!彼允峦nD,略微苦笑著搖頭,“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br> “我擁有的差不多所有的記憶,都從我與玉柔四下流亡時才開始的。她說我是生了病,忘了前塵過往,我便渾渾噩噩,盡信于她。關(guān)于我的身世,我的來處,我的親眷……什么都是玉柔告訴我的,我自己也莫名生膩,心中本能地排斥,從來沒有想要深究的意思?!?/br> “但這幾年……我開始做夢。夢里總能看到一些重復(fù)的人和事,只是支離破碎,沒有半點脈絡(luò),玉柔也從來緘默不語,我問她什么,她都說不知道,而我也沒有細(xì)查……直到不久前,我替顧茫診療,看到了他在蝙蝠島的記憶。他所見的霧燕,和我夢里見過的一個姑娘生得一模一樣?!?/br> 姜拂黎閉了閉眼睛,說道:“我當(dāng)時就想,如果我去見一見霧燕,或許就能知道自己從前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了。” 墨熄想起姜拂黎給顧茫治病之后,明顯流露出的神游天外。 這時才知道,原來竟是因為這個緣由。 墨熄問:“所以你這一陣子云游,其實是去了蝙蝠島?” “只是其中一站而已,我還去了其他地方?!阌浀渺F燕與沉棠初遇的那個四季如春的島嶼嗎?” 墨熄點了點頭。 “我也尋到了那里。那其實是由玄武所馱的一塊嶼陸,那只玄武與沉棠的先祖曾有盟約,它守護著上古炎帝神木的一段遺枝?!?/br> 墨熄驀地睜大了眼睛:“炎帝神木……就是人世間的第一株樹……萬木之王?” “是的?!苯骼璧溃把椎凵衲?,萬木之王,一樹之上集盡萬千人間花。而其中有一段海棠木因故遺落于俗世,機緣巧合之下,于千年之前,被沉棠先祖所得?!?/br> “沉棠族人很清楚,神木為不世之器,威力非同小可,若是教人知道這個秘密,定有無數(shù)人趨之若鶩,將之占為己有。沉家素來厭戰(zhàn),他們便將這一段海棠神木封存于玄武島上,對外絕口不提。只是神木有靈,為了讓它心寧清正,不受濁邪之氣侵?jǐn)_,一家之主每年都會去島上小住一月,為其撫琴陶冶?!?/br> 他說到這里,墨熄有些明白過來——當(dāng)年霧燕見島上仙氣濃郁,終年飛花,四季如春,便誤以為是沉棠在這里的緣故,其實她完全悟錯了,那仙氣并非因沉棠而生,而是因為沉棠鎮(zhèn)守的那一株上古神木斷枝。 “……”墨熄忍不住問,“沉棠已逝百年,他的家族亦在當(dāng)年與花破暗的惡戰(zhàn)中幾近覆滅,這百年間應(yīng)當(dāng)再無人去過那個仙島了,所以你去的時候,看到了些什么?神木還在嗎?” 姜拂黎道:“還在。我尋到那座玄武島時,瞧見島上已是草木隆盛,繁花遍布。數(shù)百年的時光,海棠斷木將那里變成了神木之靈極為充沛的地方。只是我觀那棠樹已隱有智靈開化,我與它重彈一曲百年前沉棠所彈的樂曲,它便似心喜雅樂,引得島上百花盛開,我覺得或許再過數(shù)百年,玄武封印也封不住它,它或許會重新自愿落入瀚海,自去凡塵一觀。” 姜拂黎說完,笑了一下。 “雖然好奇它今后的命運,不過數(shù)百年一過,這截神木的去留,也不是我區(qū)區(qū)凡人能左右的事情了?!?/br> 墨熄默默聽到此處,忽然問道:“姜藥師,你為何那么清楚沉棠世家的事情?” “……” “……你當(dāng)真不是沉宮主嗎?” 姜拂黎放下杯盞,輕嘆一聲:“我的記憶是霧燕設(shè)法讓我恢復(fù)的,我恢復(fù)了之后,到底也替她解開了她的心結(jié)——是,我確實不是沉棠,但這數(shù)百年間,一直有一個人希望我能夠徹徹底底地變成沉棠。” 墨熄一怔:“誰?” 姜拂黎抬起眼來,薄唇間落下了三個字:“花破暗?!?/br> 見墨熄的臉色,姜拂黎似是苦笑:“很荒謬?我自己也這么覺得。我擁有沉棠的所有記憶乃至情感,可我卻知道我不是他。” “那你是……” “我是沉棠的表親,至于自己的名字……”姜拂黎淡道,“這人世數(shù)百年,花破暗稱我為沉棠,玉柔稱我為姜拂黎,我渾渾噩噩那么多年,早已不記得自己真正的名字了。我只知道,我是花破暗因為不舍得沉棠死去,而硬生生造就的另一個他,我的身體盛放著沉棠的記憶、殘魂、法術(shù),以及過往?!?/br> 他的聲音低緩卻柔和,沒有什么激動的情緒,但卻教人聽來感到分外悲傷。 姜拂黎道:“我只是一個傀儡而已。比慕容楚衣做的竹武士,江夜雪捏的泥人,好不到哪里去。” 墨熄雖極驚愕,但亦是心中不忍,低聲道:“姜藥師……” 卻也不知該作何安慰。 姜拂黎道:“你不必寬慰我,你自己已經(jīng)足夠傷心了。別人看不出來,但我都明白。我今日趕回來,也并不是為了找個人,告訴他我自己的前塵過往。我是來獻破敵之道的——花破暗既然把我當(dāng)做沉棠,這百年后的第二戰(zhàn),我便也一樣不會缺席。” 墨熄心中一顫:“你有破解血池擴散的辦法?” “確實有一個辦法,以往從未有人做過,我并無勝算,只能一試?!苯骼璧?,“不過我在玄武島上曾行卜算,仙卦上說,只要羲和君你做了這件事,一切就能改變,甚至包括生死?!?/br> 聽到最后半句,墨熄一怔之下,反應(yīng)過來:“包括生死……” “不錯?!?/br> 墨熄眼中似火焰擦亮,驟有明光。 這是……什么意思? 盡管覺得荒謬,但他依舊血液奔流,手指在緊捏的掌心里微微發(fā)顫:“請教藥師?!?/br> 姜拂黎起身,倚在窗邊看了一眼外面,此時血魔獸血池已經(jīng)散至內(nèi)城,正在緩慢地繼續(xù)吞噬著這一座王都。 他回過身來,從乾坤囊里取出一枚黑曜石般的晶石,放在了桌上。 “沉棠家族,一共有兩樣隱世珍奇。一樣是我先前所說的神木斷枝。另一樣,就是這一枚晶石。這是沉棠家族最隱秘也最重要的珍寶。也是重華這一大劫的唯一破解之道?!?/br> 姜拂黎頓了頓,說道:“時間尚有,在讓你使用它之前,我想與你講述清楚我所知道的那一段過往?!?/br> “——與花破暗有關(guān)的一段過往?!?/br> 第191章 未破暗 “此番糾葛, 要從花破暗知曉自己的身世開始說起。” 隨著姜拂黎碎玉般的聲音,數(shù)百年前的往事被緩然揭開了面紗。 數(shù)百年前, 花破暗在學(xué)宮為奴。 但是, 此人性格強硬, 不服管束,別的奴隸生而認(rèn)命,他卻在看過那些鮮衣怒馬錦帽貂裘的貴公子后,在心里暗暗疑問,為什么享受著華服美器的人不是他?憑什么他一出生就注定了貧窮,而有的人一出生就衣食無憂? 沒有人給這個地位卑微的孩子一個答復(fù)。 慢慢地,他長大了,骨子里那種野性越來越克制不住。他開始偷著修煉法術(shù), 原本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 但隨后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些貴胄王孫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練不好的招式,他卻輕而易舉就能掌握。 他看著自己的聰慧與眾人的平庸, 心里的疑惑與不甘日漸深重。 他原以為血統(tǒng)能定天賦,所以他才為奴, 那些公子小姐才為貴胄, 卻原來不是的。 那是因為什么? 憑什么他有這般能耐, 卻要俯首為奴? 這個小奴隸愈發(fā)癡迷于探尋其中的秘密。為此, 他旁敲側(cè)擊,偷閱典籍……無所不用其極。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到了最后, 這個奴隸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天賦異稟的真正原因—— 他的先祖。 他知曉了重華建國時的舊事,知道了自己的祖輩曾離國君之位僅有一步之遙,卻因為被兄弟算計,所以落得個滿盤皆輸?shù)木车亍?/br> 在那之后,全族連累,功績抹殺,劃歸為奴。 所謂成王敗寇,便是這個意思,是嗎? 他不禁想,如果先祖沒有那么婦人之仁,先一步下手剿殺手足,那么今日享受著無上榮光的人豈不就是自己,可以肆意踐踏仆奴的人豈不也是自己? 再思索下去,花破暗便陡然悟到,他原本并不是奴隸,他只是與王權(quán)錯肩而過了而已。 他本也可為尊的。 知道了這些真相之后的小奴隸,窺瞧著那些王孫公子時,心里就再也沒有疑惑,有的只是憎恨、鄙薄以及嘲笑。他用那雙鷹一般的眼睛看著這群廢物,看那些資質(zhì)平庸的蠢貨怎么努力也無法企及他所能輕易達到的高度。 那種被褫奪了榮華的厭憎感在他心里猶如野草瘋長。 他想改天換命。 但是,花破暗是個聰明人。他明白匹夫之勇只能換來人頭落地,所以他即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仍舊隱瞞裝可憐,裝糊涂。他像個在草叢深處游曳的蛇,暗中窺探著外面的風(fēng)吹草動,他希望自己能得到一個名正言順的、可以在君上面前露臉的機會,為此他需要一步一步構(gòu)建自己登上人極的臺階。 而他選中的第一級臺階,就是當(dāng)時學(xué)宮里最純善心慈的大宗師——沉棠沉宮主。 花破暗心機深重,他深杳沉棠人品,知道沉棠是個心地柔軟性情溫柔的濫好人。 所以,他時不時在沉棠面前混個眼熟,留下乖順懂事的印象,待到時機成熟,便策劃了自己靈核暴走一事,果然騙得了沉棠的垂憐。 當(dāng)沉棠溫和地對他說出:“傻孩子,我已與君上稟奏,破例收你為弟子,你好生歇養(yǎng),待恢復(fù)了便隨我出入學(xué)宮。”時,花破暗知道自己的第一步險棋是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