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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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然也曾有所掙扎,有所悲傷,有所不甘,可她的掙扎悲傷不甘都讓李微覺得太過于虛假,像是美人臉上的鉛華。 那么容易放下的感情就不是感情了,何況她已經(jīng)空等了墨熄十余年。還是說她作為重華三君子之一,氣度果然不同與尋常女眷? 李微如是想著,不由地又將眉頭微微鎖起。 第162章 言 夢澤離去后, 雨勢漸成瓢潑,時不時有悶雷滾涌, 覆壓在重華大都之上。 顧茫還在睡著, 但墨熄知道他怕雷, 所以一直守在屋內(nèi)不曾離開。此刻他正在西窗邊執(zhí)著金剪,將燭芯剪去一截,朦朧昏沉的火焰一下子便亮了,照得滿屋明晃晃。 他回到顧茫身邊,在床沿坐下。睡夢中的顧茫睡歪了枕頭,于是他抬手替他重新擺正。 也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枕頭底下壓著的書卷。 墨熄怔了一下,將那書卷抽出來。那是一本沒有名字的書, 只翻了一頁, 瞧見上面那熟悉的字跡,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是顧茫之前,為了留住自己的記憶而每日都會撰寫一些的散記。 當(dāng)時他想看, 顧茫攔著他不同意,說若是被他看了, 自己就會尷尬到無以復(fù)加, 要求他在自己重新失憶之后才可以翻閱。后來顧茫又覺得自己這樣說會讓墨熄心情愈發(fā)沉重, 于是就哄他說哎呀?jīng)]準(zhǔn)十年二十年自己也不會忘記太多, 要墨熄別太擔(dān)心。 沒想到這么快就是“十年二十年”了。 墨熄將那書卷在膝頭攤開,垂落眼簾,讀著上面的一字一句。 顧茫在那回憶集上寫了許多事情。 寫了學(xué)宮的生涯, 寫第一次從軍,寫陸展星,寫慕容憐,寫君上,當(dāng)然還有墨熄自己。但很快地墨熄就發(fā)現(xiàn),無論是記錄任何一個人,哪怕是過去常多苛待他的那一些,顧茫也都只記了別人的好。 厚厚一沓書卷,竟沒有一個字的抱怨。 明明在學(xué)宮里受了那么多欺辱,他卻只寫“北學(xué)宮的烤餅金黃酥脆,價廉物美,真好?!?/br> 明明第一次從軍生死一線,他卻只道“結(jié)識了不少好友,身邊的人一個也沒有犧牲,特別好?!?/br> 他寫陸展星,說人家“英雄豪邁”,寫君王家,說別人“憂慮深遠(yuǎn)”。 哪怕寫慕容憐,都是字跡清秀,心平氣和地落下一筆“故人曾言,與我有恩,不可輕負(fù)。” 他寫什么都是好的。 那些人生中的凄慘,如影隨形的惡意,求而不得的悲苦,都被他漫不經(jīng)心地刪卻了,他來這人間一遭,為了一個太過輕狂的夢想而受盡折磨,但他也只想記得他所遇到過的所有的善良。至于那些丑惡的,黑暗的,瘋魔的……那些不過是摔了一跤時身上沾染的塵灰,拍一拍就散了,都不必再提。 單看這一卷,仿佛顧茫從前過著一個多好、多恬淡的人生。 一生所遇,盡是善意。 燈花默默地在燭臺里淌成幽潭,明明是這樣無限溫暖的回憶卷,卻看得墨熄數(shù)次凝噎,要緩上許久,才能接著讀下去。 正翻到寫著學(xué)宮初見的那一頁,垂淚之際,忽聽得身邊小獸一般細(xì)微的動靜。他忙拭了淚轉(zhuǎn)過頭去,卻見得顧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了,正睜著一雙湖水似的藍(lán)眼睛默默望著他。 “你……” “你不高興。” “……” “為什么哭呢。” 對話仿佛又回到了落梅別苑再見時那樣,他顧師兄伶俐的話語,活躍的思潮,張揚(yáng)的意氣,繞了一圈,什么又都沒再留下。 但這一次,墨熄知道自己再不會嫌棄他,鄙薄他,不會將他欺負(fù)。 墨熄伸出手,一邊揉亂了顧茫的頭發(fā),一邊盡力拾掇出一池淺笑來:“我沒有不高興。我看你之前寫的東西,覺得很喜歡?!?/br> “我之前寫的……”顧茫怔忡的,他將墨熄膝頭的書卷拿來,擱在自己面前反復(fù)地翻動。他低頭看了看書,又抬頭看了看墨熄,再低頭看了看書。 他的神智已經(jīng)被黑魔法咒侵蝕得殘損不堪了,唯獨(dú)對墨熄的信賴還固執(zhí)地留著。 最后他把書卷一合:“記不得了。不過你喜歡,那我應(yīng)該就寫的很好。你總是對的?!?/br> 頓了頓,又好奇道:“我寫了什么?” “寫了……你忘記掉的很多東西。你過去的三十年?!?/br> “是嗎?!鳖櫭R驗樗尖舛牧艘恍√幦鶐?,他側(cè)著臉想了一會兒,似乎很努力地在想了,但他想不起來。 他也無所謂,只很平靜地問了一句:“那我過得怎么樣?” 墨熄沉默良久,他的喉嚨好像被最咸澀的海水浸泡了,濕潤和苦意幾乎要彌漫進(jìn)他的每一次呼吸里。 他在顧茫坦然而好奇的凝視下,整頓了好一會兒,才笑著說:“——遇到的都是好人,碰見的都是好事。是很好的人生?!?/br> 顧茫微瞪大了透藍(lán)的眸子,長睫毛輕動。 “是嗎?” 墨熄還未及再忍著痛楚應(yīng)聲,就看到顧茫展顏笑了。 “那我真是好幸運(yùn)。”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就是有點(diǎn)兒可惜,那么多好事,可我都不記得了?!?/br> “我就記得你,你對我一直很好?!?/br> 墨熄的酸楚更成了砭骨的尖刀,他幾乎不敢張看顧茫澄澈的眼底,近乎有些無措地:“……也不是一直很好?!?/br> 我也……我也做過傷及你的事情。 我也曾經(jīng)疏離過你。 可顧茫偏著腦袋思索了一陣,修改道:“你一直都是最好的?!?/br> “……” 說完,伸出手,模仿著墨熄安慰他的樣子,照葫蘆畫瓢似的也反過去摸了摸墨熄的頭發(fā)。 在這一刻墨熄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識到,其實(shí)不記得太多對顧茫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他不用再為陸展星的死痛苦,不用再為七萬袍澤的亡背責(zé),不用再每日每夜從自己掌縫里看到無辜之人的血。 他可以只看著回憶卷,只捕捉到過往所有美好的東西。 只是墨熄無法這么選擇—— 顧茫黑魔魔氣的爆發(fā)只在旦夕,他找回那缺失的兩魄,喚回完整的顧茫,才能不使他的心愛之人墮入煉獄。 “師兄……” “嗯?” “無論怎么樣?!蹦ㄗ罱K握著他的手,認(rèn)真地對他說,“我都會一直陪著你?!?/br> 顧茫坦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真好。我也會一直都陪著你?!?/br> 窗外暴雨傾瀉,又有雷霆響起。但這一次顧茫沒有害怕,他轉(zhuǎn)過幽藍(lán)的眼睛,用一種近乎懵懂的好奇,望著鉛灰色的天幕。 反倒是一直伏在旁邊沉睡的飯兜被驚醒了,它嗚嗚低哼著,起身踩著四爪跑來床邊,偎著他的兩個主人坐下。 夜深了,驟雨滂沱。 然而雨總會停的,黎明也總會來。 就像擱在兩人之間的那一卷回憶書一樣,回首望去,所記得的都最是光明的。 君上一開始并不想讓墨熄陪著顧茫到臨安去。 用他的話說:“去這一趟找到大修的可能實(shí)在太渺茫,你不如還是等姜拂黎云游回來,他診斷了之后再說。” 又道:“我們得了血魔獸的殘魂,如今周鶴正在鉆研其道,或許不久之后就能創(chuàng)出抑制黑魔氣息的術(shù)法,你留在都城,多少還能去看看狀況,如果真的創(chuàng)生出來了,也能馬上給顧茫使用。” 但墨熄執(zhí)意先去一試,再加上夢澤從旁勸諫,君上最終還是松了口。 只是臨行前,他把墨熄喚道朱雀殿,對墨熄道:“羲和君,如今燎與重華的邊關(guān)戰(zhàn)事頻頻,恐怕很快就會再次爆發(fā)大戰(zhàn)。你一向頭腦清醒,也當(dāng)知道顧卿的心意,明白他的為人。他一定不會愿意你因為他的事情而耽誤戰(zhàn)事,孤雖允你一月閑假,讓你陪他去臨安尋求招魂之道,但希望無論結(jié)果如何,一月后,你都要按時歸來?!?/br> 墨熄道:“是?!?/br> 君上點(diǎn)了點(diǎn)頭,想了一會兒,又叮囑幾句:“如今望舒君險境未脫,岳鈞天又年老病重,重華國內(nèi)境況其實(shí)很是令孤不安,更何況宮中刺客,暗殺望舒君的刺客均還沒有查出眉目,孤?lián)哪切┠缓笾诉€會對你下手。你這一路上,要多多留意。” “另外,等到了臨安府,若是有閑暇,你也去拜會一下岳鈞天,敦促他快些將周鶴需要的法器煉出來,也讓他們一家行事當(dāng)心些,孤總覺得那些刺客的暗殺遠(yuǎn)還沒有結(jié)束?!?/br> 墨熄一一都應(yīng)了,臨離別時,君上卻又喚住了他。 “等等。孤還有一事。” 墨熄側(cè)過頭來,但這回君上卻沒有很快地說出他的想法,神情之間反倒多有些猶豫。他斟酌了好一會兒,才道:“這段時日,坊間有些傳聞,說你和顧卿的關(guān)系……” “……” “孤且不多問什么,但是人言可畏,眾口爍金,無論你們之間是什么情誼,只要存了心想中傷你,話都會說得很難聽。你們之間的事情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們會揣測你的居心,甚至已有人說你和顧茫一樣,最終的目的都是想重演花破暗自立為王的舊事,其心不純?!?/br> 墨熄聽完了,卻對君上笑了一下:“君上信么?” “……你說呢?!本戏藗€白眼,“孤再是多疑,至于多疑到一個立過天劫之誓的人身上?孤只是覺得這樣下去與你馭軍不利,你最好還是離顧卿稍遠(yuǎn)一些?!鳖D了頓,又試探地望向墨熄,“……唉,但你不會真的與他……” “君上不是說不問么。” “……孤也只是隨口一說?!?/br> 墨熄道:“十多年前,我家門蒙塵的那些日子,一直是顧師兄在照顧我,于泥濘里陪伴我。他最好的兄弟陸展星曾在那時候勸他別和一個落魄貴族走得太近,以免以后我生出什么不幸,會累得他連坐受苦。君上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么?” 君上一時默默。 “他當(dāng)年的答案便是我今日的答案?!蹦D了頓,曦光透過大敞的窗映照在他清麗的臉龐,他平靜卻執(zhí)著地說了四個字。 “人貴有情?!?/br> 言下之意已很明顯,無論是什么情,兄弟,袍澤,戀人……情誼所在,人言也好,困苦也罷,都是九死不悔的。 他不會放下顧茫,亦不會因與顧茫在一起會染上污點(diǎn)而卻步。因為當(dāng)年,在他深陷泥淖的時候,是這個人伸出塵埃不染的手,將他從寂冷與污臟中救了出來。顧茫不是他的污點(diǎn),而是他長久以來,心底不滅的光明。 言至于此,若不想將場面鬧得難看,也沒有什么可再追問,君上頗有些疲倦地往夔龍黃花梨圈椅里一坐,朝墨熄揮了揮手:“真行,那孤還能說什么?再說孤就不是人了唄。好吧就這樣吧,趕緊滾滾滾?!?/br> 頓了頓,又憤憤道:“你也是不給孤省心的,你們都不給孤省心?!?/br> 墨熄抿了下薄唇,行作一禮,轉(zhuǎn)身離開了朱雀殿,準(zhǔn)備回去收拾東西,帶顧茫啟程前往臨安地域。 第163章 安封地 從重華都城到臨安不算太遠(yuǎn), 乘靈舟走水路,一天也就到了。 這一路上順風(fēng)順?biāo)? 兩岸重山猿聲相啼, 所過城鎮(zhèn)也漸漸地從深檐斗拱的恢宏建物變成了粉墻黛瓦, 枕水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