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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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有傳聞?wù)f之前君上重組王八軍的時候,有想劃給望舒君,或者干脆打散了分到各個軍營里去的。不過后來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聽說是墨帥去和他說了些什么,就把軍隊挪交給墨帥了。” “……” 顧茫臉上的笑容有些淡去,他陷入了思忖——原來君上最初的打算,是想這樣處置他留下的三萬殘部的。 可他知道君上是個怎樣的人,如果沒有利益交換的話,君上不可能隨意變更最初的想法。墨熄是做了什么,才讓君上改變了主意? “哎呀,下雨了。”小修士戳了戳他,“還有最后一點,壓完了磚頭就回營里避雨吧。糧倉里有油紙傘,一會兒我?guī)闳ツ?。?/br> 顧?;剡^神來,點頭道:“好?!?/br> 雨很快就下大了,天地間的顏色都好像在瞬息間被沖得淺淡。大澤大澤,這座城的名字便是這樣來的。 顧茫站在糧倉的屋棚子下面,幫著屯放糧草的修士們已經(jīng)打傘的打傘,撐結(jié)界的撐結(jié)界,陸續(xù)笑鬧著跑遠(yuǎn)了。北境軍還是和他從前在的時候一樣,大多都是極富活力也極樂觀的年輕人,哪怕明日就是大戰(zhàn),也不妨礙他們此刻嘻嘻哈哈地在雨水潭里追逐嬉戲。 “來吧,雨大了點兒,不過可以踩水回去?!毙⌒奘垦?,“咱們這里就這樣,從前顧茫留下的破習(xí)慣,改不掉了,鬧鬧騰騰沒規(guī)沒矩的,他那時候在雨里跑的最快了。” 顧茫站在干燥的棚檐下,笑道:“因為他那時候年輕啊,換成現(xiàn)在,他肯定也折騰不動了。你先回去吧,我等雨稍小一些再走。” 小修士不勉強,管自己踩著水一往無前地消失在了湍急的雨幕深處。 糧倉里沒人了,顧茫安靜地站在木柵欄邊,仰頭看著蒼茫大地,雨水翻濺起濃重的土腥氣,屋檐匯聚成流,地上洼澤一片。 他站在一邊,看著北境軍修士勾肩搭背鬧鬧嚷嚷,他看著他們年輕的背影一個接一個地遠(yuǎn)去,最后他瞧見二十歲的顧茫和十七歲的墨熄笑著頂著一塊油布一頭扎進(jìn)了暴雨里。 他眨了眨湛藍(lán)的眼睛,于是那些影子都模糊了。 雨勢漸微的時候,顧茫撐開了油紙傘準(zhǔn)備回去。路過中軍主營帳時卻看見帳篷內(nèi)透出了燭光,那昏黃溫暖的光澤投映在水潭中,雨點一激,就成了一道瑟瑟的光影。 顧茫停下腳步,心道,難不成這么遲了,墨熄還沒回去? 他知道墨熄有講完戰(zhàn)略布局后自己再推演一遍的習(xí)慣,但這時間未免也太長了,別說一遍,五六遍都該推演過去了。他覺得奇怪,于是收了紙傘,倚靠在帳篷邊,輕拂開簾子走了進(jìn)去。 沙盤前確實有一個人在抱臂沉思,豈料那人卻不是墨熄,而是…… 顧茫微微吃了一驚。 慕容憐? 慕容憐半靠半坐在沙盤邊上,手中擎著一管煙霧繚繞的煙槍,他瞇縫著桃花眼,一邊懶散地抽著□□,一邊瞧著沙盤地圖。也許是雨聲太大了,又或許是他太專注,他沒有聽到顧茫進(jìn)來的動靜,只抬手捻起幾面小旗,在沙盤的不同險隘處落下。 顧茫仔細(xì)看了一會兒,忽覺得冷汗涔涔——慕容憐那幾面旗幟下的位置詭譎偏冷,行軍線路雖然與墨熄不同,但方式卻是一樣的狠辣強勢。如果按他這樣的布局,勝算雖然沒有墨熄的大,但只要能贏,速度甚至比墨熄的還要更為迅猛。 慕容憐不是在玩,他是真的在認(rèn)真推演。 而且他還在不斷地修正自己的想法,將代表著不同法術(shù)之能的旗幟反復(fù)換過多次,每一次調(diào)整,顧茫都能看出他極為清晰的用意和思路…… 那么白日里慕容憐那隨隨便便,兩下就能被慕容夢澤破解的進(jìn)軍策略又算什么? “咳咳咳!” 忽然一陣揪心揪肺的劇烈咳嗽將顧茫從思忖中驚醒,慕容憐垂下煙槍,蹙著眉頭不住嗆咳著,他神情很是晦暗,一手摁著胸前,似乎想要努力壓制下什么東西——可他最后還是嗆出了星星點點的血沫。 “……”慕容憐用雪白鑲著金邊的巾帕把血跡擦去了,眼神陰郁。 他直起身子,盯著沙盤看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那只戴著藍(lán)寶石扳指的手,將沙盤上精心布下的旗幟一點一點地拔除,將整個設(shè)計好的戰(zhàn)局慢慢地毀掉。 做完這些,他白皙的手指一拋,將那些零散的小旗都丟到了旁邊,而后頹然在椅子上坐落,仰起頭,無比疲憊地合上了雙眸。 昏暗闌珊的燈火深處,慕容憐的側(cè)影顯得那么單薄而孤寂。他雙手交疊著,一直在下意識地摩挲著藍(lán)寶石指環(huán)的戒面。 過了良久,顧茫聽到他喃喃地嘆了句:“……真可笑……我……難道就真的不如你么……” 我難道就真的不如你么。 這句話在顧茫耳中縈繞不散,幾乎響了一路。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慕容憐既有主意,又不服輸,為何要在軍事會上敷衍了事? 為何要待到夜寂無人了,他才抽著一桿浮生若夢,在迷蒙凄清的煙霧里,孤獨地擺弄著陣前甲兵,推演一場波瀾壯闊的閃電之戰(zhàn)…… 回到主帥寢帳時,墨熄正好在給君上送信傳音,他將傳音雀鳥放飛了,瞧見顧茫進(jìn)帳,臉上的神色微松。 “去哪里了?這么晚才回來?!闭f著摸了摸他的頭發(fā),“淋雨了么?” “……我去清點了入庫的糧草。沒淋著,有傘呢?!鳖櫭H嗔巳啾亲?,并沒有把在主帳看到慕容憐的事情告訴他。 墨熄將他帶進(jìn)懷里,將他暖了一會兒,說道:“膳房來送了飯,先吃了再休息?” 顧茫于是探頭去看,果然瞧見桌上擺著幾道清簡的菜肴,旁邊還有一個竹筒,筒里溫著米飯。 “你也沒吃?” “我等你一起?!?/br> 顧茫張了張嘴,原想說你胃那么差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我干什么,給我留一點不就好了。但是瞧見墨熄黑眼睛溫柔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嘆了口氣,捏了捏墨熄瓷玉一般的臉——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他才能這樣捏墨帥的臉了。 顧茫無奈道:“你啊?!?/br> 坐到桌前,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菜肴都是從前王八軍的修士們特別喜歡卻又吃不到的。一盤醬汁鮮亮的紅燒rou,配著白面饅頭,一碟脆筍藕苗,一碗蛋花湯,雖然不是什么精致菜肴,但全軍上下每人能食著一份,也是不小的開支。 顧茫道:“你這伙食給他們改善的真可以,我那會兒要是想給他們吃上一頓rou,真得求爺爺告奶奶好多遍,要么就得出賣色相去哄一哄村頭酒館的俏寡婦?!?/br> 墨熄打了一碗湯,推給他,說道:“你為他們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以后不用再賣身俏寡婦了,實在要賣,就賣給我吧。” 顧茫咬著筷子笑了。 軍營里的蛋花湯是一大鍋煮出來的,撒著碧油油的蔥花。但是墨熄知道顧茫不喜歡吃,所以早已撇去了上頭的青蔥。他看著顧茫咕嘟咕嘟地把熱湯喝下,驅(qū)散了驟雨帶來的潮濕,眼神逐漸變得非常柔和。 換作世上另外任何一個人,看到墨熄這樣的眼神都會覺得撞了邪了,唯獨顧茫不會。他飲完了湯,抬頭對上墨熄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又咧嘴笑了一下。 墨熄嘆了口氣,取出潔白的巾帕,在顧茫的唇角拭了一拭,而后道:“怎么還是和以前一樣,喝完湯永遠(yuǎn)不記得擦干凈。” “哎喲少爺,我哪兒有你這么講究啊,我吃土長大的?!?/br> “……” 兩人又閑談了一會兒,飯吃到一半,顧茫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道:“對啦,墨熄,有件事,我想要告訴你。” 第148章 流言(上) “對啦, 墨熄, 有件事, 我想要告訴你?!?/br> “什么?” 顧茫道:“我方才在主營里看到慕容憐了, 他在推軍陣。” 墨熄原本在拿瓷勺舀著湯喝, 聞言動作一頓:“是么……” “嗯, 而且我看了他布的戰(zhàn)局, 和他白日里說的完全不一樣, 他有很不錯的想法,但他似乎并不打算說出來,只是自己在推演而已?!?/br> 墨熄又垂著眼簾舀了幾次湯,但都沒有送入口中, 最后他將湯勺擱下了。 顧茫問:“你不覺得意外嗎?” 墨熄道:“說實話, 沒有那么意外。我其實覺得慕容憐近些日子來, 舉止一直有些反常。” “比如?” “周鶴要將你帶去黑魔試煉的時候,他去阻攔了。之后阻攔未成, 他就給你戴了一枚扳指, 說是能夠隨時知道你的情況。然后他又來學(xué)宮尋我通風(fēng)報信?!?/br> “……”顧茫聽到他冷不防提及這件事,不知為何, 眼神竟忽然有些閃躲。 墨熄沒有揭破, 只將他的神情盡數(shù)看在眼里,然后接著道:“我后來得知, 慕容憐當(dāng)初阻攔周鶴帶你走的理由是他也要做黑魔試煉。” “……嗯?!?/br> “世上恐怕不會有這么巧的事情?!?/br> “……” “而且就算黑魔試煉確實是巧合,他和周鶴正好同一時間都需要人,那么你從周鶴處脫身后, 他為什么不要求接著把你要過去繼續(xù)當(dāng)試煉體?” 顧茫低頭默默喝湯,喝了好幾口,才說道:“大概是不想再觸怒你?” “那么扳指又如何解釋?!蹦ǖ?,“慕容憐給你那枚扳指,說是因為他能夠通過它可以知曉你的狀況,之前我覺得沒什么,但仔細(xì)想了之后,這一條也解釋不通。周鶴將你帶走試煉是君上的旨意,如果慕容憐沒打算和君上翻臉,那么無論你情況如何,他都不能插手置喙?!?/br> 顧茫嗯了一聲,他又喝湯,他甚至開始用勺子喝湯了。 而墨熄是很清楚顧茫從來不喜歡用勺子喝湯的,除非顧茫只是想借一些什么動作來避開與自己的對視。 顧茫能在許多人面前守住秘密,唯獨在墨熄面前,很多時候他的一些小細(xì)節(jié)會暴露出他的心態(tài)。 “所以他當(dāng)時給你那枚扳指,我想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如果你當(dāng)時真的性命垂危,他會和君上翻臉來阻止試煉的繼續(xù),哪怕我不插手?!?/br> 顧茫慢吞吞咽下一口湯,抬頭嘿嘿笑道:“小兄弟你想什么呢?他恨我還來不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落梅別苑怎么對我的。哪里會替我跟君上翻臉?!?/br> “那么還有第二種可能。”墨熄道,“慕容憐在說謊。那枚指環(huán)根本不是用來反饋你的狀況的,而是另有他用。” 他這樣一說,顧茫的神色微微就有些變了。 過了一會兒,顧茫道:“唔……他當(dāng)時把扳指借給我的時候,我確實覺得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但我說不上來那是什么,有些頭痛,心跳也忽然很快……他那指環(huán)難道附著什么法咒?” “不好說?!蹦〒u了搖頭,“這件事情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然后我們再說回來,周鶴把你帶走之后,慕容憐來到修真學(xué)宮找我,當(dāng)時他給江夜雪留了幾句話,沒提別的,最重要的意思就是與我通風(fēng)報信,告訴我你被司術(shù)臺帶去做了黑魔試煉。如果他的指環(huán)真的可以追蹤你的情況,他又何必來找我?危急時他自去向君上稟報就好了。他找我只會導(dǎo)致一種結(jié)果,而那個結(jié)果他也清楚?!?/br> 墨熄頓了頓道:“他確信我一定會去阻止周鶴?!?/br> 湯沒了,顧茫低頭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在玩著勺子。 墨熄道:“我之前就在想這件事情,越想越覺得,慕容憐當(dāng)時的目的其實只有一個,他就是不想黑魔試煉被執(zhí)行。除此之外,任何的動機都站不住腳?!?/br> 顧茫沒吭聲,柔軟的長睫毛低垂著,在眼瞼處投落細(xì)碎的光影。 靜默了好一會兒,顧茫道:“墨熄,我……我和他之間,其實……” 他看上去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吐露些壓抑已久了的秘密,但話到嘴邊,卻又隨著嘴唇抿起而消弭了。 墨熄道:“你若有什么難言之隱,那便別說了。” “……” “你在望舒府住了這么久,有些不能說的事情再正常不過。我今日與你說這些話,沒有其他任何意思。我信得過你,你也不必與我多做解釋。我只想問你一句——你覺得慕容憐其人究竟如何?” 墨熄原以為顧茫會仔細(xì)斟酌一番再做回答的,卻不料這一句話顧?;卮鸬暮芸臁?/br> 顧茫說:“我不知道。” 墨熄望著他的眼睛,那雙藍(lán)眼睛澄澈,透亮,沒有半寸隱藏。 “我腦子里記的東西……”盡管不愿意提到這點,但是避無可避,顧茫還是說了,“已經(jīng)不太全了,我不知道關(guān)于他,我是不是還能想起全部重要的訊息,所以不敢說。” “那就以你記得的來判斷,你覺得他吸食浮生若夢正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