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jié)
他每說一個字,顧茫在他懷里的顫抖就越鮮明。而等最后這句話說出口,顧茫便在這一瞬間像是要被什么壓垮了,他瑟縮得那么厲害,墨熄甚至能聽到他堵在喉頭的低低哽咽,能感覺到有什么溫熱的液體浸在了他的胸膛。 “不……不不……”顧茫胡亂地推搡著,墨熄從前從來只看過他顧茫哥哥聰明機敏的模樣,而此刻被逼到絕路里卻還要掙扎著說謊,只為了保護他,不讓他接近自己的顧師兄卻這么笨拙,笨拙到固執(zhí),笨拙到可憐。 笨拙到讓他整顆心,整個人都千絲萬縷地抽痛起來。 顧茫不知道自己還能解釋什么,還能獻祭什么,他只是一直在保護著別人,這種保護成了刻進他骨子里的本能,而一旦做不到了,就會讓他如瞎目斷爪的龍一般手足無措。 他不住地重復著:“不是這樣的……你不明白……” 墨熄握住他的手,眼圈微紅著:“你就一定要推開我嗎?” “……” “那么多年了,師兄,你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么?不是你刺我一刀,不是你離我而去,而是你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我不認識的人……你知道我那時候有多難過?” “我清楚你是想保護我,不想牽連我,可是我也早已和你說過的,我在這世上除了你之外,再沒有一個可親之人了。你護著我的時候,何不想想什么才是對我而言最殘忍的?我難道會怕與你同受苦難,怕受眾人非議指責嗎?——我怕的是你再也回不到我身邊,顧茫,我怕你走??!”墨熄閉上眼睛,即使淚能忍住,睫毛卻已是濕潤的。 “這么多年……我待你一直都是真心的。以前我總是希望我的真心能夠換得你的實意,但是經(jīng)歷了這么多,你喜不喜歡我,愿不愿意與我在一起,這些都不再重要……我只請你……” 他撫著顧茫的頭,垂眸親吻顧茫的額角,強忍著聲線的顫抖,喑啞道:“我只請你能給我保護你,陪伴你的機會……我只想守著你……你就真的什么真相都不能與我吐露,不能把你肩上的重擔分給我哪怕一點點?” “顧?!乙彩悄愕氖肿阃?。你寧愿墜我入寒窟,也要讓我這樣痛不欲生地活著嗎……” 他說的是那么真摯深情,可是顧茫卻只覺得難受的厲害。 八年了。 從顧茫決意成為密探暗子的那一天,他就籌謀過墨熄的未來。但那個時候他們還那么年輕,尚未經(jīng)歷過情愛的苦楚,因此顧茫很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絕情一些,這個年輕人會覺得愛他是一件極痛的事情。 只要痛了,墨熄遲早就會放手的。 可是他一直等,一直等。 他扎的墨熄滿掌是血,刺的墨熄一身是傷,墨熄卻始終都沒有將他放下。這些年,他一直希望墨熄能夠把他們過往的愛意看淡,希望墨熄能夠好好地過安定日子,娶一個溫柔賢良的妻子,有一群活潑可愛的孩子。 年少輕狂時發(fā)生的那些不可遏制的情與愛,遲早都會被歲月滌蕩成再也看不清的墨痕——他原本就是這樣為墨熄考量的。 可他最終還是弄錯了一件事情:這世上的愛與不愛,確實都是可以改變的,唯獨心永遠是那一顆。 墨熄從來就不是一個隨意的人,在他決意向顧茫告白的那一天,他交給顧茫的就不是他的愛。 而是他的心。 他的…… 忽然之間,顧茫意識到有什么不對,他貼在墨熄胸膛,能感知到墨熄的靈流是那么微弱,靈核近乎是破碎的。 昏迷前修羅間里的情形仿佛又閃至他的眼前——墨熄來救他時,臉色白的可怕,難道說…… 顧茫驀地抬頭:“你是從哪里知道這些真相的?” “……” “你又去了蝙蝠島?又用了時光鏡?” 墨熄看著他驟然緊張的臉,凝視著那雙不安惶然的藍眼睛,慢慢的,眉目間有了些柔軟而悲傷的笑意。 “你是在替我擔心嗎?” 不等顧茫答話,他又像是生怕遭到否認與拒絕似的,低頭親了親顧茫的眉心:“我沒事?!?/br> 可顧茫的心卻像被割裂開了,萬般猜測涌上心頭隨即又褪下,唯剩一個至為清晰的答案留在灘涂上。 這一次顧茫沒有問,他喃喃著,眼淚順著他柔軟的臉龐淌了下來,他說:“……是……載史玉簡……” 長睫毛簌然合攏,顧茫隱忍著,壓抑著,似乎想再說些什么來劃清他們之間的鴻溝。 可是…… 八年了。生死殘忍做盡,也終擋不了墨熄追著他的步伐,走到了這一條布滿荊棘的小路上。他設下的障礙,留下的險阻,最終并沒有攔下那個年輕人的步伐。 他的小師弟還是追了上來,他在黑暗里回過頭,看到八年前的愛人已經(jīng)不再那么年輕,他風塵仆仆,滿身血污,唯一不變的是那雙固執(zhí)而黑亮的眼睛。被他割舍的戀人奔向他,追上他,然后站在荊棘叢里,喘息著,對他說—— 師兄,顧茫,我來接你了,我們回家吧。 冰面砰地徹底碎了,碎作千片萬片晶瑩的光點,冰層下面那個久凍沉睡的人終于被他的小師弟擁入懷中。 顧茫忽然再也忍不住,那根緊繃了八年的弦終于砰然斷裂,他終于失聲痛哭,他不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是我輕賤了你的情意,沒有看懂你那一顆固執(zhí)難移的心。 是我妄自為你做了選擇,沒有問你愿意去行哪一條路。 是我沒有尊重你的意愿,沒有明白你最在意的是什么,而把我的謀算,強加到了你的命運上。 是我一直在欺瞞你……不給你同行的機會…… 八年了。 我傷過你,害過你,疏遠過你,刺痛過你,我做盡了讓你失望的事情,甚至差一點要了你的性命—— 你為什么還不回頭啊,我的小傻瓜,我的公主殿下。 你為什么還是要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把真相掘得,然后披風戴雨,傷痕累累地來到我身邊,你為什么那么那么傻。 “墨熄,對不起……” 墨熄撫摸著他頭發(fā)的手微微一頓,他會錯了意思,于是道:“沒關系,我知道你選擇了什么,我也知道你為了這個選擇忍耐了什么,遭受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不用跟我道歉,其實我早也與你說過,你若真的不喜歡我,想要無拘無束,我也不再勉強,只要你能回來……”他說著,眼圈慢慢地紅了,嘴唇輕輕碰著顧茫的額頭。 像是最虔誠的禱祝。 “只要你好好的,能讓我陪著你,能給我機會,和你一起分擔……顧茫,我的好師兄,那就夠了?!?/br> 話說到這份上了,他大抵是怕自己的擁抱會讓顧茫覺得介懷,于是他又低下頭,眷戀地用下巴輕輕貼了一下顧茫的前額,就打算松開。 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被一個猛烈的力道回抱住,顧茫一下子抱住了他,像是離群的獸終于得歸同伴,顧茫已經(jīng)完全泣不成聲了,這個流離失所、孤獨了太久,承受了太多,獨守秘密八年載的男人,終于在戀人的懷里崩潰得大哭,他的額頭貼著墨熄的心口,近乎是哀嗥地,像是要把這些年所有的心酸苦楚都在這點滴眼淚里流盡掉。 顧茫緊緊回抱著墨熄的腰,纖長柔軟的眼尾濕紅的可憐,他終于哭著道出了這些年來一直漚在心里,幾乎已漚爛了的話:“……太痛了……墨熄……我真的太痛了……” 墨熄被他抱著,這種擁抱像是快要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那么絕望又那么疲憊,他的心一下子被攫緊了,他摸著顧茫的頭,低聲喃喃:“我知道,我知道……” “我做什么都是一個人……我做什么都只能是一個人……那么多年我不能和周圍的人說哪怕一句心里話,我還要去殺我自己邦國的百姓,修士……殺我的手足同袍……真的太痛了……墨熄……” 墨熄哽咽著:“是……我都知道……” “我真的快要被逼瘋了……就好像每天每夜,每時每刻都有一把刀在狠扎我,我卻還要說……扎得好,扎得痛快……”顧茫顫抖著,痛苦地閉上眼睛,“……我不想殺人啊……我想回重華……我想陸展星還活著,我想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我知道,我知道,你說吧,你說出來心里會好受些,我陪著你,我一直在你身邊……” 顧茫卻不說了,顧茫睜著那一雙被淚水洗到透藍的眼睛,半晌后,他低聲地喃喃:“我也不想離開你……” “我——”墨熄原想不住地安慰他,不住地說我都知道,我都理解你,可是聽到這句,他卻怔了一下。 良久良久,兩人誰都沒有再打破這份寂靜,唯有心跳怦怦的聲音。 一聲,一聲,一聲…… 那么急,那么快,仿佛那個捺在心底那么多年的真言即將破土而出。 顧茫輕聲的,那個堅韌強大,無時無刻不在散發(fā)著安定人心的魄力的人,此刻卻是如此的怯懦。 好像是一個窮怕了的人,在小心翼翼地張開雙臂,試著擁抱一個他曾以為自己注定得不到的昂貴饋禮。 他低低道:“我不想騙你……不想你走,我,我一直都不想……” “……” “我不想看你走,我不想看你和其他任何的人在一起。” 墨熄的手頓住了,他那張清俊秀美的臉龐驀地蒼白,又驀地泛紅,他明明是已經(jīng)放下希望了,想著只是師兄弟了也罷,只要顧茫能夠康健能夠快樂,能夠輕松自在,怎么樣都好。他再也不會逼他,再也不會強求他,難為他。 可是顧茫的這句話卻像是把他方才親手掐熄的火又點燃起來。 顧茫闔上眼睛,多少年的偽裝終于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他說:“墨熄,我是真的喜歡你……” 墨熄的心跳仿佛就在這一刻凝止了,他看著眼前的人,看著那張濕漉漉的,憔悴的,卻真實的臉龐。 他一生做過最好的夢,也不敢聽到顧茫真心實意地道出這句話。 “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對不起,從前是我太自私了,是我沒有想過你真的要的是什么,真的怕的是什么,我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保護你,卻不知道……卻不知道……” 卻不知道你會跌跌撞撞地追趕過八年的時光,把最好的青春年華都辜負,只為尋我歸來。我不知道你從那么年輕時就已經(jīng)認定了一個人一輩子。 我不知道哪怕經(jīng)歷了這么多,你最后仍愿陪我,哪怕到地獄去。 顧茫沒有再說下去,他的臉龐被墨熄抬起,墨熄眼眸濕潤的,他抬起手,一點一點地拭去顧茫臉上的淚痕。 低聲道:“卻不知道我也那么喜歡你?能喜歡那么久?” 顧茫垂下眼睫,輕輕地:“對不起……騙了你那么多年。” “……” “你還要我嗎?” “傻瓜……我從第一次與你告白,就說過我認了一個人,就是一輩子?!蹦ǖ男亩荚诎l(fā)顫了,卻還竭力維持著自己的鎮(zhèn)定。 他不能再在顧茫面前落淚的,他告誡過自己。 于是他彎起那雙濕潤的鳳眸,他展開一個似是無限燦爛,又似是無限悲傷的笑容,他說:“我答應過你的事情,都是一生作數(shù)的。這才過了八年啊,你我這人生路還有很長,你說我怎么會不要你?!?/br> 這兩個承受無數(shù)被迫的謊言、歷經(jīng)多少的悲歡離合的人,傻傻地,怔怔地看著對方,他們因為終于而來的破鏡重圓,于是誰也不再哭,但也因彼此心里都知道人生路雖長,卻注定再也不得康健,不像從前,于是誰也無法釋懷歡言。 他們早已被命運與時勢折磨得遍體鱗傷了,可是當那兩雙沾著濕潤水汽的眼睛互相凝望著的時候,他們卻還是哽咽著,慢慢地從自己心中拾掇出所有的勇氣與溫暖,朝對方盡力綻開了他們?nèi)缃衲芨‖F(xiàn)的——最為柔軟的笑痕。 一雙傷痕累累的困獸,終于再無間隙與隔閡地相擁相偎,冰層融化了,他們終于可以汲取對方身上的暖,分擔對方身上的痛。 從此無盡寒湖也罷,人間四月也好,他都與他在一起,永不分離。 第133章 甜還是我甜? 顧茫慢慢地將身子調(diào)養(yǎng)起來。 由于他的情況特殊, 君上也好,墨熄也罷, 都無法在此刻還給顧茫一個公道。墨熄明白君上的意思——重塑重華之格局,這是顧茫的心愿,如若就這樣將顧茫的身份公之于眾,所有的犧牲與努力都將付之一炬。 所以無論是君上, 還是顧茫, 都希望他能夠保守這個秘密。 可是墨熄從來都不是個長于偽裝的人,這不是說他口風不言靠不住, 相反的,他嚴謹、自律,一定能夠守口如瓶——無法遮掩的只是他對顧茫的感情。盡管他什么也不說,也盡力在外人面前克制著自己, 但沒出幾日,羲和府上上下下差不多都看出來他對顧茫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前他總板著張俊臉,好像顧茫欠了他五百萬的金貝幣沒還, 如今卻是連說話都很沉和, 低低的充滿磁性的聲音很好聽,一點脾氣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