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jié)
“墨大哥……他有事你會難過,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呢?” 一眾人從未聽過夢澤公主有過這樣情緒激動的表露,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明知道不該聽不該看,可又不能從屋里離開,只得充作木雕泥塑。 夢澤聲線顫抖道:“你覺得若你再出事,我會怎么樣?我這一生都不能再修成正道了,難道我這一輩子在你眼里就這么不值當,就只能換你這么短短幾年的安平嗎?!” 她說著,淚水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順著晶瑩軟潤的臉頰淌下,滴在墨熄握著她臂腕的手背上。 “你這師兄……若他對你而言真有這么重要,我寧愿再行一次禁術,將他給你救回來!墨大哥……能做的我都做啦,我只請你今后能多記得我一點……那我也……我也……” 她驀地合上眼簾,大顆大顆的淚水便如斷了線的珠子簌簌滾落。 墨熄原本心境就已如繃到極致了的弓弦,顧茫的病癥根本不能再拖了,他亟待要詢問神農臺長老還有無解決之道,可一邊又是夢澤這般模樣。 他根本不會哄女人,他心里又急又悶,卻不知道該怎么說才能讓她不要再插手管這件事情。 墨熄是知道虧欠一個注定還不了的人情是有多難受的。 他每一次看到夢澤都會覺得內疚,覺得自責,而這種內疚和自責注定無法填補。因為夢澤想要的東西,他早就給了床上那個男人,根本沒有辦法再施與她。 正因為如此,他在她面前總是不知該怎么說才好,怎么做才好。就好像被無形的傀儡線綁縛住了一樣,許多事情不管他情不情愿,只要夢澤開了口,他都會去做。 這種身不由己的滋味太難受了,所以他根本不想讓顧茫與自己再承一份根本不可能償還的恩情。 而正當這時,一直維系著顧茫神識穩(wěn)定的藥修忽然“哇”地嗆出一大口淤血來,手上的法術光陣一下子就黯了。 神農臺長老驚道:“怎么了?!” “他、他體內的神識太古怪了,剛剛忽然有一種很兇狠的意念沖出來,弟子不才,實在支撐不住……” 正在這時,床上的顧茫忽然雙目大睜,可是他并不是恢復了意識,他的眼珠左右轉動著,瞳孔渙散得厲害,嘴唇喃喃地似乎在詛咒些什么,緊接著血淚就涌出了眼眶,順著他長長如鳳尾的眼眸涌流下。 有道行不足的小藥修失聲道:“這是怎么回事?!” “這是……這時黑魔咒在他身體里開始反噬了……”夢澤喃喃道。 她驀地抬頭對墨熄說:“他的神智已經(jīng)開始崩散。現(xiàn)在這樣我就已經(jīng)不確定能不能將他救回來,如果再得不到控制,墨大哥——他會殞命的?!?/br> 墨熄臉色驟白! 夢澤將他的關切都看在眼里,哀然道:“……你不想他有事的話,就讓我試試吧,反正……反正我在你心里也……” 但她話未說完,就被門外傳來的一個聲音打斷了。 “公主何必這么悲觀呢?” 那個聲音懶洋洋的,帶著些天生的鄙薄和傲慢,“依我看來,床上這位的命硬得很,并殞不了,而且腦子也未必會壞?!?/br> 話音方落,一個青衣大袖,金扣束發(fā)的男人信步走入了房中。 “這不還有我在么?!?/br> 如果說之前夢澤公主出現(xiàn),已經(jīng)讓在場的那些仰慕她醫(yī)道法術的藥修們緊張不已,那么這個人一進門,幾乎所有的藥修都要給他跪下了。 “參見姜藥師!” 夢澤也微微怔住了:“……姜藥師……” 姜拂黎神情寡淡,瞇著眼睛。他總喜歡瞇著眼睛,大概是因為數(shù)錢數(shù)多了,他目力一直不是太好,不戴琉璃目鏡的時候,一雙杏眼總是朦朦朧朧的,像下過一場江南煙雨。 姜拂黎豎起兩指,白皙修長的指間夾著一張金色的兌票,他轉頭對墨熄道:“是你派傳信靈獸給我送來的?” 墨熄道:“你夫人說你去了南境……” “是啊。但我走的還不算遠,更何況我為什么要與錢過不去??吹狡蔽揖挖s回來了?!苯骼栎p彈了一下那張熠熠生輝的金兌票,瞥了床上的顧茫一眼,“不過他人病的不輕,得再加三張?!?/br> 墨熄心焦道:“我?guī)熜值男悦?/br> “他的性命、眼睛都不會有問題。”姜拂黎停頓片刻,走上前,抬手點了一點顧茫的額心,“……神識說不好,不過也不至于什么都保不住。得先治了再說,不管怎么樣,我盡力?!?/br> 姜拂黎這人寡情,沒有任何立場,他做事的原則只有一個,那就是錢。 只要錢帛到位,他必然盡心盡力。 姜拂黎在床沿坐落,抬手解開了顧茫的衣袍,查驗著顧茫身上的傷疤。 一邊看一邊感嘆道:“花了這么半天才治成這樣,庸醫(yī)啊?!?/br> 神農臺眾人:“……” 姜拂黎抬起頎長的手指,疾迅地在他幾個要xue處點落,涌流的血立時便止住了。他抬手道:“遞一下?!?/br> 他沒說遞一下什么,大概覺得旁人能夠自行參悟,離他最近的那個小藥修忙不迭地給他遞上了藥箱。 姜拂黎:“……我要你們這小破盒子做什么?給我紗布!” 小修士被他杏眼一盯,嚇得哆嗦,忙慌亂地雙手遞上一塊紗布。 姜拂黎替顧茫擦了擦那幾處重傷處的血,擦著擦著,擦到肩膀時忽然愣了一下。 墨熄立刻道:“怎么了?” “……”姜拂黎皺著眉頭看著顧茫肩膀上的一處疤痕,“這個花瓣型的疤印子……” “這不是這一次落下的,他年幼時就有。” “我自然知道不是新傷?!苯骼璧哪抗庖琅f落在那個疤痕上,“我只是覺得眼熟,怎么感覺之前在另一個病人身上也看到過一個差不多的……” 說著說著自己也不確定起來,搖了搖頭:“大概是有點像,記錯了。” 說罷將那沾了血的紗布扔了,坐直了身子,開始正式為顧茫施法療傷。 寢臥案幾旁的水滴漏在緩緩流淌著,屋內十分安靜。姜拂黎坐在顧茫身邊,兩根修長的手指搭在顧茫的手腕處,一邊診著脈,一邊往這具身體里輸送著法咒靈流。 他所用的醫(yī)咒和重華傳統(tǒng)的法咒并不相同,因此周圍一群藥修也看不出什么門道來,只眼巴巴望著,瞧見顧茫皮rou上的傷痕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在愈合,臉頰上的青紫也慢慢消退。 夢澤輕聲說:“詭道回天姜拂黎,果然是名不虛傳。” 姜拂黎從容不迫道:“公主過譽?!?/br> 神農臺長老謹慎地湊上前,問了句:“姜藥師,您看……您需不需要別的什么,我們可以搭得上手?” 姜拂黎道:“哦,有啊,需要啊?!?/br> 長老忙道:“姜藥師您盡管說,我們一定照做。” 姜拂黎道:“我需要你們安靜?!?/br> 可事情仿佛偏偏跟他對著干似的,就在他剛說完這句話沒多久,外頭忽有個小廝火急火燎地跑進來,扯著嗓子大聲嚷道:“不好啦,不好啦?!?/br> 姜拂黎:“……” 墨熄倏然回頭:“又怎么了?” 小廝:“不好啦!主上,李管家在外頭快撐不住了,趙公已經(jīng)大怒,說主上您抗旨不尊,若您再不出去,他就要率人硬闖押您入宮啦!” 第128章 峙 李微籠著衣袖垂著眼簾立在正門中央牌匾之下。他的身后是重重閉鎖的羲和府大門, 面前是先君御賜的鎮(zhèn)邸石柱,上頭用小篆刻滿了墨家四代英烈的榮勛。 “李管家, 你這是翻了天了!你們羲和府難道要舉府抗旨嗎???!” “趙公,您這是哪里的話啊。我不都和你解釋過了嗎?羲和君這會兒身體抱恙,沒有辦法出來接王旨,等他狀況稍好了, 我立刻向他稟明圣意。您可千萬別動怒, 氣壞了身子多不好?!?/br> 趙公簡直怒發(fā)沖冠,指著李管家的鼻子罵道:“李微!你說謊也要有個度!今夜羲和君私闖司術臺的事情已經(jīng)捅上了天!他可是從周長老眼皮子底下把那個姓顧的叛賊給劫走的, 你現(xiàn)在來說他身子骨不舒服,您是把誰當蠢材?!” 李微摸著鼻子:“咳,此事也是說來話長,其中恐有誤會……” “能有什么誤會!一晚上, 神農臺進府去了,夢澤公主進府去了,姜拂黎進府去了——怎么著, 這些人羲和君都能見, 卻唯獨把王上派來的人擋在門外——什么道理?!” 李微一拍手:“哎呦喂您說的可太對了!您也發(fā)現(xiàn)了吧?進去的都是藥宗修士,全是給主上夜診的,主上他可病的不輕??!” “你——!” 正激烈爭執(zhí)著,忽然“吱呀”一聲, 府門開了。 墨熄站在大門之后, 月色中央,抬起一雙疲憊卻依舊凌厲不減的鳳眸, 冷冷看將出來。 李微實在已經(jīng)拖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見墨熄出來,不由地立松了口氣,忙趨避到一旁,垂首道:“主上?!?/br> 墨熄邁出門檻,嗓音低緩沉熾:“辛苦你了。下去吧?!?/br> “是?!?/br> 李微退下了,墨熄走出來,目光順著府邸臺階,自上而下俯看著趙公。趙公雖是君上身邊最親近的奴仆,備受君上信任,但地位尊卑仍擺在那里,更何況墨熄身上天然有著一股極冷冽的氣質,他不開口,不笑的時候,這種氣質幾乎能讓所有人感到萬鈞重的壓力。 趙公方才的鋒芒一下子便收斂了。 他低頭行了個禮:“羲和君?!?/br> 墨熄沒有吭聲,微抬頭,望著眼前的星夜,眸中閃動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楚的情緒。 趙公接著道:“君上請您——” “君上貴體如何?” 趙公愣了一下。他想過墨熄的各種反應,坦然接受、怫然動怒、不遵從……卻還是被墨熄這句沒頭沒尾的話給問得噎了一下。 “夢澤說他前些日子舊疾復發(fā),如今他怎樣了?!?/br> “……勞煩羲和君惦念,君上自有天佑,已然好得差不多了?!?/br> “行。那就好。”墨熄嵌著鐵皮的軍靴踩著地面,他走下臺階,淡淡道,“我隨你進宮?!?/br> 王城深處。 朱雀殿。 這座寢殿是整個宮城內最暖的地方,宮殿不大,但皆用運自于極南之處烈火山的巖石斫就,殿內終年熏著驅寒香料,到處鋪著厚織絨毯。每次寒疾發(fā)作的時候,君上都會選擇在這里歇息,溫養(yǎng)身體。 墨熄隨著趙公來到朱雀殿外。趙公進去稟報了,而后籠著拂塵退出來,躬身對墨熄道:“羲和君,君上有請。” 墨熄邁進殿門——他一貫不喜歡來這座殿廳,因為朱雀殿的地毯鋪的實在太厚了,只要一進門,他的腳掌就會深陷到柔軟的墊子里,仿佛一只落入了泥淖的野獸,又像墮入蛛網(wǎng)的蟲蛾,一股身不由己的感覺就會順著脊骨森森然爬上來。再上乘的香薰都驅散不掉。 趙公將殿門合上,珠環(huán)翠繞的朱雀殿里流散著沉甸甸的香味,仿佛連空氣都粘稠了,無法攪動。 這個時節(jié),天氣已經(jīng)有些熱了,但朱雀殿的中央仍生著一盆炭火,熊熊烈焰燒得正旺。君上正側坐在一張沉檀小榻上,裹著厚重的狐裘,垂著眼簾,轉著掌心里的菩提天珠手串。他的臉色很差,很白,就連火光鍍在他臉上也無法給他添上一星半點的精神。 聽到動靜,君上轉動珠子的手頓了一下,隨后一聲嘆息比紙還微?。骸棒撕途?,來啦?!?/br> 墨熄沒有說話。 事實上從他看到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有過滔天的憤怒,想要立刻進宮質問君上諸多事情——可是顧茫一直未脫險情,他也無法抽身,直到姜拂黎兼程趕回開始替顧茫穩(wěn)住了狀況,他才終于能到宮里來,面對這個其實早已知道一切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