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茫怔了一下：“什么？”

    “從學(xué)宮你帶我完成第一次委任起，我已經(jīng)認(rèn)識你十七年了，從年少到弱冠，從同窗到沙場……是你親口說過會一直陪著我，你說過或窮或達(dá)都會在我身邊，是你曾經(jīng)——”

    是你曾經(jīng)說過愛我。

    但墨熄如今又怎么說得出口呢？于是這一句卡在喉嚨里，鯁得滿喉腥甜。

    墨熄闔上眼眸，壓著嗓音里的顫抖，深吸一口氣，顫然道。

    “你曾經(jīng)教過我很多，教我隱忍，教我法術(shù)，教我世事人情，教我風(fēng)花雪月。如今你讓我別再糾纏你。好?！?/br>
    “我也可以試著去做?！蹦ǖ溃爸皇窃谶@之前，顧師兄，我想請教你最后一件事情——你教教我，十七年了，這已是你我的半生，你教教我怎么放下?！?/br>
    顧茫：“……”

    墨熄驀地睜開眼睛，手戳著自己的心口：“你可以教教我怎么釋然嗎？”他的指尖在微微發(fā)著抖，眼眶亦是紅的。

    “三魂七魄如何少缺兩魄，換我少行不行？我還留著記憶留著神識，我放不下！回到八年前明明知道什么也扭轉(zhuǎn)不了我還是會問你能不能不要叛變，我還是會希望你能留下盡管你覺得那是無用之舉！”

    “墨熄……”

    “什么渡厄苦海，昨日無追，我已經(jīng)在昨日里活了八年了！從你走的那一天起，我一直活在八年前——我那么希望你能恢復(fù)記憶，但你恢復(fù)了，卻跟我說你早就已經(jīng)放下……顧茫，顧師兄……這十七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什么啊？！！”

    他說到最后，嗓音一下子就啞了，跨了。

    語凝于喉，竟成哽咽。他感到有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是太恥辱了，他這輩子幾次落淚，竟幾乎都是在顧茫面前，年少時尚可原諒，可他不想過了那么多年還是會在同一個人面前潰不成軍。

    所以他猛地將臉轉(zhuǎn)開，大步行往前方。

    白樺林木蕭蕭瑟瑟，夜晚的迷霧在樹林里跌跌撞撞。墨熄走在這縹緲聚散的霧氣里，過了一會兒，他聽到顧茫追上來，顧茫的腳步聲一直在他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緊緊跟隨著——多年前他們也是這樣，奔襲敵營也好，郊野逐鹿也罷，無論他走到哪里，只要顧茫在，都會隨在他一轉(zhuǎn)身就能看到的地方。

    那原是他人生中最初的安寧。

    后來，顧茫叛國離去了，他自己行軍打仗的時候，與搭檔再沒有這樣的默契。有時候他一騎踏雪奔得快了，將眾將都拋之于腦后，他聽不到任何與他相伴的聲音，仿佛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在縱馬奔馳著，奔向一個輝煌而孤獨的結(jié)局。他不甘心，遂命親衛(wèi)從此之后一定要跟在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可縱使腳步聲馬蹄聲是回來了，臉也不再是記憶里的那張臉。

    從那時候起，墨熄就知道，故人之死固然是痛的，但比故人之死更痛的，是故人之變。

    想到那個人還在世上，卻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深情變?yōu)楦?，道合變?yōu)槟奥罚瑦廴俗優(yōu)槌饠?，那才是一呼一吸都令人生疼的苦難。

    “廢物！”

    前方陡地傳來一聲憤怒的尖叫，將他的思緒從泥淖中猛地拽了回來。

    “統(tǒng)統(tǒng)都是廢物！”

    墨熄的腳步驀地停下，而顧茫顯然也聽到了，他也迅速掠至墨熄身邊，往前面的迷霧深處看去：“是霧燕？”

    兩人雖關(guān)系復(fù)雜，氣氛尷尬，但都還是明白輕重緩急的主。立刻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降下自己的靈流氣息，不出聲地朝聲音發(fā)出的方向靠近。

    他們尋聲來到了一棵足有三人環(huán)抱的大樹后面，往外悄然看去。

    這一看可著實讓墨熄和顧茫都吃了一驚！

    作者有話要說：

    《如何罵人》

    墨熄：滾！

    慕容楚衣：滾。

    江夜雪：閣下好不要臉。

    岳辰晴：你就是小烏龜！！

    姜藥師：我就算耗盡畢生心血傾盡所有財力用盡天下藥石，也挽救不了你這頭豬的智商。

    慕容憐：寶貝你好sao啊。

    慕容夢澤：……罵人是不對的，和氣為上。

    顧茫茫：（巴拉巴拉巴拉以下省略一萬字花式罵法，但結(jié)尾一定是——）不過你長得漂亮！

    第99章 入

    只見前方是一塊密林深處的洼地, 洼地三面都矗著萬年沉水木所鑄的木架，呈十字形, 上面垂墜著鎖扣鐵鏈，瞧上去應(yīng)當(dāng)是三座刑臺。洼地中間則刨了一個龐大的血池，那池子里尸骨疊著尸骨，骷髏纏著骷髏, 數(shù)千年來死去的人都在這血池里浮沉。

    血池之上, 火蝠族修建了一座水榭亭臺，點著落地宮燈, 燃著盈盈幽火，匠藝極美，只是再一細(xì)看，幾乎能教人嘔出來——

    細(xì)沙卵石的地面是用無數(shù)人類的牙齒所鋪, 至于那一座座宮燈，則是以脊柱為柄，天靈蓋反扣為托……

    這水榭竟是白骨所建！

    墨熄：“……”

    顧茫：“看亭子中間！”

    墨熄望去, 只見這人間煉獄的中央亭子里, 坐著一位瞧上去約摸等同于人類四十左右的美婦。她蟬衫麟帶，珠翠繁燦，額前勒著一道錯金玉扣環(huán)佩，氣質(zhì)極是華貴雍容, 其他蝙蝠精如眾星拱月般排立在她旁側(cè), 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侍奉著她。

    “看來她就是霧燕了。”顧茫喃喃道，“奇怪, 她怎么既不像第一種傳聞里的國色天香，又不像第二種傳聞里的是個老妖婆，瞧上去挺正常一個女王?！?/br>
    墨熄知道他所說的正常應(yīng)當(dāng)只是指長相，而非其他。因為此刻，霧燕面前正跪著個戎裝打扮的女官，這女官被左右兩個侍從壓制著，半張臉全是血，一只尖尖的蝙蝠耳朵已被砍了下來。

    而霧燕呢，她正捻著那片血淋淋的斷耳朵，漫不經(jīng)心地在指尖翻弄著，還將流下來的鮮血蘸著，像涂抹豆蔻丹朱似的，涂抹在自己瑩潤的指甲蓋上。

    “都搜了那么半天了?！膘F燕邊玩著那砍下來的半片耳朵，邊淡淡道，“半個人影都沒尋著，反而讓人劫走了本座的藥引子，留著你這順風(fēng)耳還有什么用？！”

    女官抖如篩糠：“王上……求王上開恩……”

    “本座已經(jīng)足夠開恩了。你一個負(fù)責(zé)看守丹房的，弄丟了本座最重要的血源，”霧燕瞇著描摹紅暈的眼眸，陰森道，“你知不知道這是死罪啊？”

    女官猛地一顫，竟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

    霧燕一抬掌，掌心中倏地燃起一簇火焰，烈火很快就將那只斷耳燒盡了。

    “來人?！?/br>
    “在！”

    霧燕翹著尾指端詳了一會兒自己剛抹好的指甲，而后點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女官：“順風(fēng)耳辦事不利，鑄下大錯。丟進(jìn)鼎爐里……活烹了吧?！?/br>
    聽她如此殘酷的處置，顧茫和墨熄都是臉色驟白。

    女官頓時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來：“王上！王上饒命！??！請王上令我戴罪立功，我一定將阿絨和那些闖島的小毛賊捉拿回來，王上——王上——！”

    霧燕根本不理，女官被左右架著拖遠(yuǎn)了，慘叫的聲音猶如利爪穿透黑森林，在暗夜里瘋狂地撕扯著。

    良久，才聽不到了。

    霧燕嘆了口氣道：“本座這百年來就是因為太心善，才會養(yǎng)出這樣辦事不利的廢物點心?！彼f著，抬起眼來，對跪在亭柱邊的另一個蝙蝠精女官道，“你是順風(fēng)耳的弟子吧？”

    那蝙蝠精嚇得發(fā)出“吱”地一聲怪叫。

    霧燕道：“你師父的下場，你都看到了么？”

    “看看看到了，看到了！”

    霧燕微笑道：“想不想和她一樣？”

    “不不不！不想！不想！”

    霧燕笑容驀地擰緊：“那你還不快感恩戴德地滾去和別的分隊一起全島搜捕？！”

    “是、是！”

    女官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屁滾尿流地遁走了。

    霧燕呵斥完了女官，闔了眼睛靠在軟墊上養(yǎng)了會兒神，而后抬了抬手，說道：“阿芳，你過來?！?/br>
    貼身侍女阿芳忙不迭地上前福了福身子。

    “備存的血靈丹還有幾顆？”

    “回稟王上，前些日子絨絨姑娘生了病，她的血不能采來用，所以只剩了兩顆?！?/br>
    “兩顆……”霧燕重復(fù)，而后便是一聲嘆息，“算了，那今日就不服了。這血池處陰氣重，多少能拖上一拖。”

    顧茫偷聽到這里，低聲道：“原來如此?！?/br>
    墨熄轉(zhuǎn)頭看著他。

    顧茫道：“我先前還奇怪為什么島上出了這么大的事兒，霧燕不親自出馬搜捕我們，而只是讓下屬們?nèi)珝u追殺?，F(xiàn)在我算是聽明白了?！?/br>
    “嗯？”

    “想來是因為霧燕她從前妄修仙道，損了元氣，恐怕是每日都得靠血靈丹緩解病痛。而如今她的藥引沒了，她在不確定何時能夠?qū)⑷苏一氐那闆r下確實不會立刻用掉僅存的兩顆血靈丹，而是退而求其次，選擇在陰氣旺盛的血池附近減少自己的損耗，而不去到處亂跑?！?/br>
    這樣推論著，顧茫忽然抬起胳膊肘捅了捅墨熄：“噯?！?/br>
    “干什么?！?/br>
    “能顯示岳辰晴生命危安的那塊命晶石，在不在你身上？”

    墨熄道：“在，怎么了?！?/br>
    “我想既然女王還沒打算親自去島上尋人，那么慕容兄抵擋其他妖精應(yīng)該都沒問題?！鳖櫭ｎD了頓，又道，“我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滋事的，能不打就不打。我們就兩個目的，第一，確保岳辰晴成功解咒，第二，安全地從這島上逃走。”

    “所以按眼下這情況，我們不如混到女王身邊，盯緊了她的一舉一動，現(xiàn)在她不是在整座島都布上了結(jié)界，防止我們脫逃嗎？但是所有的結(jié)界都會有薄弱處，我打算探一探她的口風(fēng)，掌握哪里的結(jié)界最弱，我們到時候就從哪里逃出去。你只要隨時看著岳辰晴的晶石，確保他無恙就好?！?/br>
    墨熄思忖片刻，覺得此法可行，問道：“你怎么和她打探?！?/br>
    “這我就不得不說了，燎國的法咒有時候確實比重華的法咒方便的多?！?/br>
    說罷打了個響指，指尖竄出一道小小的火苗，顧茫將這小火苗往天上一扔，它瞬間散作無數(shù)彩蝶將兩人團(tuán)團(tuán)籠簇。

    “……”墨熄壓低嗓音厲聲道，“你對我施燎國的黑魔咒？！”

    盡管墨熄的聲音幾不可聞，但顧茫仍是謹(jǐn)慎為上，抬手在墨熄的嘴唇上輕輕一點：“鬧什么啊小美人。聽哥哥的話，噤聲。”

    墨熄：“…………”

    顧茫又道：“法咒這種東西，只要不傷天害理，管他是燎國創(chuàng)的還是重華創(chuàng)的，管用不就行了。哪里來得那么多條條框框?！彪S著泛著靈光的彩蝶越聚越多，兩人身上皆起了耀眼的光芒，所幸顧茫早有準(zhǔn)備，提前布下了隱匿咒訣，所以他們的動靜并沒有被火蝠族們發(fā)現(xiàn)。

    彩蝶翅膀上散出的光芒越來越強，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待到這些光線徹底消失時，顧茫笑道：“你看我?！?/br>
    站在他面前的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耳朵尖尖，額心一簇紅痕的火蝠族侍女，生著一張輪廓分明的漂亮臉龐。一雙藍(lán)眼睛又濕潤又明亮，眼尾很長，鼻梁高挺，嘴唇是那種哪怕不笑都有些弧度的頑劣模樣。

    此蝠妖眉眼間自有風(fēng)流，但仔細(xì)端詳?shù)脑?，確實都是以顧茫的五官為原型所幻化而成。

    墨熄：“……”

    “幻蝶易容術(shù)。我自創(chuàng)的。”顧茫說著，從乾坤囊里摸出一面小銅鏡，“你再看看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