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顧茫道:“她頭上落了一朵……” 墨熄打斷他,聲音聽不出任何波瀾,“這是夢澤公主。行禮?!?/br> 夢澤道:“算了吧。他神識有損,行不行禮又有什么重要。” 顧茫沒吭聲,藍眼珠左右轉動著,看了看夢澤,又看了看墨熄。最后慢慢地把頭低了下來:“我只想幫個忙……” “……”墨熄頓了頓,決定結束這個話頭,于是道,“你先回大殿去吧。我有些話要和她說?!?/br> 她趕走她,他趕走他。 原來他也和月娘一樣,都是要被遣走的那一個? 顧??粗ê蛪魸?,沒吭氣。過了一會兒,默默地轉了身。 他對姑娘一貫溫和忍讓,失去記憶前是這樣,如今也仍沒有變太多。 他總覺得她們羸弱、嬌嫩、漂亮,應該得到最好的庇護,而他自己皮糙rou厚,大老爺們,應當把好的都給她們,禮讓她們。 因此他覺得墨熄做的也沒錯,夢澤公主是公主,是非常了不起的雌性,更應該受到尊敬和照顧。 而自己是臟的,是奴隸。確實是不該對她動手動腳。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就是很難過,他回到了大殿內,搓了搓自己也有些凍紅的手指,又捂了捂耳朵……這時候殿內已經來了許多賓客,但是舉目望去卻沒有什么熟悉的人。 這種境況讓顧茫陡生出一種強烈的無助感,就好像把一條狗拋于荒野棄之而去,他本能地就回過頭想要再去找唯一可靠的墨熄,但回頭的一瞬,卻又意識到正是墨熄打發(fā)他離開的。 他無處可去了,于是只能呆站在露臺門邊,遙遙看著燈火中的兩個人。 花燈下,墨熄低頭對夢澤說著話,夢澤一直在笑,有時候咳嗽幾聲,后來墨熄似乎問了她一句什么,夢澤搖掩口咳嗽,而后搖了搖頭。 距離太遠了,顧茫什么也聽不見,但墨熄五官深邃,隔了那么遠的距離也能瞧清他的神情。 墨熄很明顯是嘆了口氣,然后他解下軍禮服的外袍,遞給了慕容夢澤。 他沒有親手給夢澤披衣,也沒有其他更多的舉動,可不知道為什么顧??吹竭@一幕,心臟竟又是驀地一陣抽痛。 顧茫皺了皺眉頭,抬手摁在自己心口……還沒等他琢磨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他的腦海中就閃過一些陸離光怪的對話-- “師兄,我是真的喜歡你。” 是墨熄的聲音,和夢境里一樣的年輕而真摯。 “君上敕封我為羲和君了,以后我再不用看人眼色,答應你的我都會做到,我想和你名正言順的在一起?!?/br> “顧茫,我會給你一個家的,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你相信我……” 心疼得越來越厲害,好像一根荊棘在里頭生根抽芽,又猛地拔出。 耳中舊言未散,眼前璧人成雙。 顧茫一時竟因痛心,身子都有些佝僂,他一把扶住露臺門框,低頭喘息著。 他并不能太明白自己忽然回憶起來的這些話語意味著什么,也想不起來當時的前因后果,盟約之景。 但這種痛…… 以及當時的心情,卻如此清晰地刻在了骨髓里。以至于他竟連呼吸都有了些微的不暢。 他潛意識里覺得這種痛不是毫無預兆的,好像過去的他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一天,好像他從來就沒有把墨熄以前的許諾當真過。 盡管墨熄給他描繪的未來是那么好,記憶里的那個年輕男人似乎要把自己的一輩子一顆心一個人一腔熱血和全部的愛意都在一瞬間許諾掉。 顧茫能感覺到,自己曾是想信的。 想到發(fā)痛,想到發(fā)顫,想到支離破碎,想去握住墨熄的手,想豁出去了不管不顧就信了他愛了他。 可是臨到了頭,還是怯的。 墨熄是天之驕子,是重華貴胄,是四代將門之后。 而他只是一個小人物,這份愛意太沉重了,他到底還是承受不起。 他知道墨熄總有一天會成長,會懂事,會明白對他的感情不過是年少韶華的一時沖動,一輩子很長,能陪他走下去的不會是一個蹩腳又卑賤的奴隸。 不過這些話,自己當年都好像沒有和墨熄傾吐過,而現在他回憶起來了——原來他那時候是在害怕。 好像說了,就輸得太慘了,他有的本就很少,不能再把一顆真心賠進去。 他的心對于貴族而言或許并不算什么,可以傷害可以玩弄可以拋棄甚至可以將之踩為齏粉。 但對于他而言,這一顆小小的心臟,便就是這一輩子,他全部的家當。 所以墨熄可以愛,可以一時沖昏了頭跟他玩禁忌。 但他是愛不起的,命有貴賤,他雖不想承認,可人生如此,并非閉上眼睛就能回避真實。 他的命太薄了。 墨熄要的,他給不起。 墨熄給的,他承受不住。 他最好的位置,就是如現在一樣,站在瑤臺邊上,一個陰暗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去看一眼與自己無關的風花雪月,兒女情長。 然后笑一笑…… 可是顧茫笑不出來,他隱約知道自己應該一笑釋然,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本能在保護著他,可他畢竟不是從前的顧帥了。 他笑不出來。 他別過頭,不敢再看露臺上的情形,轉身逃也似的走到了流水宴臺邊,站在這里緩了緩自己陣陣抽痛的心。 過了一會兒,來赴宴的人越來越多,顧茫一個重犯之身,直愣愣地孤身一人杵在那里,不免引起了許多人的側目。有幾個與顧茫有血仇的,眼睛直掛在顧茫身上,若不是場合有礙,他們恐怕都要沖上去將他生吞活剝。 顧茫慢慢緩過來之后,覺著有些不對了。他往周圍望了一圈,舉目望去盡是一張張冰冷仇恨的臉,于是他手忙腳亂地從流水臺上胡亂抓了些東西揣懷里,像一只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倉皇逃竄,最后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蹲了下去。 這時候才發(fā)現自己抓的東西不好吃。 他的覓食能力當真十分糟糕,滿桌肴饌,他拿的居然只是兩塊蔥油燒餅。 有蔥,還是冷的…… 但到了這地步,也挑揀不得了,顧茫低頭小口小口地啃餅,正默默吃著,忽有個溫沉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顧茫?你怎么在這里?!?/br> 顧茫叼著燒餅回頭,瞧見江夜雪坐在木輪椅上,正略有詫異地看著他。 是替他戴上“項鏈”的男人…… 顧茫松了口氣,他對這人并沒有太多的惡意,甚至覺得親切,于是咬著餅子,小聲道:“這里不礙眼?!?/br> 江夜雪想也知道其他人對他會是怎樣一個態(tài)度,嘆了口氣:“羲和君呢?” “他在陪公主?!?/br> “原來如此。難怪了,他會丟你一個人……” 顧茫咽下一口燒餅,低聲問道:“你為什么也來這里了?你也不討人喜歡嗎?” 江夜雪笑道:“算是吧?!?/br> 他瞥了一眼遠處,岳辰晴正在笑嘻嘻地跟他四舅講東西,眉飛色舞的樣子,但慕容楚衣照例還是不搭理他,一臉淡漠地,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江夜雪看了一會兒,將目光轉開了,說道:“我確實也是不討人喜歡的?!?/br> 顧茫就挪了挪位置,給他也騰了個地。 兩人默默無聲地看著窗外飄著的細雪,顧茫忽然瞥了瞥他的腿,問道:“你為什么一直坐著?” “……打仗時受了傷,再也站不起來了?!?/br> 顧茫沒有立刻說話,他又咬了幾口燒餅,實在受不了蔥油的味道,便忽然把餅子遞給江夜雪:“吃嗎?” 江夜雪:“……” 幾許沉默后,江夜雪嘆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br> 顧茫微微睜大眼睛:“你以前也認識我?” 江夜雪笑道:“……天下誰人不識君。” 顧茫道:“我……聽太不懂?!?/br> “我以前確實認識你。我、你、羲和君、陸展星,那時候時常一起配合著南征北戰(zhàn)?!苯寡┱f著,看了一眼顧茫手中的燒餅,“你那時候吃不掉的東西,也喜歡塞給我們。” 顧茫怔忡地看著他:“這么說,你也是我的故人?” “是啊?!苯寡┑?,“一起生死與共過的?!彼p聲嘆道,“所以我恨不了你?!?/br> 顧茫垂眸道:“可是墨熄恨我?!?/br> 江夜雪輕輕笑了一下,望著夜幕的黑眼睛流淌著寧靜而通透的光澤:“話雖沒錯,可這世上最不想恨你的人,恐怕就是他了?!?/br> “……是嗎?” “是啊?!?/br> 雪花伏在窗欞上,被殿內流照的燈光浸成橘色。 江夜雪整了整肩上披著的寒衣,和顧茫一同賞了會兒雪,說道:“他從前其實待你不薄?!?/br> 顧茫沒吭聲。 江夜雪的嗓音和緩低沉:“你被困重圍了,他性命不要也要救你。你重傷昏迷了,他幾天幾夜都沒有沾過床守著你。你獲封嘉獎,他比自己得了功勛還要開心。你講笑話……他那么嚴肅的人,就一直坐在士卒之間看著你,看你眉飛色舞地講完,他第一個笑。” “但這些你都不記得了?!?/br> 到底是歷經苦楚看透生死的人,他沒有什么濃墨重彩的感情摻雜其中,只是像與舊友心平氣和地談及往事。 語氣和神情都是清淡的。 可是顧茫在他的字句之間陷入怔忡,他仿佛能捕撈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一些過往的殘片——一個擁擠熱鬧的小酒館里,氣氛熱烈,將士喧鬧。 他站在椅子上,笑嘻嘻地和下面的人吹牛聊天。 視線倏地游曳過,下面歡騰吵嚷的臉龐,他都記不清了,可是一抬眼,卻瞧見酒柜旁邊坐著的那個青年。 腰背挺直,目光溫柔,隔著熱鬧的人群專注地凝視著他。 那一瞬的心跳,在此刻被再次喚醒。 還有那些方才想起來的誓言,盡管從前的自己并沒有選擇相信,可不管怎樣,至少他能感覺到墨熄說的時候是真心的-- “我是真的喜歡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