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病中的人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真等開口的時候,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于是又重新咬住了嘴唇,過了須臾,忽然又要起來。 墨熄一把將他按住:“你干什么?” 顧茫整個人已經(jīng)燒迷糊了,他揪著墨熄的衣擺,那么固執(zhí)地要往下爬,想往地上去。 墨熄厲聲道:“顧茫!” 自己的名字似乎喚回了他的一點意識,顧茫瑟縮一下,身形更佝僂,甚至可以稱之為猥瑣了。他幾乎像是一團爛泥,扒著床沿從上面滾落。 可他被墨熄制住了,他被墨熄攔了去路。 他原處發(fā)了一會兒呆,忽然喃喃道:“你放我下去吧……求求你,放我,下去……” “你發(fā)燒了。躺好?!?/br> “放我下去,我不要……我不要在這里……” 墨熄心口又疼又恨,又煩又燙,他重新把顧茫扶正了試圖讓這人躺下,可顧茫不聽,顧茫這次竟直接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燙熱的額頭抵在墨熄腰腹。 “我不要睡在這里……” 那從來不愿真正低落的頸椎,如今看來就像隨時隨刻都會斷去一般。 顧茫趴在他身上,意識已經(jīng)燒模糊了,他想推開墨熄,但卻又覺得自己好像抱住了什么溫熱的東西,像是漂泊在冰河里的人,忽然擁住了浮木。他推著,最后卻成了無助地抱著。 顧茫抱著墨熄的腰,臉貼在墨熄腰際,沙啞地低喃:“你的床……太干凈了……”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顧茫驀地哽咽了:“我是……臟的……” 墨熄只覺得胸腔像被什么鈍器狠狠撞了似的,痛得那樣厲害。 可這個抱著自己的人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含混不清地哆嗦著,不知是因為燒熱的痛苦,還是因為在懼怕別的什么,他抱著他,嗓音近乎是殘破地嗚咽著。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睡……才不會……弄臟……所以……” “讓我走吧……放我……走……” 墨熄輕聲道:“你要去哪里……” 顧茫像被這個問題問到了,像被打擊到了,他茫茫然睜大眼睛,喉嚨里的聲音近乎嗚咽:“我,我也不知道……” 墨熄喉頭就像噎了一枚苦欖,他低頭看著他,一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已經(jīng)臟了,滿身污濁,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 我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啊…… 墨熄心腔抽痛,低頭看著顧茫,從這個角度,隱約能瞧見顧茫半側(cè)的臉頰,隱約還有昨天自己摑下的浮紅——那一耳光他真的一點力道都沒有留。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臟!” 聲猶在耳。 后悔么? 不……不。他的心早已固若磐石。他不后悔。 只是——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眼前忽然躥升出一張明燦的笑臉,是某一年,他們還都年輕的時候。 那時候他們還并沒有發(fā)展出什么柔軟的愛戀。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同袍戰(zhàn)友。 他中了埋伏,受困敵腹,苦熬增援。 等了很久,等到近有死念,最后天地猩紅,是他的顧師兄銀鎧朝日,甲光映天,一騎扈塵向他馳來。 顧茫下了馬,將受傷的師弟緊緊抱在懷里。墨熄渾身都是燎國惡獸噴濺的毒液,枯干的嘴唇開合著,啞聲道:“松開……” “師弟!” 墨熄喘息道:“別碰我,我身上……很臟…都是毒血…” 很臟,會把你也染臟的。 會連累你也生病。 我與你,只是共戰(zhàn)一場,非親非故,你又何必……與我同傷。 可顧茫那時候?qū)λf的是什么? 這塵封的,久遠的,他一直不愿意回顧的記憶,像瘋了般翻沸溢出。 顧茫說:“不怕。師兄陪你。” 總有一個人得不畏生死,把你從毒血污血里撈出來。 沒關系的,我不怕。我既然選了這條路,我既然走上疆場,我就沒打算康健無損地回來。無論是貴族,是奴隸,是庶民,你我同袍,這一劫,我便與你生死與共。 我顧茫是奴籍之身,第一次有這樣的機會剖證自己,我不怕死,我只想讓重華看到,讓君上看到,讓你們明白……就算是卑賤入骨的奴隸,也是和你們一樣的。 一樣有熱血丹心,講生死義氣。 我對得起你們喊我一聲師哥,叫我一聲兄弟。 把血染在我身上吧,把手給我。 再臟,我抱著你。 再痛,我陪著你。 再遠,我?guī)慊丶摇?/br> 墨熄的心臟就好像被一只無形的利爪攫住,血rou模糊地撕開——一邊是國仇,一邊是深恩——為什么?為什么給予他至痛至愛的,都是同一個人??。?/br> 他被逼到絕路,竟是喘不過氣來。 昏暗的燭火里,他死死地盯著顧茫的臉,那么恨,那么愛,那么……那么…… 那么生不如死。 抱著我,沒事的,我不怕。 我不怕。 墨熄陡地閉上眼睛,幾許死寂,忽地燈火搖曳,他俯身把顧茫整個打橫抱起,走出小帳,走進自己的帳篷里。 他將燒得不清醒的顧師兄輕輕放在自己寬敞柔軟,鋪著厚厚雪狐絨褥的大床上。 抬起手,猶豫片刻,終于還是撫上了顧茫燙熱的臉頰。 就這么輕輕一碰,顧茫卻好像是被昨天那一巴掌打怕了似的,微闔著眼,本能地瑟縮著顫了一下。 “……”墨熄慢慢把手放下了,他坐在床榻邊,半晌,將臉龐埋入修長的指掌之間。帳營內(nèi)燈花流淌,他的身影那么疲憊,好像要被無數(shù)沉重卻又矛盾的感情撕碎掉。 就這樣過了一會兒,顧茫支撐不住睡去了。墨熄回頭看著身側(cè)蜷眠著的男人,怔忡地出了很久的神。 他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祭祀大典……祭犧牲之英魂。祭那些死在顧茫手下的亡靈。 可自己……這是在做什么。 照顧一個叛國之賊嗎? 他閉了閉眼睛,起身,走出帳營。藥壺還在手邊,原本想剛才就讓顧茫喝掉的,但是現(xiàn)在……還是等顧茫睡一會兒再給他喝罷…… 墨熄站在外面吹了會兒夜風,內(nèi)心亂做一團。雖然他并不想再與顧茫有什么柔軟之意,但是仍然無法忘掉衛(wèi)隊長說顧茫連晚飯都還沒吃,他猶豫矛盾了許久,最后還是向御廚所在的營地走去。 第58章 冠之夜 墨熄自己是不太會做飯的, 于是煩勞御廚起來煮了點墊饑的吃食。 他們駐扎的地方靠水,多產(chǎn)鮮活的鯉魚, 廚子不敢怠慢,給羲和君細細烹了一碗魚片粥,又蒸上一籠蟹黃小籠,待要再加菜, 墨熄道:“不必了, 吃不下太多?!?/br> 回到大帳的時候,他手里端了一只木托盤。他落下帳篷厚簾, 拿火鉗將帳中的暖炭燒的更旺。然后走過去把顧茫喚醒。 顧茫慢慢睜開眼睛,朦朧中瞧見墨熄清冷的容貌,掙扎著想說什么,卻被墨熄止?。骸靶辛?。別再說什么臟不臟的?!?/br> 而后也不想等顧茫回答, 把擱在床幾邊的木托盤拉了過來:“吃東西?!?/br> 他的語氣算不上溫柔,但是比起那天湯泉池里盛怒的男人,終歸是好了太多。 顧茫也不想為難自己, 聞到了食物的香味, 于是靠坐起來,伸手捧起了碗,埋頭一聲不吭地吃了起來。 粥軟糯清淡,瑩白剔透的魚片入口即化。顧茫一口氣都吃完了, 有了些力氣, 于是又伸手想要去抓小籠包。 墨熄制止了他:“筷子?!?/br> “……”顧茫不喜歡用筷子,他用不太好。但既然“主上”都已經(jīng)這樣說了, 他也沒辦法,只得笨拙地拿了筷子,費力地去戳。這一戳,小籠薄透如紙的皮就破了,湯汁全漏了出來,他劃拉了半天,把蒸籠里弄得一團狼藉,卻還是沒能把那顆已經(jīng)破皮流汁的小籠完全夾起,只挑到了一點皮,rou餡兒也滾落到了一邊。 墨熄看不下去,沉著臉從他手里接過了玉箸,把那顆慘不忍睹的小籠自己吃了。然后重新夾了一顆飽滿的,遞到顧茫唇邊。 大概是覺得這人有病,一邊那么兇狠地對自己,卻又一邊給自己投喂食物。顧茫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了,呆呆看著他。 墨熄不耐煩道:“嘴張開?!?/br> 顧茫是真的很餓了,猶豫一會兒,微微張開嘴唇,一口咬住了墨熄夾給他的小籠。只聽得“噗”的一聲,燙熱的油花濺出來,墨熄避閃不及,不偏不倚地就被湯汁濺了臉頰。至于顧茫自己,那也沒好到哪兒去,他的嘴唇被燙疼了,咬了半口的小籠包被他一下吐了出來,嘶嘶地抽氣。 果然墨熄恨他,想要讓他痛…… 顧茫未及想完,就被捏著下巴抬起臉。他一時以為墨熄是又生氣了,又要打他耳光,藍眼珠不安地左右轉(zhuǎn)動。 可預想中的疼痛卻遲遲沒來,他睨下眸子,睫毛顫動地去打量墨熄的臉,卻發(fā)現(xiàn)墨熄只是在盯著自己的嘴唇看。 墨熄的眼神有些難以琢磨,半晌后,顧茫聽到他咬牙切齒地低喃:“你這個人,怎么總是……” 總是怎樣? 他沒有再說下去。 但顧茫顱中忽然一疼,零星而疾速地閃過一些模糊的光影。 好像在某個時候,也有過同樣的事情發(fā)生,自己吃東西太急了,被燙到了舌頭——然后呢? 然后好像是,也有個人這樣捏住了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臉細看,一邊看還一邊責備自己的不小心。 “你先咬開一個小口再吃成么,又沒人跟你搶?!?/br>